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看着那只虾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没有说话,微微将脸侧向了窗外。

窗外,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悉数落进他的清明如水的眼底,将那双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顿饭到最后算是不欢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厅外的主干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以沫和江宁往南。

她回头去看徐行的背影,他去势决然,丝毫没有犹疑留恋。再回头看江宁,也是蹙着眉,一脸冰冷。

走在主干道上,以沫回忆起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人的无话不说、休戚与共。那些欢笑、泪水、感动依稀还在眼前,可是现下的他们,竟是如此生分疏离。

如此想着,以沫竟有些怔忪,连身后有车开过来都未曾察觉。还是江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仗着那些车不敢撞你吗?”

以沫愣愣站在路边,暗想,刚才江宁讽刺辜徐行说,如今他和他们吃饭,竟有了餐桌礼仪,浑然不记得当年他们是怎么一起抢零食,分一块鸡蛋灌饼的。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这样走了,下次见面,他们之间只怕不单是餐桌礼仪,而是社交礼仪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走到当年偷学格斗的小山岗上,并肩站着。

时隔数年,聿城军区大院早已经没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杂乱从生,山下,训练的队伍早已散去,操场沉在半明半寐的黄昏光线里,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们身上压,压得他们几欲无法呼吸。

就在最后一线天光收拢的瞬间,江宁喃喃说了一句:“变了。他瞧不起我们了。”

他忽然大声朝着远处喊道:“美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军长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我,辜江宁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羡慕我所拥有的!”

第九章(3)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连绵秋雨。

辜徐行在客厅陪了会儿父亲,接过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窝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宽大的欧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只露了一张憔悴的脸在外头。见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用银勺舀了燕窝递给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声说:“过来。”

辜徐行温顺地俯身凑近她。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摩挲着,干涸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辜徐行抿唇不语,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个人,摩挲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则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经常议论说,这两兄弟应该换个位置,当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静持重。虽是夸他的话,但是大人从来都不会偏爱冷静持重的孩子,他们都喜欢把家庭生活闹得五彩缤纷的贴心棉袄。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军校,指望他在军界做出成绩,延续他们这一脉的辉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成长,全面发展。

哥哥的去世,摧毁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们失去的,不但是一个儿子,更加是辜家在军界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点,她捧着辜徐行的脸说:“阿迟,妈妈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吗?”

“明白。”

“以前听人说心碎、心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心碎。我的心虽然还跳着,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烂成一地渣滓。阿迟,答应我,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静默了良久,辜徐行终于又应了声。

“像你哥哥那样,什么话都听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说:“好。”

徐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又有了气力一般,她撑着坐起身:“阿迟,你要明白,我让你听我的,是为你好,不让你走弯路。以前你不能走错路,现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妈妈自私,给你这么大压力,可是我们老了,爷爷也老了,我们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缓缓起身,垂首舀了燕窝,又递去她嘴边:“我都记住了。”

“好,好。”

徐曼松开紧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强扯出了点笑意,将那勺燕窝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窝,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阵,她才渐渐安然睡去。

出门下楼,回到客厅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王嫂闻声出来说:“首长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飞机早!”

辜徐行点了点头,走到客厅一隅,推开窗子,凭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袭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浑身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他借灯光望着漫天针尖似的细雨,发了会儿呆,忽然折身取了把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王嫂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又不敢惊醒楼上的人,只好作罢。

*

*

辜徐行撑伞站在他们小时候偷学格斗的山岗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灯火阑珊的军区大院,雨水“滴答”“滴答”的打在伞面上,他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样混沌不明的冷雨夜里,他竟觉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这样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见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浩大的离别,如果再见是为了让彼此再尝一次那种被剥离的痛苦,不如就这样错开,后会无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