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纽约的Guary Criton?”李孜问。

经纪摇摇头,答道:“不是,那人是在巴黎的,姓Verte。”

Verte?李孜看了Ward一眼,他也正低着头想着什么。

回到南特市区,李孜和Ward在旅馆门口和Lou道别下了车。

Lou离开之后,Ward突然对李孜说:“York把遗嘱一分为二了。”

“什么?”李孜没听明白。

“Guary Criton收到的那一份的确是他最后的遗嘱,但却不是最核心的部分,”Ward回答,“他在巴黎安排的财产信托才是他真正的遗嘱。”

李孜这才意识到,回来的路上车里的三个人都很沉默,原因却是各有不同的。Lou可能只是在怀念旧时的朋友,Ward在想Verte和那份遗嘱,而她则是在脑子里排列那一连串的日期。

她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找到月光电影节的网站,今年的活动还未开始,去年的信息依旧在首页右上方滚动。最后一场放映是在圣厄斯塔什教堂前的广场上,放映Christopher Honoré的《在巴黎》,和Han说的一样,日期是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三日。

她拿过电话拨了Ward房间的号码,问:“你记得Lou说方杰雯死的那天是几号?”

Ward愣了一下,回答:“八月二十三日上的呼吸机,第二天早晨死的。”

“Han说他八月二十三日晚上在巴黎见过她,去年月光电影节的最后一夜。”

“是幻觉。”Ward喃喃道,“没有别的解释。”

没错,就是幻觉。但她始终觉得那里面藏着一些被他们忽略的东西,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挂掉电话,她查收了邮件,发现Terence的回信也到了,同样是一张照片,和一句话。那是一张很旧的彩照——马拉喀什的红色城墙下面,一个留着短发肤色黝黑的小女孩站在一个赤裸上身的舞蛇人身边,明明一脸畏惧,却又装作很胆大。下面写着:机票已经订好,接下去是最挑战的部分,告诉所有人婚礼取消,不过放心,我会处理好。

李孜看着屏幕很是郁闷,那句话正是她想要看到到,但照片就不是了。她知道那张照片一定是从她母亲那里找来扫描进电脑的,但那本影集里她在马拉喀什拍得照片有好几十张,有些还是很好看的,Terence却偏偏选了一张最丑的。

她拨通Terence电话,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什么要选那张照片?就是我站在舞蛇人边上的那张,难看死了。”

他却很是得意,回答:“那一张最像你。”

话虽说得很不中听,但李孜还是无奈的跟着笑了两声,心里想,Terence就是这样,即能表现出和她难以置信的默契,又会做出一些让她哑然失笑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她妈妈说的“折衷”吗?

第二天一早,李孜和Ward坐快速列车返回巴黎,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当天下午就去那家婚礼用品商店走访证人。两人到了那里就发觉他们的动作算是快的,检察官也已经联络过事发当天在场的店员,但还没来得及找他们面谈。

当班的经理是一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她的姓氏Charmaine,知道他们的来意之后,态度有些冷淡。不过,按照Ward的说法,想从这种做生意的人嘴里套出点什么来总是很容易的。他自掏腰包买了一只精美的陶瓷首饰盒,说是要送给女儿的,等着包装礼物的时候,才“顺便”问起Eli York的事情。

女经理脸上便也活泛了一些,告诉他:“York先生光顾这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前前后后买过许多瓷器,绝大多数都是芭蕾主题的摆件,跳舞的女人,天鹅公主,他说他女朋友很喜欢这类东西。”

“他最后一次来,也就是他被人打的那天,你在吗?”Ward问。

“在。”女经理回答。

“那次他买了什么东西没有?”

“有,一只粉彩的小盅。”她回忆道,然后又补充,“不过,那不是他最后一次来。”

李孜和Ward都没料到这个答案,Ward连忙问:“他后来又来过?”

“对,”女经理很肯定的点点头,“他被打的那天,那只粉彩小盅也打碎了。但那个款式带莲花图案的店里只有那一只现货,而且他还有特别的要求,是他八月初就订好的,所以只能另外再订一只。东西要从西班牙运来,等了一个多礼拜,货到了,他才来拿的。”

“什么样的特别要求?”李孜问。

“好像是要在上面写字,”Charmaine回答,“具体我记不清了,不过订货单据上都有。”

趁着Charmaine去查订货单的时候,李孜问Ward:“Eli York回纽约的航班是什么时候定的?”

“八月三十日,”Ward回忆道,“怎么了?”

“也就是他在这里遇到Han的那天,”李孜说,“他很可能推迟了回纽约的日期,为了等那只莲花盅。”

“你想表达什么?”

“两个问题,”李孜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原来决定几号走的?这只莲花盅为什么这么重要?”

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李孜感觉到自己离他们想要找的言之凿凿的证据已经很近了。

一周之后,李孜和Ward回到纽约,带来证人证言、物证,以及一些未解的疑问。

飞机落地的当天,李孜就去拘留所探视Han。

Han看到她,脸上仍旧是那种安静清朗的笑,很随便的问她:“从法国回来了?”

李孜点点头,说:“对,回来了。”

“发现了些什么?”

“许多东西,”李孜回答,“她在那里的经历,住的地方,还有,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他似乎只是漠然的重复那个断句。

“方杰雯,”李孜慢慢说出那个名字,“她护照上的名字,她的真名。”

Han看着她,似乎很久,他闭上眼睛,举起一只手捂住嘴巴,然后低下头,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回答:“我知道她的名字,还有她在那里最后的经历,早就知道了。他全都告诉我了。”

“谁告诉你的?”李孜吃惊的问,同时也有些释然,不用亲口把方杰雯的死讯告诉他。

“Eli。”他回答。

“是你们在银厦的那天夜里说的?”

“不全是,更早,”他说,“在巴黎,我打了他之后,他又来找过我。”

这最新浮现的记忆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李孜突然明白有些她本以为真实的细节,其实不过是幻象,而“方杰雯”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打开回忆的开关。

“他对你说了什么?”李孜问。

“所有。”Han回答。

24. Eli York 伊莱·约克

在遇到方杰雯之前,Eli York过着一种充满快意的简单生活,他喜欢女人,女人们也喜欢他,而他的工作恰好又是关于女人的,这行他混迹了十多年,从中赚了不少钱,使他得以身穿别致的衣服,住

在华美的房子里,有好几辆叫人艳羡的车,每天都跟那些最年轻最美丽的女人厮混。那些女人,有的一头金发,有的长着一张典型的南欧人的面孔,或俏皮,或忧郁,或放浪,或神经质,他记得她们的『l

官、身高、三围,了解她们的专长和风格,却时常忘记自己和其中哪几个约会过,每当一场欢爱结束,出了房间就好像患了健忘症,他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晦暗的魅力,并为此扬扬自得。

直到二OO三年初夏的一天,他在北京,方杰雯走进那间甄选特的舞蹈教室,站在他面前,带着一种难于归类,不属于任何时代的风格。

他记得自己问她:“你为什么怨要做模特?”就像问其他无以计数的女孩子一样。

“我要赚许多钱,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她回答,最简单的词,最简单的句式。

Eli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在比赛中名落孙山的女孩子,十七岁零九个月,五尺十寸高,黑头发黑眼睛,没有任何摆得上台面的经历。但这样的答案是他不曾听到过的。

“美国够远吗?”他反问,脸上带着不太认真的笑。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够了。”

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只是个极其常见的离家出走的厌世少女,却破例没有追究监护人同意书上签字的真假,就给了她一个新名字,一张单程机票和一份工作。

于是,那个夏天,她就在纽约了。在那里,她是G,十七岁零十个月,五尺十寸高,黑头发黑眼睛,和暑假里无数蜂拥而至的年轻女孩儿一样,她颀长孱弱美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Eli带着一种一视同仁的冷漠提醒她们:没有聚会,没有酒吧,没有男朋友,保持身材。但又无法无视她的与众不同,他欣赏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她算不得很漂亮,完全没有经验,唯一受到过的指点来自于一个无名的中国摄影师,那个人曾对她说:“做这一行其实简单得很,甚至脸好不好看都是无所谓的,别笑,别东张西望.目光要迷茫,态度要散漫,走路要又快又直,做到这几点,你就成了。”也正

是因为简单,她才会选择走这条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又急于远走高飞。

Eli感叹她的无知,教给她许多东西,要她目标高远,远离邮购目录、末流广告和默默无闻的退休。他给她许多工作,猜她的极限在哪里,袖手旁观她什么时候会跑来叫苦不迭,结果却发现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人,很吃得起苦,看起来比绝大多数年长她许多的女人都要自信,也没有那种小女孩的无知和胆怯,如果她觉得好,便会说好,不好就说不好,不会扭捏。他不知道这来自于什么样的经历。她没说过,他也不屑去问,只是带她去见各种各样的人,去许多不同的地方,有些带着异国的风格,有的又宛若石英矿坑般璀璨而黑暗,到头来却发觉她终究还是个稚嫩的孩子,自始至终都在想些不相干的事情,每当置身在这种黑就极端的黑,亮就亮到极点的地方,便会觉得神思恍惚,眼睛发涩。

仅仅两个月之后,E1.就把G送上了时装秀,甚至还专门跑到后台去看她。在那里,粗花呢、薄纱、软缎、大大小小的串珠堆满房间。鸵鸟的羽毛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米色;模特、裁缝、摄影师、杂志编。

辑、送咖啡点心的小工,打招呼,亲吻,各式各样的人忙作一团;貂毛、山羊毛的刷子,食指和无名指在她脸上飞舞;水、发胶、缎带,把黑头发约束;一转身就脱掉衣服,一件白色贴身长裙随即披上身,背后的缝合还没来得及做,立刻就有两个手工精湛的女人围过来把那

条裙子开口的部分缝起来,动作干净利落,速度快过消防队员。

终于,音乐响起来,女孩子们在通向白色天桥的入口处排成队。现场指导伸手朝G示意,而她却站在原地没动,仿佛困在脂粉、缎带和纯白色丝毛织物之间,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那个单纯无助的表情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揽过她的身体,把她带到台边,退到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推了一把,在她耳边 几乎不出声地说了一声“G0”。她在水波般层层展开的音乐声里走出去,脸上仍旧带着那种迷茫的表情,在一片白色的眩光里只看得到一个背影。

这样临时怯场的事情,Eli经历得太多了,他总是怀着或赞赏,或鄙夷,或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这些初露头角的女孩子们,但不知为什么,G却可以叫他心头一颤。

一晃到了七月,他找了个机会送她去巴黎工作,却在她离开之后体会到一种奇特的感受,他以为那不是思念,只是她在他身上激起的一种即时的欲望,而消退欲望的办法只有一个。

两天之后,他也到了巴黎。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城市,他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在她工作间隙,他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去那些俗气热闹的旅游胜地,去看广场上的露天电影。他们经过街边鳞次栉比的精品店,他暗示她可以进去看看,绝大多数情况下,礼物总能让事情进展得更顺利也更容易。但是,不知是粗心或是故意,她无知无觉,只是在圣路易岛上吃了一支青苹果味儿冰激凌,又在塞纳河边买了几本旧书,他记得其中的一本,是火车站候车室里常见的那种薄薄的、大小刚好能放进口袋的十法郎丛书,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只要一块钱,卖得比杂志报纸还要便宜。

那两个礼拜,G跟十来个陌生的女孩子挤在一套四间卧室的公寓里,他则是住在旺多姆广场上的丽池酒店,回纽约的前一天,他终于下决心要把G带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是个古雅美丽的地方,而且他的套房

正对着花园,从阳台上看出去,风景很美,他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

那天中午,他约她在酒店花园旁的餐厅吃饭,并邀她饭后到他房间里去一次,有些事情耍跟她讲。她先是答应了,临到饭吃完又反悔了,说下午还要去试镜,可能会来不及。她在巴黎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他知道她在撒谎,若是在平时,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只会觉得好笑,直接点破她,嘲弄一番了事,但这一次,他却有些气急败坏。账单送上来,二百一十五欧元,再加至少百分之十五的小费,他故意拖着不付钱,说他有事要先回房间了,心里知道她根本没有钱埋单。她没拦他,他起身走出去,想让她难堪,让她明白这世上付出与索取之间的关系,她知道他的房间号码,迟早会打电话上来找他。但当他走出餐厅门口,隔着玻璃看见她坐在那里,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跟侍者说着什么。旁边桌子上有些人朝她投去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时,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就这样撇下她,又转身回去,拿起那张账单。

她没看他,说:“我自己会付。”

“你没钱了。”

“我有的。”

“别装了,不够的,你钱包里只有十几块钱。我看到了。”

他不是一个很坏的人,那个时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己对她那种特别的感觉,无关于欲望,也不完全是怜悯。如果这一点感觉可以长久,他或许真会爱上她也不一定。这念头叫他惊惶,却又毫无办法。

从餐厅出来,两个人都没讲话。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到大堂电梯厅旁的时候,突然开口说:“带我去你房闯吧,你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在那间对着花园的房间里,他终于了了一桩心愿,脱掉她的衣服,想多玩些花样,吻她,抚摸她,仔细看看她,但她太急了,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和僵硬。

傍晚时分,他从浴室出来,G裹着白色割绒浴衣站在起居室的小阳台上,光着两条长腿,靠着栏杆看楼下郁郁葱葱的花园。楼下的旗鱼餐厅里有人在吸尘打扫,一道斜阳照在玻璃上,看起来不像他们中午吃饭的时候那样富丽璀璨,反而有种辉煌不再的味道。他走过去,揽过她身体,发觉她浴衣里什么都没穿,想说些亲昵的话,却在她脸上看到似有若无的惆帐。

他提议出去走一走,心想买件礼物给她,她就会高兴起来。

“我没事。”她回答,“你也不用费心给我什么补偿,我是自愿这样做的,只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不懂她说的“感觉”指的究竟是什么,是性,还是别的。

从巴黎回来之后,G时常来找他,不吃饭,不聊天,不求同报,不故作纯洁,除了上床什么都不做,表面上一切如常。起初,Eli以为自己会喜欢这种关系,简单,随意,直截了当。他惊叹于这个女孩子的爽辣,从一开始就把她带回家,而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一天清晨,G突然来他的公寓找他,他打开门,看到她带着一个二十五寸的旧旅行箱,一种复杂的感觉浮土心头,百分之五十的得意,百分之五十的厌倦和失望,就像终于赢了一场一直想赢的赌局,原以为很难,不想却这么容易,而到手的赌注也不如想象中那么让人满意。直到他发现那箱子几乎是空的,G不奢求搬进来,只是在模特公寓和人吵了一架,想找个地方放东西罢了。她躲在他的浴室里哭了一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痕,却已然恢复了平静,对他说了声谢谢,背着包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却又发现自己有些怅然若失。

他无法解释G所做的一切,以及随之而来的感觉。他去找别的女人,却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她们身上寻找与G相似的地方,这个人的笑靥,那个人的颈窝,或是转一些毫无意义的念头,比如,黑色、白色、海军蓝最适合她的肤色,或者绾起头发让她显得更美,这些不知所谓的念头让他厌恶至极,却又怎么也赶不走。

那年九月,Eli在经纪公司的一次公开甄选中看到一个和G极其相似的中国女孩,他很快就和这个叫Ming的女孩子签了合同,故意把许多本应该给G的机会给了她,希望可以重拾一直以来的信念——这些归档在一个庞大系统里的女孩子,只是许多具有商业价值的物品,和期货市场上的玉米、白糖一样,你尽可以说她们每一个都是不同的,但事实上却都差不多。

这些事情他从没有对G谈起,也不可以隐瞒,G应该感觉得到这种变化,工作变少了,也知道他有别的女人,但不管是工作还是女人,她都表现得无所谓。

某个深夜,G躺在他的床上,半开玩笑地问这样的房子月租多少钱,听到他的回答后,她吹了声口哨,说:“一人一半的话也就是一晚上一百多美金,这太少了。”

他不懂她的意思,冷笑着反问:“你觉得多少合适?”

她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明天我想去卡地亚看看,你陪我去吧。”

他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很快答应了,心里却狠狠地痛了一下。

第二天,他带她去珠宝店,她挑了条白金项链,两千七百块,他很爽快的付了钱。

走出那家商店,她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深红色的纸袋,用食指勾着晃啊晃的,对他说:“这个价钱还算不错。”

那天之后,G没有再问他要过钱或者礼物,照旧工作,偶尔去他的公寓,但他从没有看她戴过那条项链。过了很久,他才偶然得知,两天之后G就把项链卖了,出手的价格是原价的七五折,她用这笔钱和几个女孩子去大西洋城呆了两天,看了一场演唱会。

他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让他难过,对自己说:好吧,如果真要这样,也就简单了。大多数时间他都能轻易做到,漠然地看着她,所有事情都公事公办,就像对待其他女孩子一样,但有些时刻,G仍然可以让他心头一颤,让他忘乎所以地去追问:你爱的人是谁?然后又用冷峻嘲讽的回答把他惊醒:不是你。

就在他得到那个答案的深夜,许多人在或远或近的地方说着话、调着情,笑着或是哭着,他坐在黑暗里,不远处一个黑人乐师正演奏着一首Bob Acri的爵士钢琴曲,其中一段四三拍的旋律反复出现,在他耳边回旋不去。

正是随着这异常深情的节奏,Ming突然闯进他的视野,对他说:“带我去你那里,怎么对她,就请怎么对我。”

他只有短暂的犹豫,却无意拒绝,也不想弄明白她出于什么样的企图。他在Ming身上实现了很多愿望,所有那些他无法对G做的事。他甚至还打过她,而她则是带着那样一种嘲讽和挑衅的表情,说:“你伤不到我。”活脱脱就是G灵魂附体。

而当他看到Ming倒在夜店的沙发上吐着胃液,或是眼神空洞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迷醉烂漫的灯光下面她的黑发上闪着发蓝的幽光,侧面的轮廓有着一种和G极其相似的神韵。每当那种时刻,他心里也会升起一丝怜悯,他同样也不了解Ming,但和G相比,她似乎更柔软也更真实,他想对Ming好一点,却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只会让G更厌恶,却还是这样一意孤行地做下去,好像他就是希望她厌恶自己,希望她变得更冷,更嘲讽,最终离开他,走得远远的。

如果那当真是他的目的,他的确成功了。

Ming住院三个月之后,G打电话告诉他,要拿走放在他那里的东西。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公寓,她的箱子、不多的几件衣服都不在那里了。G没跟他说过分手什么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又过了几天,Eli又在经纪公司碰到G,两人仍旧保持着不疏不亲的友好关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G告诉他,自己和一个日本人在东村合租了一间公寓。他通过一个时尚杂志编辑打听了一下她说的那个日本人——一个懦弱的同性恋摄影师。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如果她只想赶赶时髦去做某人的Fag Tag,那很好,就去做吧。他的日子也可以回复到原来的状态——简单,充满快意。

接下来的那几个礼拜是Eli之后过得最痛快的日子,以至于他听说G缠着别人借车,二话没说就扔给她一把钥匙,一九五六年产的捷豹XK-140,他最喜欢的一辆车,甚至都没问她要开去哪里。那辆车她借用了一天一夜,还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损伤,甚至还加满了油。他有些讨厌她这样懂事,宁愿她出个小车祸,把车子毁了,他便可以借此对她大发雷霆,把她吓哭,再拥进怀里。或者,出个大车祸。他展开黑色的想象——让他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死在一起。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G的确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懂事。

大约一周之后,Eli把那辆捷豹开去做例行保养,工人在驾驶员位子底下发现一粒深橘色的胶囊。他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把那颗药拿去给一个相熟的药剂师看。那人斜睨着他,故作暧昧地笑道:“也够开个两人派对了。”

他感觉到一种别样的钝痛,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甚至被背叛了。他不能理解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G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这样的事情太普通了,也完全不关他的事。但他却兴师动众地跑去教训了她一顿,哪怕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夏天来了,夏日少女蜂拥而至,秋季时装周的甄选工作如火如荼,G几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一切都跟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似乎又重回平静。

直到八月的一天,G突然来Clef的办公室找他,想要回自己的护照,说她不想干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听过一件事——一个很受器重的东欧女孩子,受不了这个行当的辛苦,想要回家,经纪公司想说服她留下,结果她拿出刀来威胁要自杀。他跟G也说起过这件事情。

“你也想玩儿这个?”他调笑道,半秒钟的静默之后,才发现她是认真的。

他没有答应她的要求,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至少做完手头上那个工作,去蒙淘克扮演一回三十年代的海滨女孩儿,就算帮他一个忙。她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后却还是答应他了。

G走了之后,Eli隐隐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带着一点哀求的意味。她可能也听出来了,因为可怜他,所以没有坚持。这个念头让他气恼,却不能让他停下来。他开始到处打听她的事情,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她这样突然地想要离开。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一点也不特别的原因——男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变美变丑,发奋堕落,来或是走,通常都是这个理由——男人。

但这个庸俗老套的理由却让他失去其他感觉,让所有的一切变得寡然无味。他想起和G在一起时那些混乱的片段,她的眼睛、呼吸、以及身体在他身上留下的沉重却极其柔软的压迫感;某种姿态下,她的背和腰的轮廓,她后颈的皮肤,细薄的汗毛,脖子上带的那条细软的银项链、她的手和手指,与之交错,直至十指紧扣;她在床上从不闭上眼睛,有时似乎能看进他意识深处,有时却好像根本不在场。若次之多细小的毫无意义的印象,最初只是浮光掠影,却始终盘旋不去,在不经意时前进他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