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厌烦了美国话。”李孜揶揄道,“我不像你们美国人当这世界上只有一种值得说的语言。”

“我会说西班牙语。”Ward狡辩道。

“西班牙语也是美国话的一种。”李孜回了一句。

Ward笑起来,反问:“你不也是美国人?”

李孜自嘲的笑着摇头,想起自己当年宣誓入籍的时候,连手都没举,唱国歌也是混过去的,就在那之后不久,她开始学法语。

“那为什么偏偏是法语?”胖子不放过她。

她不想说,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他:“我父亲法语说的很好,他曾是国际粮农组织的口译员,在西非呆过很长时间,那些挨饿的国家很多都是说法语的。”

“你很崇拜他?”

“对,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李孜回答,“但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尽责的父亲。”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没说话,隔着玻璃看着店堂外面漆黑清冷的街头。

最后还是李孜打破沉默,说小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在摩洛哥的马拉喀什住过一个暑假,回来之后就变得很黑,爸爸说是晒的,妈妈却总是埋怨说是她爸没给她洗干净。她说完就大笑起来,好像许多年都没这么开怀的笑过了。

Ward也跟着笑,说很想看看她从非洲回来时的样子,又感叹道:“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不是吗?”

李孜点点头,“就像Han,G或者Esther,任何人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

“这话弗洛伊德一百年前就说过了,”Ward笑道,“但你总算长成了个不错的人,一个很好的律师,正直、固执,”他有意无意的停顿了一下,“诚实。”

“很高兴听见你这样讲。”李孜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

“但你究竟为什么要辞职?”Ward问。

“为了一个男人,”李孜用一种玩笑般的口气回答,“他原本在华尔街一间投资银行做事,零八年秋天,大萧条开始的时候,他失了业,又回学校读了一年多的书,现在他在洛杉矶找到一份工作,只要我愿意跟他去,他就会跟我结婚。”

Ward瞠目结舌的听她说完,突然笑起来:“我原以为你是厌烦了那些收购兼并的工作,想用这个案子吊吊你的胃口,没想到…”

“没想到,我只是要结婚。”李孜打断他,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朝他笑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离开酒吧,李孜为自己无心说出的话伤感了许久,想起父亲,也想到Terence,她不知道自己和Terence之间是否真的像她随口说的那样——她没在他失业的时候离开他,又愿意放弃自己的工作跟他去西海岸安家。所以,作为报偿,他说愿意娶她。

回到旅馆房间,她关了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那幅久违的画面——贝克山上的湖泊呈现出醉人的湛蓝,绿草和野花在风中摇曳,抬头就能看见柔淡的云后面静静的雪峰。这许多年过去,那片山水一定还是那个样子,李孜也把它原封不动的藏在心里,却极少想起来。

但在这个凌晨,在陌生的南特,她却又想起了那次短短四天的旅途,记得她和法学院的同学开车沿着542号公路一路往东,到达那个叫做Glacier的小镇,镇上有一个森林管理处,里面有一座贝克山的立体模型,她曾看着那个模型信誓旦旦的说要登顶。Terence和他的朋友也正好在那里打听进山的路况,听到她说的话,不屑的看了看她。李孜觉得他很讨厌,回了一个白眼。那个时候,他们俩恐怕都没想到很快又会在登山课上遇到,更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在那里的最后一晚,他们两帮人一起去Glacier镇上的小酒馆喝酒。正好有一支爵士乐队在表演,Terence有些醉了,上台唱了一首Fly me to the moon。他站在台上,半带微笑的看着李孜,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出最后两句歌词:In other 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ords, I love you…

一曲终了,李孜没有理会周围那些起哄的声音,朝他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就要看到他心里,让他情不自禁的说:“我们走吧,什么都不管,走吧。”

回想当时,李孜觉得他们之间可能真的不止是忠诚、付出以及报偿的关系,只是时间久了就渐渐忘了。

她从床上起来,摸着黑打开电脑,给Terence发了一封信,其中只有一张马拉喀什杰马埃勒弗纳广场的照片,还有一句话:我们走吧,什么都不管,走吧。

信发出去,她才终于安心入睡,梦里满眼都是那座北非古城红色的旧城墙,身穿白袍的当地居民和赤裸身体的舞蛇人,一切都那样真实,仿佛深吸一口气就能闻到烤羊肉和烙面饼的浓烈气味。

第二天下午,李孜和Ward如约去医院找Lou。

Lou开着一辆暗红色的小标致把他们带到了普勒冈。那是距离南特市区四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清静整洁,街道狭窄,路两边都是蓝灰色调的老建筑,高地上建着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礼拜堂,让那里有了一种中世纪的味道。

此时天气已经不如早上阳光明媚,很快就飘起一点小雨。车子沿着海岸行进,和La Baule细洁的橙色沙滩不同,这里满眼皆是未经开发的礁石和海湾,以及神秘的岩洞,显得有些危险有些荒凉。

“这地方也是La C?te d'Amour(爱情海岸线)的一部分,别看现在这个样子,到了夏天还是很漂亮的,”Lou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杰雯很喜欢这里,所以他们就留下了。”

几分钟之后,车子转入一个伸向海面的峡角,在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前停下。

Lou熄灭引擎,对他们说:“就是这儿了。”

面前是一座尖屋顶的英式别墅,朴素的石质墙面上残留着叶子落尽之后红葛的枯藤。房子一面对着一个海湾,靠近公路的一侧用一米高的石头矮墙围起一个小花园,因为是冬天,看不到花也没有绿色。院子门口插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A Vendre”(待售)、一串电话号码和房产经纪的名字。

三个人下了车,绕着那座房子转了一圈,只能透过大门边上一扇狭长的落地窗隐约看到玄关里放着几件光秃秃的家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Lou帮他们打电话找那个房产经纪,说想要进去看一看。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但幸好普勒冈是个很小的地方,那个人还是答应很快就过来。

三个人站在砾石砌就的防波堤边上,看着细而轻盈的雨幕下面沉静的海面,等那个房产经纪出现。

Lou突然对李孜说:“现在总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李孜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没把案子原原本本的告诉Lou,她觉得奇怪,Lou居然也没问,一直到现在。想到Lou是Eli的旧识,也不知道他们有多深的交情,她考虑了很久应该怎么把这件事说出来,最后选了最简略的方式:“去年九月,Eli York回到纽约的第一天就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了,警察认为是谋杀,方杰雯从前的一个朋友受到了指控。”

Lou静静的听着,一点都不吃惊,转过头来看着李孜,对她说:“这个结局,我早就想到了。”

22.墓志铭

Lou是个很矮很胖的人,她小时候有段时间曾经为此自卑过,但现在已经能大大方方的拿自己的身高体重打趣了。许多病人都听到过她当笑话讲得一段话:“我弟弟一米八十二,只有六十五公斤重,我很久都想不通,为什么吃一样东西,我长成这样,而他却那么高那么瘦。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我们从福建搬来法国的时候,我已经十六了,他只有十岁,那些取代豆浆豆腐乳的牛奶起司花生酱在我身上变成了脂肪,在他身上却长成了骨头。”

这番话,Lou对方杰雯也讲过,她觉着这姑娘很可怜,这样年轻漂亮,却就要死了。她以为杰雯会害怕,总想说些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结果却发现这个年轻的、漂亮的、快要死了的姑娘比她看得还要开,反过来安慰Lou,半开玩笑的说Lou算是她看到过的两百斤的人里面比较显瘦的,还总喜欢用一台很大的经典款宝丽莱相机给Lou照像。

在南特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杰雯反而变得圆润了不少,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少有的稍纵即逝的娇艳,不再像个模特,更像个真真切切的女人了。而Eli总是穿着洗过没有熨平的牛津纺衬衣、牛仔裤和威尔森网球鞋,和他第一次到医院来的时候判若两人。就Lou所知,他停掉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只为照顾杰雯,甚至还去上了急救课,并且在他们住的地方备了一台傻瓜式自动体外除颤器。Lou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样坚持,而杰雯也再没说过要赶他走的话。

每次杰雯身体好一些,Eli便会带她出去,去不了很远的地方,却也已经把卢瓦河谷地区值得一去的地方都走遍了——他们去达昂布瓦斯看达芬奇的墓地,香堡,雪瓦尼城堡,圣-皮埃尔和圣-保罗大教堂,在布列塔尼公爵城堡搭乘敞篷四轮马车,去小荷兰市场,或是维阿尔木广场上的跳蚤市场买东西,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将河流染成红色,坐在卢瓦河河岸的露天咖啡馆,看着满载各种热带原木的巨大货轮在眼前来来往往。

每周一到两次,Eli送杰雯来医院复诊,偶尔碰到Lou就会跟她说起路上发生的事。都是些极小的事情,比如杰雯在Georges-Gautier甜品店看着各种各样的蛋白杏仁饼和水果香糖流连忘返,最后又买了一大板巧克力。接待他们的店员是个白发的老头儿,跟她说笑:“千万别一下子都吃了哦。”那语气就好像她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

而她也就像个小孩子似的笑着回答:“知道了,但我们是两个人啊。”

或是在埃尔德勒河的游船上,相邻的位子上坐着一伙儿游学的美国人,全都长得白而圆润,仗着讲的是外国话,一路上聒噪个不休不歇,斜睨着他们说道:那个女孩子真美,那家伙真走运。

Lou有时候也会提醒Eli,杰雯身体不好,不能太辛苦了。

他说他知道,又带着些自嘲的笑告诉Lou:“我答应过带她去遥远的地方,去看所有她未曾见过的东西,结果却只能带她在周围逛逛。”

两人去的最多的就是普勒冈的港口,从南特开车到那里也不过就是一个钟头的车程。杰雯很喜欢那个地方,说小镇最南面的一个海湾跟她在美国时去过的一个地方很像。

二零零七年的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们在那里呆了整个下午,Eli的旅行车停在一片无人的海滩上,窗外是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幕。他让杰雯靠在他身上睡一会儿,她便很听话的枕着他的胸膛,没有睡,也不讲话,他伸手环抱住她,很久都没变过姿势。一周之后,他们回到医院复诊,杰雯很随便的告诉Lou,他们Pacsé了。Lou跳起来,抱住她说恭喜。但她仍旧是淡淡的,Eli也看不出特别高兴。

他们很快就在那个海湾附近买了一座小房子。一时间,那栋两层楼的建筑以及门前的小花园成了杰雯生活的中心。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她就停不下来,做了许多事情。到了第二年春天,那里已经全然是一幅小家庭的样子,起居室里摆着她到处搜罗来的瓷器和小人偶,院子里满是长疯了的迷迭香、玛格丽特玫瑰、半边莲、金钱草、含苞待放的茉莉和各色的月季。

Lou时常带着五岁大的女儿Cécile过去玩,杰雯跟Cécile混得很好,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在颜色鲜艳的塑料小盒里盛上泥土,埋下各种不知名的种子,然后一脸期待的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

也就是那一年的五月,杰雯发现自己怀孕了,但那个意外而来的幼弱的生命只在她身体里存在了不到七个礼拜,妊娠反应和堕胎带来的并发症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她在手术台和重症监护室里呆了一天一夜。

手术之后的那天夜里,Lou看到Eli站在医院楼下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烟,而后任由它在指间慢慢的燃尽。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六,为期一周的微笑节即将结束,许多人聚集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庆祝,欢乐的音乐声和不断升腾起的焰火让他看起来愈加孤单冰冷。

Lou想起杰雯第一次到医院来的时候,他在手术室门外泣不成声的样子,杰雯曾那样冷酷的嘲笑他,你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也会哭。但现在,他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而杰雯从麻醉中醒来,却会说,她也曾幻想过,留着那个孩子。

这句话让Lou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女儿,想起Cécile也曾是个七个礼拜的胚胎,那个时候,自己是那么快乐,无论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想到就快做母亲了,一切都变美好了。但杰雯却没有选择。

“你的身体状况,生孩子不太可能。”Lou对她说。

“我知道,”杰雯回答,“我早已经准备好了,但他还没有,如果能有个孩子…,要是男孩儿就能跟他一起打球,女孩子可以站在他脚上一起跳舞…”

她没再说下去,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Lou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杰雯说的“准备”,不是堕胎,而是死。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杰雯用这样一句话结束那个话题。

“没人生来就能做父母。”Lou提醒她,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一句完全没意义的话,杰雯是没有选择的。

那次手术之后,杰雯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等她出院回家了,Lou又像从前一样去普勒冈看她。但那个曾经欢乐的小院子却终究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杰雯的身体一直没能复原,Eli也顾不上莳弄那些花草,秋意渐浓,然后冬天来了,院子里的植物也就逐渐荒芜。

杰雯断断续续的告诉Lou,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里,Eli几乎毁掉了所有她收藏的小瓷偶。每天她入睡的之前,好像都能听到那些瓷器碎裂的声音,听到他在她耳边喃喃的说:要结束,就都结束。

到了09年的春天,杰雯的身体每况愈下,肺动脉高压发展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她已经不可能再接受手术了。Lou知道她就要死了,Eli和杰雯自己也都很清楚。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死这件事都表现的很漠然,特别是杰雯,她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等着那一天到来。她总是在谈论那些身后事,用一种开玩笑似的方式,却又好像是认真的。

南特的夏天来得很迟,七月的一天,Lou又去普勒冈探望杰雯。吃过晚饭,她和杰雯坐在二楼的露台边看一部讲地震的电影,Eli在一旁看报纸。

“不要把我埋在土里,我有幽闭恐惧症,”杰雯突然笑着对Eli说,好像只是在讨论电影里的事,“如果可以,请务必把我烧成灰,装进糖罐,放在厨房的窗口或者起居室的视听架上,要么干脆一把撒了,如果你害怕鬼魂的话。”

“我不怕鬼。”Eli回答,仍旧靠在沙发上看Le Monde。他隐藏在报纸后面,Lou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文艺版上半个版面的芭蕾舞剧演出广告——乔治·巴兰钦的《珠宝》。

片刻之后,Eli随口念出报纸上的一句话:“他不要剧烈的快乐,取而代之亦没有深刻的绝望,这是他处世的哲学,也是他幸福的源泉。”开玩笑似的拜托Lou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说完就放下报纸默不作声的到楼下去了。

杰雯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电影结束,都没有再讲话。Lou突然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但她很快就说服自己,这年头已经没有此类殉情的事情了。

就在几天之后,杰雯出现了心衰的症状,又被送进医院。那天Lou做夜班,一直到晚上上班的时候,才从同事那里听说这个消息。她觉得有点奇怪,Eli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告诉她一声?之前杰雯进医院她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Lou去病房看杰雯,Eli也在,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看到她来就闭嘴不说了。Lou找了个机会把Eli叫到外面,警告他:“你不能这样对她,她现在情况很不好。”

“我知道她情况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恐怕只有她自己不知道!”Eli咆哮着回答,“她要去巴黎,你觉得她能去吗?要么你去说服她!”

“巴黎?为什么?”

“去看芭蕾,”他笑了一声,听起来竟有些凄然,“我没办法说服她,为她我什么都能做,只有这么一件事情,我没办法改变。”

Lou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也觉得自己不合适过问太多,只能要Eli暂时先答应杰雯的要求。Eli听了Lou的话,订了两张八月底巴黎歌剧院的戏票,并对杰雯说,如果到时候她身体好一些了就可以去。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也都抱着一线希望。

那之后的几个礼拜,Lou每天都去病房看杰雯一眼,她跟Eli总算不赌气了,但两人之间总好像有些不同于往常的气氛。Lou为此很着急,她知道杰雯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几乎不能平躺着睡觉,离别的时刻也许不远了,她不愿意看到他们两个人带着这样的情绪说再见。

Lou试图跟杰雯谈谈,虽然她自己也并不很懂这些感情的事情。她问杰雯:为什么要跟Eli赌气?为什么非要去巴黎?

杰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对她说了许多毫无头绪的话,说很久以前就曾无数次的想象生命结束之前的感觉,有好几次,以为自己已经离终点很近了,结果却又不是。直到有一次,她遇到一个人,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失散了许多年了。因为他,她开始徒劳的幻想,或许命运会网开一面,或许她可以有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和他在一起,然后又是一次失望。她离开他,虽然很艰难,却也很值得。那一年,她在米兰,坐在斯卡拉歌剧院观众席的角落里看他跳舞的时候,觉得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戏演了两个小时,她就哭了两个小时,旁边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她回到法国,带着一种此生无憾感觉,站在La Baule海滨的礁石上,终于被推到了极限。那一次之后,她发现死原来是这样平静简单,相反,活着要更艰难一些。而在她往生之后,仍旧会有一个人替她继续跳舞,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这番话让Lou觉得她真的已经准备好了,但很快她又对Lou说,她其实还是怕的。

她对Lou说起最近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梦里她已经死了,浑身冰冷僵硬,先经历冰,然后是火,无以复加的疼痛,却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音。最后,灰烬被一双陌生人的手捧起来,放进一个小小的墓穴,一块打磨过的花岗岩一点一点填满出口,炽白的光线逐渐变窄,她对着那一线亮光大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留在黑暗里!却再也没有人能听见。每一次做这样的梦,她都浑身颤抖的在Eli的怀抱里惊醒,听到他在耳边喃喃地说:你不是一个人,不会一个人。

到了八月二十三日凌晨,杰雯又出现一次室颤,急救之后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那天Lou正好休假,从家里赶过来,一直陪着她。

那天下午,杰雯睁开眼睛,看到Eli坐在病床边一张扶手椅上,便对他说:“你能回家替我拿些东西吗?”

“你要什么?”他回答,仍旧很冷静。

“我的枕头,我抱着睡觉的那一个。”

他点点头,看了一眼Lou,就走了。

Eli走了之后,杰雯又侧过头睡了一会儿,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问Lou:“他还没回来?“

“他走了有半个小时左右了,”Lou轻声道,“不会很久的。”

“能不能替我带句话?”

“当然。”

“告诉他…”她停下来,似乎想了很久,笑了笑说,“其实我根本没想好要讲些什么。”

Lou觉得一阵酸楚,但还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是什么道别的话,你最好还是等他回来,自己告诉他,我这人太粗鲁,说不了抒情的话。”

“我恐怕到时候太累了。”

“这只是药物反应,”Lou打断她,“都会过去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傻。”

杰雯知道这是骗人的,闭上眼睛,赌气似的说:“反正不说也罢。”

这句话也让Lou有些气恼,对她说:“告诉他你的感觉,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不管你会不会死。”

她又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回答:“这话我好像对别人也说过,现在才发觉放到自己身上很难做到。”

Lou看着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问:“你对Eli说过,你爱他吗?”

杰雯摇摇头,说没有。

“那实际上呢?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他的确给了我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杰雯回答,很快又笑着说,那可能只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种病许多跟他相处久了的女人都会得。

23.巴黎

天黑了,雨越来越大,他们不得不躲进车里。李孜已经冻的瑟瑟发抖,Lou发动车子,打开空调,热风袭来,车窗上很快结起一层水汽,再加上落在玻璃上的雨滴,根本看不到外面了。

“说完那些话之后不久,杰雯出现了呼吸衰竭,”Lou继续说下去,“急救之后,我们给她上了呼吸机,她的生命体征平稳,但医生认为她不会醒过来,也不可能再恢复自主呼吸了。Eli回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完全依靠那些设备维生。”

“他怎么样?”李孜问。

“他没办法接受,虽然几个月之前他就知道她就要死了,而且一直表现的那么冷静,”Lou回答,“他不同意撤除她的维生设备,求医生再想想办法,然后又说要去别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来会诊,给她动手术,无论如何让她再醒过来。我对他说太晚了,放弃吧,杰雯随时有可能走,要他留在她身边。他很久才平静下来,在她身边坐了整个晚上,一直在跟她讲话。第二天早晨,他走出那间病房,同意我们关掉呼吸机,杰雯就这样死了。”

李孜默默的听Lou说完,突然想起她之前说的话,又问:“为什么你说早就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我就是预感到会这样,”Lou摇摇头,“杰雯死后,Eli火化了她的尸体,但没有举行葬礼。他来跟我告别,说要带她回纽约,不会再回来了。医院里这样生离死别的事情很多,但他表现得那么冷静,反而让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预感到了什么?”李孜追问。

Lou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敲了敲车窗打断了他们,那个地产经纪到了。此人是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穿着一身渔夫似的连身衣裤,咕哝着对他们说了声抱歉,今天他原本是休息的,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港口修他的船。

李孜一行三人从车上下来,经纪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引他们进去。房子里很冷很暗,打开灯,也没有多少人气。里面还保留着原来的家具,东西不多,以美国人的眼光来看全都纤小而家常,跟Clef或者银厦那种浮华的后现代风格更是截然不同的。李孜一个一个房间看过来,又顺着狭窄的柚木楼梯爬上二楼,上面有一个开放式的书房,和两间紧挨着的卧室,一间灰一间白。她试图想象方杰雯和Eli York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却发现很难。Han和G的故事先入为主的占据了她脑子里主管想象的部分,她曾以为Eli York是个恶棍,结果却发现,在南特,他只是个痛失爱人的普通人。

房产经纪开始侃起他的生意经,说这房子的位置是全镇最好的,出行方便又很僻静,两年前刚刚装修过,家具几乎都是新的,成交之后马上就可以入住。

Ward打断他,问:“之前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就是业主自己,”经纪回答,“一对年轻夫妇。”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出手吗?”

“他们跟你们一样也是外国人,说是要离开法国了,具体为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业主什么时候委托你出售的?”Ward继续问。

“我说,你们不是想买房子的吧,”经纪的热情退了,有些警惕的打量着他们,“已经快七点了,如果你们不想要,我就回去吃晚饭了。”

“你猜的没错,我们的确不想买房子。”Ward回答,“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些事。这房子的业主,名叫Eli York,去年九月,他死在纽约了。”

经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半带怀疑地说:“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警察…”

Ward不置可否,很严肃的看着他,反而让人觉得那是真的。

经纪沉吟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回忆道:“当初他们就是从我手上买的这栋房子。去年七月份,York又来找我,说可能要卖掉这房子,因为他要回美国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还没定。到八月底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说房子可以挂牌了,他很快就要离开法国,后面的事情要我跟他的律师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