柳之桢说不过她,继续握住她的手耐心教习。

头顶的灯光泻下,像长流不息的河,从她干涸的心田里淌过,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沉溺在他轻柔的声音里。

现在看到他熟悉的字体,看着那亲昵的称呼,小蚊子紧紧握住信封,锋利的边缘在掌心里扎着,她差点儿失声哭出来。

医生公事公办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病人选择离开是他的自由,不过其他手续还是要按章程办事,如果你准备好了,就跟我们医护人员去相应的柜台办理相关出院手续吧。”

小蚊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麻木地处理好全部的后续流程,她也不过十四岁,稚嫩的脸上却已经有了看破生死的绝望。

她的柳之桢,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会不会被欺负…

整封信里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那么喜欢你,而我,又那么配不上你。”

傻瓜!

柳之桢大傻瓜!

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从头到尾,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肮脏、狡猾、耽于算计的她配不上他啊!

小蚊子走出医院,趴在栏杆上大哭不止。

她从未这样哭过,她发誓,她长这么大,从未觉得这样难过过,她伤害了一个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而最终那个人甚至还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路过的行人还以为这个小女孩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有善意地想要询问的,却又不想招惹什么麻烦。

一辆低调的凯迪拉克停在马路对面。

先生今天突然说要过来医院,欧盛还以为是他身体不舒服,正想着Bruce医生最近不也在么,为什么不直接让他来给先生治疗,却没想到,原来先生是来接小蚊子的。

时间真是无情的东西,转眼柳家的事情已经过去快半年了,多少人事都已经消失无踪,一个大家族从底下开始被蚕食,一点点的,直到轰然倒塌,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往后的日子里,便成了寻常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先生做事,总是能将看似不可能的,变成自然而然的,这才是欧盛真正佩服他的地方。

唯一的漏算,大概就是小蚊子对柳之桢产生了感情吧。

尽管只是十来岁的年纪,却因为过早地体悟过人情冷暖,面对那样一份真挚不掺杂邪念的感情,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柔化。

现在趴伏在栏杆上旁若无人痛哭的小蚊子,便是最鲜明的证明。

第十三卷 浮浮沉沉皆是梦 第250章 他是我男人

车里很静,静到欧盛都觉得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小蚊子可能会因为闷着不敢哭出来而憋死。

从先生将哭得双眼通红的小蚊子带上来之后,她就恢复了夜之门门人该有的样子,为了避免再流泪,欧盛注意到她已经快要把嘴唇给咬破了。

夜之门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软骨头的,小蚊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是因为年纪还小,能接的任务有限,所以这次安排给她的柳家攻心计划,已经算得上是大任务了。

她很聪明,也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去协助任务,事实证明,她完成得相当出色,甚至说已经超过了预期。从柳庭木为了帮柳之桢寻找小蚊子而动用了不少人力在北石岭一带搜查开始,他就已经成了警方的囊中物,那之后,每推进一步,就等于将柳庭木往死路上逼近一步。

虽然柳之桢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将父亲推向死亡的刽子手,但这件事恐怕已经足以让小蚊子痛苦一辈子。

“哭出来。”淡静的声音在车内缓缓响起。

欧盛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唐知眠伸手,在蜷缩成一团的小蚊子背后轻轻拍了两下。

“坚强是给外人看的,哭出来。”

欧盛也觉得鼻头发酸,赶紧调回视线,不再往后面多看一眼。

车内的静谧一如既往地蔓延着,车子碾过一块石子,轻轻颠簸了一下,却听后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先是细细绵绵的抽噎,忽然爆发成恸哭。

“呜哇!”

小蚊子再也按捺不住的悲伤,如同倾泻而下的山洪,褪去了温和的表象,内里凶猛的冲蚀让她曾经迎来春光的心田,再次被淹没成一片狼藉。

唐知眠微锁的眉眼渐渐松开,眸光掠向窗外,神思归于平寂。

多年以前,他也曾痛哭过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

其实,示弱的感觉并不好,但若不能彻底释放,必将永远长不大。

丛林里迎来了黑夜。

比起白天里的暖和,夜里的森冷寒凉让人不敢高声说话。

一行人在繁茂的草木间扑簌簌穿过,领头的苏辛会随时蹲下来用自己的戒指在地面上照来照去,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奇怪,后来慢慢地也习惯了。

苏辛是在找脚印,但因为时间太长,加上夜里的空气潮湿,有用的线索也并不多。

她隐约觉得这里是一个关键的地方,苦于没有更多的证据,不好直接下结论。

苏辛直起身,头顶的探照灯在阴森的林间晃了晃,挥手示意:“暂时扎营休息吧。”

现在是夜晚八点,天还不算特别黑,团队里有擅于扎帐篷的人,所以不出半小时,已经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了。

几人都很沉默,秦小雯出事以后,大家也无心工作,这几天提心吊胆的本就不好受,头脑发热跟进来找人,其实多少也是有些后悔的,退缩的话却不好当面明说,只是低着头闷声不语。

苏辛将一切看在眼里,本来带着他们进来就是打掩护用的,他们只要不拖后腿,就不会有什么人身危险。

她就着矿泉水吃了点面包,跟刘经理交代了一声之后,独自在附近的林间逡巡。

苏辛扶着树干细细看着,都是年龄很大的老树了,有些结了蜘蛛网,说明没什么人从这里走过,有几棵的树皮却又比较光亮,苏辛退开几步,记下方位。

手机响了起来,她正蹲在地上画路线图,也没看来电人就随手接起。

对方没说话,苏辛愣了一下,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顿时暗叫不好。

“你回国了?”

“嗯。”

这么冷淡?果然是生气了啊。

苏辛一向识时务,率先服了软,声线柔柔的:“唐知眠,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些天里,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笑,男人低醇的嗓音让凉夜里的寒冷也被驱散了不少。

苏辛抿抿唇,先截住他要说的话:“你别劝我,我不听的。”

“谁说我要劝你了?”

“唔…我以为你会生气。”

唐知眠不紧不慢地紧了紧腰上的绑带:“谁说我不生气了?”

哎呀,这人!好好说话能死啊!苏辛气道:“大不了结束之后,我…我讨好你啊。”

这倒是不错的主意,唐知眠推开门,目力所及是葱茏茂密的树顶。

“先生,就在这一带了。”

他颔首,踩着软梯一飞而下,风从耳畔嗖嗖刮过。

苏辛听出端倪来:“唐知眠,你在哪儿呀?”

那边风声很大,声音又似乎离得很近,苏辛眉梢紧锁,他却只是静静地落下一句:“阿辛,我等着你的讨好。”

“咦?”苏辛还没明白过来,忽然若有所觉地抬头。

眸底倏然闪动惊喜。

高大的古树上,身形颀长的男人迎风而立,一手撑着树干,一手利索地解开腰上的绑带,直升机随即高飞,软梯摇摇晃晃地收了上去。

他来了。

在她独自闯入危险境地的时候,他便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了。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她仍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含着温暖的笑意。

岁月从不宽宥任何人,却独独照料了两颗相守的心。

没想到苏辛出去了一下,竟带了个男人进来,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敢轻易开口。

因为这个气质清雅的男人…好像…也许…大概…是唐氏的那位先生啊!

“唐知眠,多指教。”不等大家怀疑,唐知眠已经自表身份。

苏辛微笑着解释:“他不放心我,就过来看看。”

“这个…苏小姐,你和唐先生之间…”

苏辛眉梢微挑:“他是我男人。”顿了顿,补充道,“暂时享受低调状态。”

“哦哦…”众人一副“我懂”的样子,又胡聊了几句,各自散了去休息。

苏辛有点累了,今天一天四处奔波,这会儿终于不用佯装精神了。

腰被一双大手搂住,唐知眠将她揽入怀中,俯身而来,吐出的话里带着几分切齿的责备:“既然知道我是你的男人,怎么敢自作主张带队进山?”

苏辛自知逃不过这人的追问,干脆扭身圈住他的脖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

“你不是来了么?明天开始,我什么也不做,我就跟着你混。”

“现在倒是懂事了。”唐知眠捏住她的鼻子,算是一记小惩。

苏辛闷声问:“唐知眠,小雯会出事吗?完美的意外的那种。”

像艾伦,像唐云月。

唐知眠神色微滞,眸光垂下:“阿辛,如果真的只是意外呢?”

第十三卷 浮浮沉沉皆是梦 第251章 摊牌

“那你会让这种意外发生吗?”苏辛像是执意要获悉一个答案,漂亮的眼底闪动着执拗的光。

两人分别许多天,她没想过会以这样质问的口吻和他针锋相对,可是,许多征兆都表明了一个不容反驳的事实:唐知眠有事瞒着她。

苏辛一向无惧于对峙,却头一次感到这么不安。

她平静而热切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给予一个令她安心的答案。

唐知眠抬手,将她的眼睛轻轻遮住。

空气很潮湿,两人贴得近,彼此的呼吸也交缠在一起。她似乎听见他在叹息,心下猛然揪紧:“唐…唔。”

他不想她再深入思索,以吻封缄。

气喘吁吁地结束这小别之后的热吻,苏辛美目圆睁,因为生了怒气,这么看过来时,眸中水光漾动:“你最好是没有和柳庭庭牵扯不清,不然我掐死你。”

唐知眠微怔,蓦地失笑。

原来在别扭这个。

“柳庭庭起不了什么风浪,阿辛,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他含笑表忠贞,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动干戈吃醋的小姑娘别样可爱。

苏辛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可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真心,连我这么低调的人都被她盯着不放。”

“对你动过手?”唐知眠眉目敛起,不怒自威。

苏辛捂着嘴,想到那几个不成器的绑架犯,摇摇头:“战斗力太弱,不足挂齿。”

“最近成语进步挺大。”

“谢谢夸奖。”

像两个隐世的高手,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实则已经来回交锋了几次,苏辛想用醋味横生的话勾动他的情绪,他却游刃有余地将话题往安全的范围上引。

究竟什么时候起,分明知晓彼此相爱,却还是无法坦诚相待?

“我这个人很小气,”苏辛将毛毯铺开,盖住两人的膝盖,她趴在他的腿上,抓过他的手指玩,“如果你骗了我,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我会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有时候会延续很长的时间,有时候又只是几小时几分钟而已。”

“什么情况会只是几小时几分钟的不高兴?”他在她腰上扶了一下,抖开毛毯将她整个人裹住。

苏辛没有回答,片刻的沉默后,她说:“小雯对我而言很重要,你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他低语:“那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别打岔!意义不同,没有比较的必要。”

苏辛此时坚决的态度让唐知眠明白,有些招数已经不管用了,秦小雯真的是他走得最差的一步棋。

唐知眠微微阖眼,今晚,势必是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唐知眠,我相信小雯不至于成为你的阻碍。”苏辛一字一句问道,“无论有意还是无心,我今晚只问你这一句…”

“小雯失踪,究竟是不是你策划的?”

空气凝结。

气息陡变。

他从未刻意隐瞒,她也从未刻意探究,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苏辛到底还是发现了隐蔽的真相,如今,也一定是在心里反复斟酌过许久才问出来的。

他几乎无法想象,她从得知秦小雯失踪,到全身心投入寻人,直至现在慵懒地躺在他怀里询问…这短暂却又漫长的几天里,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如果我承认了呢?”唐知眠抿紧唇瓣,孤注一掷的妥协,是他从未做过的愚蠢的事情。

“理由?”苏辛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不自觉握紧他的手。

“她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事实。”

幽暗的帐篷内,头顶是孤独的小型吊灯,男人好看的眉眼近在咫尺。

背着光,苏辛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认为他就是唐知眠?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吗?

分明,这样堪破一切又能稳持不动的人,与记忆中嬉笑不羁的模样毫无相似点。

他的眼神更凌厉,气质更沉稳,思维更是缜密到可怕。

他仿佛一柄埋存的长剑,久藏的冷,隐忍的温,不惜一切地破土而出之后,也能权衡利弊,将锋锐藏于鞘中。

而真正的唐知眠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鲜明的性情,狂妄落拓。他笑便是笑,怒便是怒,他不用她动用全部心神去揣度,她自以为的了解,放在唐知眠面前可以攻无不克,放在眼前这个人面前,却只是笑话一场。

原来六年的恋慕真的只是镜花水月,封存在从未开启的情书里。

而六年后的重逢是一个不可摧毁的局,她一脚踏入,无从脱身。

她,认错人了啊。

苏辛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发出一声颓然挫败的苦笑:“我早该想到的…唐知眠…不,我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阿辛…”

“是童乔,对吗?”苏辛打断他,“小雯之前说会帮我寻找迷幻菇,而童乔如果要救他的父亲,也必然会来沔溪一探究竟,小雯是认出了童乔吗?还是童乔自己表明了身份?”

她冷静到不可思议,连动怒的征兆都没有,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一切正朝着相当糟糕、甚至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阿辛,一切等找到秦小雯再讨论,嗯?”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苏辛擦了把脸,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哭。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大吵大闹,会决绝地做出更多疯狂的事情来,而不是现在这样,用近乎平和的语气,在和一个不遗余力欺骗自己的人,谈论着是非起因。

“但你爱我。”

苏辛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眼泪倏然落了下来,她又哭又笑:“是啊,你猜得真准,我爱你,所以你连我的反应也都算到了。”

没有,他现在比她还要慌乱!

男人沉寂的眼神将她锁住,他宁愿她和自己吵一架,也不想看到她此时此刻宛若死水的平静模样,他眉峰皱起,用力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阿辛,除了身份姓名,我对你,从来没有…”

“啪…”

她动手了,一巴掌,清脆响亮。

“非要这样是吗?”

“是不是只有像个泼妇一样撒泼,才符合你的预想?行,那我给你一巴掌了,就当我愤怒到失控好了。所以,亲爱的你,也已经想好怎么安抚这样的我了,对吗?”

他算无遗策,连爱情都能成为囊中物,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苏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角度,让她能清晰地看到男人左脸上的红印,他本就是远道而来,以那样盖世英雄般帅气的出场方式。

然后他们亲密无间,然后他们决绝摊牌。

她试着动了动左手,小拇指忽然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