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一家都被赶回去过年了,欧盛和铁三最近沉迷练拳,两个人总是精神饱满地出去,鼻青脸肿地回来,打过招呼后,又勾肩搭背地离开。

苏辛想自己动手弄点吃的,好歹是过年,虽然两人都没这么多仪式感,毕竟住了这么久,老吃人嘴短的,连某件事上都显得被动,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良心大发的苏辛决定参照食谱做一顿午餐,并且成功地将厨房搞得如战场一般惨烈。

此时书房之外的阳台上,一老一少肩靠肩坐在栏杆上,旁边的矮桌上放了一坛酒,陈年的好酒,上等的女儿红。

苍舒有一瞬的沉默,纪彦民尴尬地又解释了一遍:“咳咳,这次不骗你,这真是阿辛的出嫁酒。”

“上次那个…也算,就是,我贪杯,多埋了几坛嘛。”

苍舒拿起酒壶,给两人的杯子都倒满,点点头,语声淡静:“都一样。”

人都是他的了,何况是酒。

看着杯里晃动的液体,纪彦民嬉笑的神情也淡了下来,不难看出,自从妻子去世之后,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终究还是老了。

“当年救了你,真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黑眸深深,意有所指,“您是后悔了么?”

“那倒不是,”纪彦民低头尝了口辛辣的酒,发出一声感慨,舌尖麻麻的,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辛不应该是牺牲品,你有本事瞒她一辈子吗?”

“她从来都不是牺牲品。”苍舒淡声纠正他。

纪彦民苦笑:“你真以为她心会这么大?一旦知道,你是我培养的,一旦知道我是想让你来打破那个诅咒,她至少会生气一年半载。”

“但事实上,我的确做到了,不是么?”想到那个小姑娘生气的样子,苍舒没来由地心里发紧,握着酒坛,又倒了一杯。

“小舒啊,你这样子不行的,阿辛最讨厌有人骗她,结果我们俩都骗了她。”纪彦民越说越心虚,干脆举起酒杯也要了一杯。

苍舒并没有提醒他自己不叫什么“小舒”,倒是纪彦民话里的某个字眼让他眸心微微一缩。

骗。

再是好听的情话,再是深情的保证,他也真真实实地骗了她。

苏辛的脚步在门外止住,抬起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她的听力很出色,哪怕隔着门板,仍是听到了里头的声音。

她听见他们说骗了她?

骗了…什么?

“当年的我,是害怕的,才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们娘俩。这么多年来,阿辛在那样艰难的境况下成长,也照样这么出色,我知道我和阿兰其实都不是合格的父母,阿兰太爱我了,我一走,她整颗心都跟着我走了,本质上来说,阿辛是一个人长大的。她现在很好,有可以强大独立的资本了,你把苏家留给了她,已经做到当年的承诺了,那么,如果可以…”纪彦民猛吞了一口酒,算是给自己鼓鼓气。

苍舒静听着,也没有说话。

苏辛站在门外,脚趾裸露在拖鞋外,接触到空气有些冷,她屏住了呼吸,听见里面传来纪彦民的声音:“五大家族的诅咒一直存在,家族通婚生下的孩子,会给五大家族灭顶之灾。”

“生下阿辛的那一晚,我得知了这个秘密。”

“苏纪两家商讨了一夜,决定保护阿辛,但前提是,让我和阿兰彻底分开,不让任何人对阿辛的身世起疑。”

“从此,我们一家,永不团聚。”

“为了让阿辛有自保的能力,我又借助苏纪两家的财力开设了‘DUSK’,秘密培养她这么多年,我也亲自教导你这么多年,原以为指望着能改变一切,最终…诅咒还是应验了。”

纪彦民的话每一句都说得缓慢低沉,像是过往压迫在肩头象征着责任和愧疚的巨石,在一块一块地卸下来。

诅咒?

通婚?

原来…原来是因为她?

苏辛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瞪着门板,门上幼稚地挂着一个牌子,非常粗糙的手工,还是她曾经自以为得意的作品。

牌子是硬卡纸做的,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生人勿进!

她盯着那个大大的感叹号,心底泛上来的震撼和疲倦将她迅速淹没,最终,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苦笑,消散在空气之中。

是啊,她该生气的。

该生很大很大的气的。

但现在,她想做的,却是尽快离开这里,去遥远的无人的地方,努力消化被亲人爱人联手隐瞒的半段人生。

“信妲,帮我个忙。”她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根本顾不上下楼,戒指飞出一条长线,精准地挂在窗外的树枝上,身子一晃,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

许久,阳台上的风停了下来,酒香四溢的夜色里,苍舒静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你错了,这一切和阿辛无关。”

纪彦民怔了怔,朗声笑了:“对对,是我憋太久了,想找个人发发牢骚,也是,阿辛和你不存在什么对立,更何况,只要你…”

他默默收了声,因为他这次回来本身就是给纪家求情的,不仅仅是因为纪俞宁即将生产,更是因为,纪家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再是无情冷血,也不能背叛家族至亲。

苍舒翻身从栏杆上下来,半张侧脸掩在月色照映不到的地方,他回身朝屋内走去,声音轻轻飘来:“只要在上诉书上签字,能保纪家的根不倒。”

说话间,开门出去,外间是明亮的廊灯,有食物烹煮的味道,却好似少了什么。

“阿辛?”

没有听到回应,苍舒从来淡静的脸色倏地变了,正要迈步出去,却踢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面和三副碗筷,面是最普通的那种,但被煮过了头,烂成一团,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反倒是上面放着的两个荷包蛋,大约是经历过很多次实验,总算有了点正常的样子,白嫩的边缘,金黄的蛋心,乍一看还挺有食欲。

“怎么了?”纪彦民从后边伸出脑袋,一看,脸色一下子唰地变了,“怪我乌鸦嘴,这下子,没个一年半载恐怕是真不回来了…”

他没敢继续,只因为身前的年轻人,在听到这话之后,全身的气息森然冷下,冻得整条走廊都跟结了冰似的泛着寒气!

一年后,美洲丛林。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木屋的女主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招呼着棕熊过来。

“粽子,今天该给你洗澡了…逃什么逃?回来!”

“嗷——”

棕熊吓了一跳,护着自己一身脏兮兮的毛,死活不肯挪动。

“啧啧,看看你这身破毛,不洗以后都别进屋!”

“嗷嗷——”眼看着苏辛要过来了,棕熊顾不上思考到底洗澡和进屋哪个更划算了,赶紧迈开腿就要跑,后背的毛发上骤然传来一阵冰凉,原来苏辛已经眼疾手快地拿起水管把它喷了个半湿!

晨光乍泄,一人一熊还在进行拉锯战,林间飞鸟一掠而起,有人穿过薄雾朝这边走来。

颀长的影子被拉长,正好停在苏辛的脚边。

“事情都结束了?”苏辛抬头盯着他看了会儿,拿起水管准备给粽子洗澡,然而天生天养的棕熊根本不配合,摇头晃脑地溅了她一身水。

“嗯。”男人披着风尘,却丝毫不减清雅,伸出手在棕熊后背上稳稳一撑,刚才还不安分的棕熊一下子浑身僵硬地任由苏辛摆布。

苏辛撇撇嘴,拍了拍粽子的脑袋,语气也闷闷的:“那真是恭喜你。”

苍舒勾动唇角:“其实还差一点,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堂堂‘唐’先生、夜之门首领也有需要我的时候?真是稀了个大奇。”虽然心头蓦然一跳,可苏辛还是一副傲娇的表情,握着水管的手不禁紧了紧,“说吧,什么事?”

“手边有两个位置空缺,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想来想去,还是阿辛你最合适。”

“什么位置?”

“一个是苏家的接班人。”他顿了顿,声线忽而变得低沉撩人,“还有一个…”

苏家不是已经安置好了吗?她离开那天在飞机上联线苏家重点企业管理层,指派安排的经营策略足够维持苏家未来三年的稳赢局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苏辛眉头皱了皱,丢开水管,招呼着粽子去一边儿玩,正听得仔细,突然被苍舒抱了个满怀。

耳畔有温热的呼吸在逼近:“还有一个位置,是夜之门的首领夫人。”

“阿辛,要当吗?”

“不当不当不当!”明白过来又被耍了一道,苏辛咬牙切齿地想要推开他。

凭什么他要她做什么就得做什么!长这么大就这么正经谈了次恋爱,难道要一直被吃得死死的?苏辛越想越憋屈,挥动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挣扎一边气呼呼地摇头:“鬼才要去当!”

“那真是可惜了。”

苍舒像是预测到她的反应,眉梢轻蹙,露出遗憾的神色。

只见他慢慢放开手,甚至往后退开一步。

苏辛眯了一下眼睛,眼眶倏尔湿润起来。

他的身后是厚重茂密的原始森林,晨间的空气清新沁人,有鸟雀的声音穿透林间,光线折射在树丫之间,斑驳跳跃,乍然成欢。

恍惚间,她似乎和他已经认识许多年,却始终不能看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男人专注地看着她,薄唇轻轻一掀,说出一句让她破涕为笑的话时,她才知道,或许他总有千方百计的谋划,可终究,一颗心,是属于她的。

他可以运筹帷幄,执掌狂澜,也可以作画下厨,陪她流量,就此成为茫茫世间最普通的男子。

他说:“阿辛,如果这两个位置你都不要…”

苏辛咬了咬唇:“怎样?”

“如果是这样…”苍舒重新抱住她,这次,却是久久没有放手。

苏辛脑袋发蒙,却听他问得认真而深情:

“那可以换我来这里,当你的丈夫吗?”

《我曾眠于你心上》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