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绪于是冷冷地说:“我眼睛要是好了,谁还稀罕你?”

慧晓僵住了脸,尴尬着低头继续吃饭,心想昨天晚上只是暗示性地表白就这个态度了,那要是真的亲口说了喜欢,现在指不定什么样了。

她想起徐绪沉默时冷漠的侧脸,好看得不行,也总能伤人不轻。

徐绪这时候想起了晚上的那只苹果,瞪着眼睛说:“唐慧晓我的苹果呢?”

慧晓茫然地抬头:“什么苹果?”

徐绪把泥巴筷子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做手术的那天,徐妈妈却临时有事抽不开身,只打了电话过来鼓励,徐爸爸倒是亲自来陪的。

慧晓和徐爸爸站在一处,看着徐绪躺在病床上被护工推着往里面去,心里都升起沉沉浮浮的希望。

慧晓想起徐绪说“好了谁还稀罕你”,心里就有那么点儿黯淡。

徐绪看着倒是冷静的,就是藏病号服袖子里的手神经质地紧攥着。

唐妈妈赶来的时候手术已经误点了,见女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觉得心疼,拉到角落里小声说:“没事,就一只眼睛,没了也没什么。”

她见慧晓没什么反应,便猜测到另一种可能,“你要真不愿意,咱们也不稀罕,跟妈回家去,谁敢多话,妈妈帮你骂回来!”停顿了一下说,“真觉得愧疚,咱们就赔他们一笔钱。”

慧晓摇摇头,把脑袋搁在自己亲妈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说:“妈,我现在好像挺喜欢他的。”

一直坐椅子上的徐爸爸突然扭过头,唐妈妈一惊,咬着女儿耳朵说:“你轻点儿!他爸都听到了。”

慧晓闭嘴了。

孙佳敏难得也打电话过来安慰了下,慧晓听着电话里小唐学依依呀呀的声音,也有点儿小感动。

徐绪出来的时候眼睛又给蒙了白白的纱布,照旧还是漂亮的单人病房,鲜花水果放了一堆。

徐爸爸本来是担心儿子人缘差,没人来送东西惹儿子心情不好,所以才事先吩咐摆上东西的。哪知道乐淘淘的员工们此次异常的团结友爱,不但有大家一起凑份子买的大花篮大水果蓝大娃娃,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百合玫瑰。

徐绪眼睛看不到,但手摸到东西的时候也有点儿高兴。

慧晓不敢太亲热,NPC似地坐一边剥香蕉削苹果。见徐绪不爱搭理自己,也没好意思招呼他,一大半都进了自己肚子里。

徐绪听着那老鼠似的轻微的咀嚼声,觉得每一声都在啃噬着自己的骨头,最后忍不住暗示说:“我渴,要喝水。”

唐慧晓犹如一根标准的蜡烛,不点不亮,一点亮一点儿——还真就是一杯水。

徐绪把淡而无味的水喝了下去,心里说别跟她计较了聪明人看笨人,越看越伤心。

慧晓把剩下的半杯子水搁在放满了花的床头柜上,实在放不下只好说“徐绪你还喝不?”

徐绪不吭声,她只得把杯子放到了地板上。

她犹豫了会,站起来打算出去透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别待着碍人眼睛了。

正好徐爸爸和主治医生进来,她就又停了下来。

徐绪立马警惕地感觉到屋子里气氛不对,偏过他看向门口,医生就笑着说:“手术很成功,放心放心。”

徐绪显得有点儿放松,慧晓却觉得这医生怪怪的,声音里都是笑意,表情却没多开心。徐爸爸看了慧晓一眼,慧晓一愣,忽然就明白了,这是在演戏骗徐绪呢。

出去后医生果然换了语气,很保守地说:“还是要看恢复得怎么样,要有信心,不要气馁。”

徐爸爸看着慧晓说:“晓晓,你来一下。”

慧晓跟着他走,徐爸爸就一直沉默着不开口。两人一起靠着栏杆往下看风景,看着看着徐爸爸突然摘了眼镜,眯起了一只眼睛,专注地去看下面绿化带边的停车牌。

慧晓觉得心里难受,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也就一直陪着他。

徐爸爸重新戴好眼镜,笑笑说:“一只眼睛,也能看得清楚的嘛。”

慧晓“嗯”了一声,又听他说:“晓晓,你要是真不喜欢徐绪,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勉强你的。”

慧晓又“嗯”了一声,犹豫了会,抬头说:“叔叔,我挺喜欢他的,真的。”

徐爸爸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冲着她慈祥地笑起来。

徐绪还在房间里生怒气,慧晓开门进来,看看周围,关上门,也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徐绪在唯一的一道视线里安静地躺着,手上插着输液管,头发乱乱地翘着。

只有一只眼睛,确实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唐妈妈带着晚饭来的时候,正看见女儿捂着只眼睛,在偏僻地走廊上木偶似的走来走去,看起来又傻又呆。

徐绪一心一意地等着拆线,想到自己即将恢复两只眼睛看世界的状态,对慧晓不爱亲近自己的事情也就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徐爸爸天天和慧晓沟通感情,偶尔一起眯着只眼睛瞅太阳或者花花草草,心里都埋怨这手术的恢复时间怎么那么短。

拆线那天,苏宏特地请了假陪着慧晓去医院。

苏宏意得志满地开着自己的大众载着慧晓和拓跋,忍不住八卦问:“哎,拓跋他爸手术怎么样了?医院给带狗进去吗?”

慧晓半天才反应过来“拓跋他爸”指代谁,犹豫了下说:“那一会把狗留在车子里吧。”

苏宏哼哼笑说:“唐慧晓你虐待动物啊,搁那什么国家你这就是犯罪,要判刑的!当心狗爸爸和你拼命!”

慧晓摸着拓跋的狗下巴不搭理,想想说:“一会他出来,见着狗或许心情会好点儿。”

苏宏啧了一声,“这狗真是他生的啊,这么痴情?比起来,对狗痴情点还是对你痴情点?”

慧晓沉下脸说:“苏宏,医生说可能恢复不了。”

苏宏住嘴了,隔了好一会才说:“有钱也有办不到的事啊。”

拓跋在慧晓怀里甩了甩扎着蝴蝶结的长毛脑袋,硕大的脑袋把整个视野都遮蔽了,白茫茫一片,还凌乱中带了点儿凄凉的美感。

三十六、打击打击

徐绪这次受到的打击,远比上次手术大。

办完手续下楼,跟块木头似的坐进后座,对边上一直冲他甩尾巴的拓跋瞧也不瞧上一眼。

看着平静,那神色却总有股死寂绝望在里面。

连帮着把拓跋载过去又运过来的苏宏都有点儿觉得不对劲:“慧晓,我觉得你们得开导开导他…”

慧晓和徐爸爸的表情都带了些无奈。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徐绪也挺成熟冷静地从屋里出来,一家三口团团坐下。

徐爸爸和他商量将自己手上的部分股权转移给他,他也就转转了唯一还看得见的眼睛,点头接受。

乐淘淘的工作自然是辞掉了,打电话办手续…他甚至还嘱咐慧晓多注意新开的楼盘。

慧晓也觉得徐绪不对劲,但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快三十的大男人,情绪内敛才是正途嘛。

徐妈妈打电话来,徐绪老老实实站太阳上接了。

慧晓收拾好东西,正看到徐爸爸探头探脑地站在房门口往外看。两人视线对上,都有点儿说不出的诡异感。

这反应,着实太诡异了些!

到了晚上,毕竟有徐爸爸在,慧晓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书房。

徐爸爸瞟一眼徐绪,徐绪扭头看窗外,只有大狗拓跋在地上又窜又跳的。

半夜的时候,慧晓迷迷糊糊听到拓跋在叫唤,呜呜呜,跟在哭似的。

她揉着眼睛醒来,开了门,没在狗窝里找到拓跋,那声音却明摆着从徐绪房间里传来。慧晓正要开灯,蓦地给一只手拦住:“嘘——”

慧晓这下真吓到了,叫声刚出口就被另一只手拦住:“是我,是我。”

慧晓这才听出是徐爸爸声音。

她跟边上蹲下,小声问:“徐叔叔,你干嘛呢?”

外头月光照进来,徐爸爸的轮廓看着特别的高大:“我看看徐绪,来,小点声儿。”

两人小心翼翼地移到徐绪门口,趴着门缝往里看。

“徐叔叔,看不见啊。”

徐爸爸悄无声息地点点头,“我就听个声,徐绪在哭呢。”

慧晓呆了:“…那是狗…”

徐爸爸摇头:“他掐着狗肚子哭呢,以前就这样,还老以为我和他妈不知道。”

“…”

隔天,徐爸爸准备走了。

徐绪也不挽留,慧晓却有点儿舍不得。不但是舍不得,压根就是心慌不知道怎么应对以后的反应。

徐爸爸拉她到角落里:“他好面子,你就先让他一人呆几天,多哭哭,发泄出来就好了。”

慧晓愣愣点头,徐爸爸叹气。

送走了徐爸爸,慧晓心不在焉地匆匆忙忙收拾了碗筷,又忍不住跑去卧室看徐绪。

徐绪正闭着眼睛听新闻,穿着新买的斜纹睡袍,短头发给从玻璃门处照进来阳光照得发黄,整个都小了一圈的感觉。拓跋蹲他手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肚子上的毛,动作很是小心翼翼。

慧晓轻手轻脚走过去,脚步声踩在播音员清亮的声线上,琐碎而熟悉。

“帮我把窗帘拉上点儿。”

慧晓看了他一眼,犹豫:“晒晒太阳对身体好…”徐绪微微睁开眼,好坏两只眼睛一齐盯着她:“晒得眼睛难受。”

慧晓想起徐爸爸说他偷偷藏着哭,看看狗又瞅瞅他,不由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医生不是开了眼药水,你多用用吧。”

说到眼睛,徐绪不吭声了。

慧晓努力没话找话:“晚上吃什么?”

“在家呆着闷不闷?”

徐绪斜眼睛看了看她,翻过身,盖上被子。拓跋甩甩狗毛,跳下床,难得地走到慧晓脚边甩尾巴。

三十七、追根究底

慧晓本以为徐绪只是如徐爸爸所说的一时间不能接受打击,闹闹脾气。可一连过了半个月,徐绪却始终没有踏出家门一步。

他照常的起床洗漱、吃饭看书,甚至到了晚饭时间还记得看一看新闻。只是,一旦慧晓提到出门,他立刻就沉默了。

不说话,不看人,盯着电视或者干脆戴上耳麦缩进被子里装睡。

慧晓也只得做罢。

从医院回来后,两人一直过着分房睡的日子。慧晓有心想搬回来,徐绪却一到时间就招呼拓跋进房间——那么大一只狗,趴在床上几乎能占掉二分之一的位置。

慧晓只得尴尬地抱着被褥回书房或者客房。

当然,他也有不搭理狗的时候。每当它一流露出想出门想撒欢的意图,徐绪就干脆的扔下狗回房间。拓跋就是叫破了嗓子挠裂了门,他也不会出来的。

最后往往是慧晓看不过去,牵着狗下楼去溜。

或许是朝夕相对又没什么交流的缘故,家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就变得糟糕起来。没人愿意主动说话,好不容易挑起话题,也很快就会冷场。

慧晓不由自主的开始后悔辞职,假如她还上班的话,起码不用一整天都面对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却处处敏感的徐绪。

慧晓也曾学着徐爸爸的样子在半夜里蹲到他房门前听里面的动静,却再没听到任何诡异的狗叫声或者哭声。倒是她自己有时候做梦,梦到徐绪抱着自己呜呜直哭。

慧晓醒来时满脸泪水,对着漆黑的空气呆了半天后终于忍不住小声哭出来。

并不是她不肯关心不肯体谅他,而是他根本不和人交流。

徐爸爸请来的司机几乎没有一点儿用途,因为徐绪根本不出门,慧晓也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家。

慧晓哭够了,忍不住打电话向苏宏求救。

苏宏以为徐绪只是不肯见人,不愿意被人看出软弱来,便劝她创造机会多多陪他出门。

“他那么骄傲一人,肯定会担心被熟人看到、被嘲笑的嘛!”

慧晓觉得有道理,起早做了早饭,特地去买了一大本旅游指南放客厅。趁着吃饭的时候,鼓足勇气开口:“徐绪,你一直待在家里会不会觉得闷?”

徐绪正慢吞吞地咬着块排骨,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继续垂下视线。

慧晓再接再厉:“不然我们出去走走吧,就我们两个人,自驾游…”

“你开车?”

慧晓一愣,刚想说请个司机,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就两个人。

徐绪的表情没变,语气却尖刻起来:“还是要一个连距离都看不清的瞎子给你开车?”

一顿饭吃得火药味十足。

这天之后,徐绪干脆连房间也不大出来了——主卧里有电视,有电脑,有水壶,有独立的卫浴…

俗话说床头打架床尾合,可现在连床都是分开的。

慧晓没勇气创造暧昧气氛,只好端了盘水果站在床前结结巴巴的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过的开心点儿。”

徐绪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压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慧晓觉得鼻子一阵酸楚,说话渐渐地就有些控制不住鼻音:“就算少一只眼睛,你还是看得见,对生活的影响也并不…”

徐绪猛地坐起来,瞪着她:“既然影响不大,那上次手术为什么骗我?”

慧晓哑口无言。

徐绪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流出眼泪来:“还说喜欢我,要和我结婚!一起演戏骗我,一起商量好哄着我,看我满心期望落空很好玩?”他停了一下,肩膀微微抖动,“因为我瞎了一只眼,所以我爸花钱请你来照顾我?”

慧晓不由自主地说“不是”,对上他那只坏掉的眼睛,却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完全否认。

徐绪这时敏感地像是只雷达,反应也飞快:“不是?不是因为钱,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

慧晓头点到一半,到底还是心虚地不行。

徐绪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气得更厉害:“那就是因为同情、可怜、内疚!”

被他一口气说穿,慧晓有些手足无措:“那只是开始…”

“开始也不行!”徐绪下床,拉着她就往外面推,“滚出去!滚回你自己家内疚去!”

慧晓一时忘了反抗,一直被他拉出房间,才猛地想起来解释:“我…”

可要怎么解释呢?

她抓紧他的胳膊,急的满头大汗——你说的都对,可我现在喜欢你了,现在喜欢还来得及吗?

慧晓张大嘴巴,话却被徐绪冷漠的表情堵在喉头。

徐绪唯一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他也觉得委屈,觉得受伤,连想要忍住眼泪都办不到。

慧晓看得心头一颤,使劲抱住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可我现在喜欢你,真心喜欢喜欢!现在喜欢就来不及了吗?”

徐绪挣扎了两下,慧晓干脆把头也埋到他抬起的胳膊上。他说的没错,确实是因为同情而起,可同情难道有错?因为同情而产生的好感,进而成为爱情,就那么不可饶恕?

徐绪好半天才抽回被她哭得湿淋淋的胳膊,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慧晓喊完话,泪腺也崩溃了,一个劲地吸鼻子掉眼泪,反复唠叨地就那么几句话。到后来连徐绪都觉得尴尬,忍不住让她闭嘴,她才一心一意地哭起来。

徐绪抓着头发坐到沙发上,慧晓可怜兮兮地靠了过来,想坐又不敢坐,犹犹豫豫地低头在茶几上抽纸巾。

徐绪捂着脸低下头,手肘架在膝盖上,湿润的眼角搞得手指缝里都一片粘稠,最终还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回了房间。

房门被重重地甩上。

慧晓的那点勇气已经用完了,再没能死皮赖脸地硬跟进去。她在客厅待了会了,脸不由自主地发红,眼泪也一直掉,又觉得羞耻,又觉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