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阴晴圆缺

这个晚上,慧晓是用毛巾敷着眼睛睡过去的。

或许是夜里哭过气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太阳光暖融融地从忘了拉好的窗帘照进来,晒得人脸上都暖暖的,还有点儿刺痛…

刺痛?

慧晓睁开眼睛,拓跋巨大的舌头正沿着脸颊舔上来——

慧晓连忙推开狗头爬起来,手一抹,满脸的口水。拓跋很是得意,白毛飞扬,连叫声都特别响亮。

慧晓无奈地拍拍它脑袋,这狗终于不认生了,终于把她当做半个主人了…可惜,狗主人不承认了。

她磨磨蹭蹭地换衣服,一想到徐绪夜里的脸色,就觉得人生绝望,未来难测。

拓跋又叫了两声,嗖地从床上窜下来,往外跑去。

慧晓视线也跟着它上蹿下跳了一番,眼睁睁看着它大摇大摆地出去了,才猛地想起来。

房间门不是关上了的,它怎么进来的?

慧晓盯着吱呀吱呀轻轻摇晃的门扇发呆…狗应该是不会开门的吧…狗不会开门…那就是人…人…

这里不就两个人?

慧晓猛地站起来,站起来了又觉得犹豫,原地转了两圈,竖起耳朵开始听动静。

呼呼——

汪汪——

呼呼——

除了拓跋标志的性的犬类动静,什么声儿也没有。

她抓抓头发,探头出去,拓跋翘着满是毛发的大屁股,正一蹭一蹭的在玻璃门边蹭的欢。徐绪套了个套头衫,坐在沙发上,同她房间一样温柔的阳光正融融地照在他身上。

光影斑驳,浅色的袖子上隐约还有窗外树影的形状,风一吹,就微微晃动。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慧晓才明白他是睡过去了。她认为过于枯燥的杂志铺在他膝盖上,她认为过于苦涩的咖啡还冒着热气…

一切都那么美好,放佛他不曾失去眼睛,放佛他与她还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等了一会,仍旧不见他醒来,眼泪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她终于觉察了爱,不是因为喜悦,不是因为甜蜜。她在为他的痛苦而心疼流泪,而他,彻底地将她拒之门外了。

哭够了,徐绪也没醒。慧晓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才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徐绪睁开了眼睛。

三只眼睛对视了半晌,慧晓先扛不住,啾一声回房间了。

昨天闹成这样,说什么呢?她有心出去缓和缓和气氛,看看徐绪那脸色,又迈不开脚步。

现在走出去的话,会不会被赶走?

现在走出去的话,会不会再吵架?

现在走出去的话…

徐绪合上杂志,打开冰箱拿了包速冻饺子出来,进厨房,开电磁炉,烧水下锅,没一会厨房就飘出了香气。

慧晓闷闷的,正打算缩回头,忽然注意到徐绪端出来的碗有两只。

白底蓝边的两只五寸碗,干干净净地摆在桌子上。

拓跋兴奋极了,趴着桌子边都快蹿起来了,一个劲的眼神攻势,也不管自己毛发太长,电力受阻。

这下子,慧晓看出来了,那碗是给她准备的!

再一想房门的事情,她心里不由有点儿晕乎。一夜之间,简直天差地别。

徐绪也不叫她,脸色臭臭的自顾自吃着,眼见半碗饺子下去了,慧晓连忙快步出来。

“早啊…”

徐绪看了她一眼,又往外面开始西落的太阳看了眼,低头继续吃。慧晓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桌子边坐下,徐绪虽然仍旧紧绷着脸,气色却不错。

两人慢吞吞地吃了半天,勺子上沾到的油汤都开始凝结了,一顿饭还是没有吃完。

徐妈妈终于抽空来看儿子了。

徐爸爸坐在沙发上冲她使眼色,逮着机会就小声讲话:“这儿媳妇不错吧,抗挫折抗低气压,就咱们儿子这个脾气,现在还没散伙。”

徐妈妈瞪了他一眼,见徐绪懒洋洋的站门边上上靠着,伤眼一点儿神采也没,禁不住肉疼:“儿子,过来坐着,站那儿干嘛?”

徐绪瞟了眼厨房,没动静。

还是徐爸爸反应快,立马出声:“晓晓,别忙了,你阿姨坐会就走,明天就回北京了。”

慧晓这才一边解围裙一边出来。徐绪轻叹了口气,率先在沙发上坐下来。

慧晓犹豫了下,也在他边上坐下来。

徐妈妈这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开包包拿礼物。

女人的礼物最好猜,整套的化妆品,连粉底色号都挑得慧晓常用的,倒也不是不用心买的。

慧晓道谢着接过来,心里却想着徐绪诡异的态度。

她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要来她房间,那天的争吵徐绪不提,她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生活唯一的变化就是徐绪开始把主要活动范围扩大到客厅,再就是家里请了小时工,负责在徐绪进房间的时候打扫家里的卫生。

孙佳敏说妇女解放首先的要务是把千千万万的主妇从无穷无尽的家务活动中解放出来,这观点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像今天徐家父母来访,小时工请假,她就一直忙到现在。

徐绪唯一的眼睛扫了她一眼,看向徐爸爸:“我们打算结婚了。”慧晓拿着化妆品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儿给磕到地板上去。

徐妈妈也有点儿吃惊:“结婚?先定婚吧,总得一步步来,挑挑日子…”徐绪倒也不坚持:“那就订婚。”

徐爸爸精明,注意到了慧晓的动作:“晓晓,你的意见呢?”

慧晓一时间没了声音。

徐爸爸转而瞪向儿子,嘴巴里却说:“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早点儿定下来也好,不过,也不能太匆促。该办的,该请的,都…”

他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徐绪却用余光死盯着慧晓——捏盒盖子了,指甲掐进去了,掐破塑料纸了…

徐绪呼地站起来,大步回房间,额头还差点儿撞上门槛。

“要跟我过,这个月就订婚,不然就给我滚!”

徐爸爸给他打断了话,气得直拍沙发扶手:“你跟谁撒气,你跟谁说话?你以为你什么东西!”

徐妈妈过来搂着慧晓安慰:“你别搭理他,他就那个脾气,他身体不好…”

慧晓倒是没哭,只是觉得手上力气突然落空,低头一看,包装盒给自己撕了一大块下来。

三十九、订婚仪式

闹归闹,订婚的日子还是敲定了。

两家人聚齐,唐灰骏也带着老婆到场助威。慧晓跟瘪了似的坐角落里,徐绪看着也不高兴,一顿饭就只看见四老在哪儿又吃又喝。

孙佳敏看不过眼,在桌子底下扯扯唐慧骏,唐慧骏又扯扯唐妈,唐妈妈悄悄剜了自家女儿一眼。

说要订婚的是她,现在双方人都在了,却整个死人脸出来。那独眼女婿也是,脸黑得都赶上包公了,不乐意娶就别上门来…真是气都给气死了。

徐爸爸当然也注意到两人的异样,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儿子一脚,徐绪不但脸黑,眼角也红了。这下徐爸爸爸呆着了,这儿子也太难养了,越养越脆弱。

慧晓坐得近,自然知道原因。他正拿筷子夹桌上的虾呢,吃不准距离,错夹了好几根姜丝回来了,给徐爸爸那么一踢,连姜丝也掉了。她心里虽然不高兴,但看他那模样也觉得可怜,犹豫了一下,夹了只明虾放他碟子上。

这下,徐绪浑身一颤,黑脸变红脸,羞耻地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了——自己将来,就得这么过一辈子了!

一辈子当个半瞎子,一辈子是个半残废,连娶个妻子,都一边说着爱一边一脸怜悯。

唐家几个只当没看到,孙佳敏心里有千万头野兽在嘶吼,连忙低头喝饮料。慧晓也吓了一跳,还是徐爸爸机灵,连忙开口问:“眼睛又疼了?”

徐绪坐不住了,勉强说了抱歉,站起来去找洗手间。无奈只剩下一只眼,走路也费劲,半天没找着地方,只好拣了个角落坐下来发呆。

他不傻,众人的反应也看在眼里。自己父母勉强撑起的笑意,慧晓战战兢兢的反应,孙佳敏不时扫过来的余光,还有唐家父母对他眼伤的刻意忽略…就连经过的服务员,也会装作不经意的偷瞄一眼。

正想得出神,手机响了,看看号码,还是皇甫。

从小到大,他也就这么个朋友——可就算是朋友,他也舍不下自尊主动告诉他自己少了只眼睛,成了个半残废。

唐妈妈过来的时候,儿子正对着手机发呆,眼神直直的,魂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儿子?”

徐绪瞪了她一眼,坐着不动。

唐妈妈挨着坐下来,伸手揉了下他脑袋,徐绪别扭地躲开。唐妈妈叹气,接着抱他肩膀:“你是不是不想娶媳妇了?”

徐绪不吭声。

唐妈妈拍着他后背:“还是怕媳妇嫌弃你?”

徐绪把她手扯下来,扯下来后却没甩开,抓着母亲不算大的手,沉默着。唐妈妈也不催,儿子是她养大的,脾气心性多少知道点,就是太骄傲,骄傲过了头,连爱里的一点善意都要排斥。

见徐绪还是不答话,唐妈妈只得实话实说:“晓晓和家里人先回去了,你这个样子,人家不放心把女儿交给你,我和你爸爸也觉得对不起人家。”

徐绪手抖了一下,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少年时因为个性没有玩伴,他也是这么恶狠狠地抓着奖状和满分卷子,借以填补内心深处的莫名惶恐。

慧晓找了家新单位,没靠嫂子没靠父母,自己跑招聘会选的工作。

年关将近,大家都热切地期待着年终奖金,慧晓新进,自然不奢望老总能有这么大方,但也觉得生活美好,热闹非凡。

比起天天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和难得说句话的徐绪,这自然丰富鲜活的多。

从订婚酒席上下来,唐妈妈就逮着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孙佳敏还找书给她补充现代女性的品格。

她这边单方面断了,徐绪也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徐爸爸专门登门道歉。

小唐学最近开始长牙,粉嫩的小孩子咬起人来一点儿也不客气,可惜牙齿才冒个米粒大的尖,被咬了也只觉得痒,往往逗得唐妈妈哈哈大笑。

慧晓却不敢把手指往他面前晃,小唐学人聪明,逗得狠了肯定要哇哇大哭以示抗议。看着小奶娃红通通的眼角,慧晓就憋不住想起另一个人…

重新开始朝九晚五之后,日子就过的特别快。新单位要搞圣诞聚餐,慧晓不会唱不会跳,只在男女分组拼酒的时候出了点儿风头。老板连连摇头,直说当今社会女强人多,男同胞再不拼命,要沦落到回家生孩子了。

副总是位三十多的女性,说话也风趣,转头就问坐慧晓边上的小男生:“小王,你还年轻,可以回家和女朋友商量商量,孩子归你生,房子让她出嘛。”

小王已经喝得迷糊了,很大声地应了声好,拍拍慧晓肩膀:“唐、唐…这样的,就、就值得依靠!”

慧晓哭笑不得。

各自回家的时候,因为小王那句话,大家就嘻嘻哈哈地要把送小王的任务交给慧晓。还是慧晓上头的组长有责任心,解围说“玩笑话不要当真,小王我来送,小唐你顺路,也坐我车回去。”

三人走到门口,意外地发现下了不小的雪。

南方的雪不比北方,少见,而且总是夹着点儿雨丝,难得飘起纯粹的鹅毛大雪,大街上不断有人惊呼雀跃。

组长去车库取车,她扶着晕乎乎的小王站着等,也忍不住看着大雪呼出口白气。

对街奶茶店两个小姑娘带着厚手套,一个劲地在店门口惊呼,还拿手机拍雪景。慧晓看两眼,过一会忍不住又把目光挪回去——店外边上停车位上的车,怎么看怎么熟悉,再一细看,果然是徐绪的车。

她下意识四处看了看,过了好一会,徐绪才从车后面下来,深色呢大衣外面加了条围巾,走到小店里买了杯奶茶,低着头慢吞吞地走回去了。

这时组长把车开过来了,慧晓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跟着上去了。

她隔着窗户往后看,正看见徐绪站车门边,愣愣地站着,视线竟是往她这边看来的。

车子越开越远,转弯前她似乎看到有人下车拉了他一下,风景一变,车子已经转过十字路口,到了另一条路上。

四十、重逢

小唐学聪敏机灵,孙佳敏对他的教育也抓得很严格。

每天一早醒来,就打开客厅的音响,放各种诗歌朗诵,名言故事,偶尔还有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歌。用孙佳敏的讲法,这是在培养预警。

唐家二老都觉得非常有道理,唐慧骏那点儿微弱的抗议自然就被忽略了。慧晓关了门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童声奶声奶气的念着“一寸光阴一寸金”,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滚动了一下。

一寸光阴一寸金,她也已经不小了,正是嫁人的大好年华,再不抓紧,就要落后了。

苏宏最近又新谈了个男朋友,条件没有那个副行长好,但好在是本地人,有房子,父母也都有退休金。

孙佳敏说得不错,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感情就不可能太纯粹,要如刀切莲藕,藕断丝连,瞻前顾后,才能长长久久。

慧晓闭着眼睛想起那天夜里的徐绪,又想起那日从山坡上滚下来,心里也觉得千丝万缕,但瞻前顾后是没有的。

往前,已经没路了;往后,徐绪也只给了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至于那日的偶遇,唐慧晓翻了个身,外头的女童音又开始抒情了,“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哭我没有新鞋子穿。直到有一天…”

慧晓伸手捂住自己的一只眼睛,看了会天花板,自顾自笑了一下,关了床头灯,缩进被子里。

新年的时候,徐爸爸还是来拜了个年。

唐家人有些尴尬,也有些愧疚,徐爸爸倒是很自然熟:“做不了亲家,咱们做朋友嘛。”

唐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联系到了一句老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慧晓有心想问问徐绪近况,当着这么多人面,又不好开口,临出门,才磕磕碰碰地问出口。

徐爸爸摆手示意她不用再送,笑笑说:“徐绪啊,我请他朋友来家里玩,开导开导他,最近开朗多了。”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晓晓有空,也来家里玩,就当来看看叔叔阿姨嘛。”

慧晓想不出开朗的徐绪是什么样子,到底还是不踏实——他的朋友,是那个徐绪口中没品味没思想的皇甫厨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什么朋友,徐绪很少和她提及自己的朋友,只有那个皇甫,还算常挂在嘴边上。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怎么好听倒是真的。

慧晓不止一次看到他对人家摆脸色挂电话——对方虽然看不到他脸色,声音语调也是能听得出的。

这种脾气,是人都忍受不久吧。

年假才到初八,慧晓跟着父母走了一圈亲戚,便开始安心窝在家里享受最后几天安逸日子了。

唐妈妈看不过眼,跟隔壁的阿姨商量,要给女儿相相亲。

隔壁阿姨一脸的暧昧“晓晓还要相亲啊,晓晓男朋友老帅的,我都看到过了。”

唐妈妈有些尴尬:“已经分手了。”

隔壁阿姨有些不相信:“前几天亲家公不是还上门来了?分手了,分手了人家还大包小包拎进来,小青年互相闹脾气吧?”

唐妈妈心气高,不愿意往下说,只好含含糊糊的说自己觉得不相配。隔壁阿姨提高嗓门:“哦哟,是唐妈妈你在棒打鸳鸯啊!怪不得人小伙子不敢上来,我昨天还看到他在小区外面晃悠,打招呼也不理我…”

唐妈妈咦了一声,屋子里正听着两人唠嗑的慧晓也猛地竖起耳朵。

小区外面?那个小区?

他?哪个他?

隔壁阿姨的声音低了下去,慧晓裹着厚睡衣往门口靠。

“我真的瞧见了,就在小区门卫那边,还开那个蓝色车子来的。”慧晓咽了下口水,蹭回屋子里,照了照镜子,发了会呆,心跳却快起来。

莫非,是要来跟自己道歉?

慧晓在屋子里转圈走。

唐慧晓,要争气!唐慧晓,好马不吃回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