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鼻子猛地一酸。

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她哭成泪人,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放,元旭东就这么说:“女儿,想吃什么?爸爸做肉汤圆给你吃?”

吃完肉汤圆,父亲就此别离。

元宵嚷:“不吃肉汤圆。”

元旭东对女儿一贯的好脾气,一点都不会摆影帝的谱,“蛋炒饭?”

“不好。”

“菜泡饭?要不咱露个拿手的——毛蟹炒年糕?”

父亲低声下气三回,元宵不得不软和下来。这样手段哄女人,简直手到擒来,她想。

元宵不好意思再拒绝,咬着下唇,那意思就是妥协了。

元旭东脱下外套,顺手递给元宵,转身进了厨房。

父亲说,他也可能有自己的感情生活。更别谈他所处环境的诱惑有多么地多。

其实这很对,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离婚家庭随时有可能成为再婚家庭,此属人权。

元宵难过得一塌糊涂,难道以后得管偶像叫后妈?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多疑地把父亲的外套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没有一点可疑的香水味道,算不算父亲对她的尊重?

抱着外套,她突然想起一桩无关紧要的事情——她还没处理帅克那件被红酒洒到的范思哲西服,这还得还给表姐夫呢!

☆、忽而今夏(九)

元宵在这一日夜里偷偷摸摸干了从没有干过的事情——监听电话查找蛛丝马迹。

这实在是像抓老公外遇的老婆该干的事,她怎么会无聊到这个地步。元宵在电话铃响起来,轻手轻脚把自己房里那个电话拿起来时想。

父亲正同对方在讲话,对方的声音元宵认得出来,是同父亲合作过多次的电影公司的总经理秦远,她一直唤他秦叔叔。

她听见秦叔叔说:“元老师,我看和裴老师谈影视版权的事儿只能靠你了,她可赏我三回闭门羹了。你们俩就真的不能合作了吗?”

元旭东说:“她就那臭脾气最要人命。”

元宵轻轻“呲”了一声,元旭东把电话放下来,冲元宵房里叫:“哎,偷听电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元宵悻悻地放下电话,嘟哝:“了不起啊,在妈背后说妈臭脾气。我去!”

第二回电话铃响起来,是在次日清晨。

元宵正蒙着头睡,半天听电话没人接,就迷迷糊糊伸手接起电话。电话是裴蓓打来的,找的是她。

裴蓓说:“表姐安排今晚吃饭呢!”

元宵才想起来今日是大好礼拜六,她爬起来,抱着无绳电话转悠到元旭东房内,床铺整洁,四下无人。

“他们不度蜜月啊?”她又兜到元旭东的健身房,跑步机一尘不染,但是插着插头,显然是被用过了,但房里还是无人。

“哎,表姐不是怀孕了嘛!只能以后补度蜜月了呗!”

“那他们俩得亲亲我我二人世界,找我们吃饭做什么呢?”她从健身房走到对面的书房,依旧无人。

“表姐夫他们家的餐厅做新菜发布会,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还有伴郎们!”

元宵跑去厨房,桌子上有字条,字条上是父亲苍劲有力的笔迹:女儿,给你做了肉汤圆,自己下。我出门办事,晚上回。

元宵对裴蓓说:“我有事儿,待会儿打给你。”

不等裴蓓答复,她就火速挂上电话,且立刻拨打父亲的家人专用手机号。那头电话铃响了很久,元旭东才接起来。

“起床了?”

元宵口气很不善,问:“爸,你在哪儿?”

元旭东不以为忤,“怎么声音和讲话方式越来越像你妈?”接着便说,“我正和投资人谈事儿,你认识的,‘奇丽’的祝贺姐姐。”

元宵把心放下来,变了口吻,“啊,那么您谈,我不打搅您啦,您晚饭吃啥?我让温阿姨做。”

元旭东笑了笑,元宵想,这一定是嘲笑,二十来岁的女儿又偷听他电话又查他岗,他这辈子头一遭遇上。

元旭东说:“你表姐早上来过电话,请你晚上去吃饭,我让温阿姨今天别过来了,今天没啥活儿派给她。我给你表姐准备的礼金在我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你别忘了带过去。”

元宵愉快地答允下来,先把表姐夫的西服送去洗衣房处理,争取下午可以带过去还给人家。

大表姐这回宴请是放在表姐夫家旗下开的另一间高级会所KEE CLUB内。

此会所依旧有山有水有小洋房,在傍晚的夕阳照射下,景致十分宜人。

元宵一进去,就发觉景致也不那么宜人了。

穿着西装的帅克根本不管他身上穿着西装,正坐在草地上,同几个小朋友讲话,脸上笑眯眯,双手翻来又翻去,不知怎么翻出一条小手帕出来,惹得几个小朋友大力鼓掌叫好。

元宵一拍额头,“怎么又碰上他?”回心想起早上裴蓓提示现场有伴郎的电话,她决定当作没看见帅克,匆匆就往小洋房内赶。

就在她左腿快要踏进门槛的刹那,帅克的声音传过来,“汤圆儿,也不跟你幼儿园的孩儿们打个招呼,这可不行啊!”

元宵回头怒视,可是坐在帅克身边的捣蛋鬼第一梯队的佑佑和她的双胞胎姐姐佐佐一起扬着天真的小面孔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她的脸上跟着立刻转成微笑频道。

她捏着嗓子说:“小朋友们好!”

孩子们大声说:“汤圆老师好!”

帅克哈哈大笑。他朝她走过来,背着夕阳光,正面很阴暗。元宵不禁退了两步。

帅克说:“你就这么不乐意见到我?”

元宵摆手干笑,“怎么会啊,老同学,我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啊!”

“嘴上说得好听啊,两面派。”

元宵瞪他,“你才两面派。”

帅克伸手掸了一掸西服上沾的灰尘,“元宵,你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为学生时代一点儿破事儿计较下去那得多幼稚,见了面总是这么尴尬不累得慌?”

元宵哈哈,“我没计较,我不幼稚。”

帅克说:“明明很幼稚。”

“明明没有很幼稚。”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因为没有看着路,于是被门槛绊了,一屁股摔在地上,万幸地上铺着厚实地毯。

帅克居高临下地耸耸肩膀,“看到吧。”

元宵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帅克也不伸手扶一把。

元宵咬着牙,“你存心的吧,看到门槛也不提醒我一声!”

帅克说:“我得提醒你,你表姐宴请是有服装要求的,你的粗心大意是老大的毛病。”

元宵回头往里看,里头衣香鬓影不减婚宴,裴蓓穿着白色小礼服,正像花蝴蝶一样蹁跹在薛麻神和魏史丹福之间。

元宵再低头看自己,上身胸前印着海贼旗标的卫衣,□屁股后面绣着字母的牛仔裤,身后背着一只耐克书包——这就是挂了裴蓓电话的后果。

会所内正周旋宾客的江湖看见元宵,于是走出来,笑着说:“宵宵,你来了。”然后往元宵身上一打量,问,“裴蓓没有通知你今晚要穿得正式点?我疏忽了,忘了同你爸爸讲,裴蓓说会通知你的。”

元宵笑,“不不不,她通知了,我自己忘了穿。姐姐,我这种马马虎虎的坏习惯太不好了。”她把双肩包拿下来,从里头拿出元旭东准备好的礼金红包,递给江湖,“这是我爸的心意。”

江湖道了谢,建议道:“或者我请隔壁时装店的老板送一套礼服过来,二楼有我的休息室,你可以去换一下。”她看着元宵大方的态度,又释然地笑了,“其实你这样也不打紧,因为今天做个小型发布会,请了许多媒体朋友,又兼请几个朋友小聚,所以就在服装上麻烦大家了。”

元宵嘻嘻笑着,“姐,只要你觉得不打紧,我肯定不打紧。”她伸手揽住江湖的肩膀。

帅克站在门口,元宵回过头来,他笑起来,她立刻又把头回过去。

元宵琢磨,他是在微笑,还是在嘲笑?

裴蓓看见元宵,故作惊讶,“宵宵,怎么没穿小礼服?”

元宵实话实说:“昨天住我爸那儿,没带礼服过去。”

裴蓓把头点得很优雅,“你爸回来啦?要是小姨也回来就好了。”

元宵沉默了。

江湖提醒裴蓓,“蓓蓓,魏先生找你呢。”

魏史丹福跟着裴蓓走过来,谁都没有想到他对着元宵打招呼:“元宵,你好。”

元宵根本没有记住对方的名字,“魏——”

“魏辙。”

“魏辙你好。”

裴蓓有点儿难堪,“魏辙,那儿的总厨正在现场做新菜,要不要去看看。”

魏辙问元宵,“去看吗?”

元宵不动声色地望望裴蓓,又望望魏辙。

江湖说:“宵宵,今天总厨的新菜很不错,你可以去看看。”

元宵觑见裴蓓失落地望了一眼大表姐。

这时候,佐佐和佑佑吵吵嚷嚷的声音隐约传进元宵的耳朵,他们不知何时随着帅克走进室内,正在另一边的壁角围着他。帅克这回从变出手帕换做用手帕扎出一只兔子。

元宵对江湖说:“姐,那俩是我班上的小朋友,我想过去。”

江湖说:“想过去就过去呗!”

元宵得令,跑个飞快。

佐佐佑佑看到元宵来到身边,很是欢喜,一左一右凑到元宵身边。

佐佐把布兔子递到元宵面前,“帅哥哥给我的小兔子。”

佑佑回头赶紧扒着帅哥的大腿,“我也要我也要,帅哥哥。”

“帅哥哥……”元宵嘴角颤一颤,汗毛竖一竖。占自己大姓的便宜,帅克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问:“你怎么会搞这么多花样?以前从没见你手工活及格过。”

帅克说:“我好歹是小儿科的,操练多年,这些小玩意儿手到擒来。”

元宵故作恍然大悟,“非常适合你!伟大的小儿科大夫。”

“我当你在恭维我。”

“他们的爸爸妈妈来了。”元宵提醒。

帅克左手牵着佐佐,右手牵着佑佑,将他们送到迎面走来的父母手上。

元宵纳罕,“真不愧是小儿科的大夫。”她放下书包,寻来餐盘,向布菲台上的食物进攻,把每一样精彩菜式尝到心满意足。然后找一处安静角落,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登陆MSN。

母亲裴智慧在线,状态显示为忙碌。

可正好,元宵忙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裴智慧那边很快回复:“快了,剧本已经完事儿,但是得和导演再讨论下剧情。”

“妈,我想你。”

“大人了还撒什么娇?”

“回来吧,妈。”

“元宵!我得工作。你到底怎么了?”

元宵把脑子转得飞快,此时此刻一心一意想要母亲回来。她从小到大,未曾向母亲撒过这样的娇,也从未曾动过这么多的脑汁儿想歪招儿。

歪招儿很快想到了,元宵说:“我病了!你不回来你会后悔的!”在这句话之后,她连打十张哭泣小脸的表情。

没过三秒钟,她的手机就响起来。元宵被吓一跳,看到显示屏上是裴智慧的名字更加吓一跳。她硬着头皮接起来。

裴智慧声音很焦急,“宵宵,你到底怎么了?”

元宵只得说:“我很不舒服。”

“什么病?”

“你回来了就告诉你。”

“宵宵!”裴智慧声音很严肃,显然是在存疑。

元宵心内一股气上来,“你们都别管我,我都成年了,我的病我自己来治,随你们的便,反正你们俩都是不负责任的缺席父母,哪天我死了,欢迎你们各自携眷参加葬礼,以后在你们见鬼的影视剧里缅怀我去吧!”

裴智慧在沉默,元宵讲完以后也在沉默。

“唉——”裴智慧在那儿叹气,“都二十二岁了,讲话还这么孩子气。”隔了一会儿,她说,“我争取早些回来。”

“真的?”元宵随即又问,“早些是什么时候?”

裴智慧又叹气,“下个月初,也就半个月了,元老师看这个时间满意吗?”

元宵差点欢呼,“很满意。”

但是挂上谎言电话,现实问题即刻出现——她从哪儿去生个病出来?

☆、忽而今夏(十)

不及苦恼,捣蛋鬼佑佑从后边悄悄扑了过来。元宵老早就发现了这小鬼,但是她马上配合地做出惊吓状。

佑佑拖住元宵的手,“汤圆老师,陪我玩儿。”

佑佑的妈妈就在附近,歉然地朝元宵颔首。

元宵作为幼师的另一个原则是从不拒绝孩子们合理的要求,她对佑佑的妈妈说:“我陪他一会儿。”

佑佑的妈妈说:“麻烦元老师了,他吵着要和你玩儿。你是个很好的老师。”

元宵被孩子家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内喜滋滋地。佑佑也喜滋滋地牵着她的手,拖着她走到外头的花园内,一直走到小池塘边。

元宵问:“你想玩什么?”

佑佑说:“有鱼。”

“这么黑看不到什么鱼。”

佑佑扬着小脸,“我闭着眼睛就看到了。元老师你听我讲故事。”

佑佑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讲故事,每回午饭过后,他都会搬张小凳子坐到教室中间,清清小喉咙,通知小朋友们,“我要讲故事啦!”

元宵会盘腿坐在小朋友堆里听佑佑讲那些语无伦次,逻辑莫名的可爱的小故事,并且带领小朋友一起鼓掌。所以佑佑一想讲故事就会拖着元宵来听。

元宵小时候也喜欢讲故事,听众是父亲和母亲轮流做。她还喜欢开联欢会,自己当主持人,设计节目,设计游戏。

她所记得的父亲和母亲要好的时候的样子,就是在她办的小联欢会上。他们很配合她,坐着小矮凳子,肩并肩,就在石库门的课堂间里。

元宵说:“元宵晚会开始啦!”

父亲和母亲一起鼓掌,真把她当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的样子。

父亲会表演小品,母亲会唱歌,晚会会以一家三口捉迷藏结束。元宵躲到外公的八仙桌下,被父亲扯着小肥腿拖出来。外公笑吟吟地端来红豆沙年糕。

元宵叹口气,什么叫做此情可待成追忆?她冥想了一下,发觉诗词用的不太妥当。

那头的小佑佑已经开始发挥他的想象力。他伸出两只小手探向池塘,做出摸鱼的动作,手舞足蹈的小样子非常可爱,一板一眼地讲,“从前有个小池塘,小池塘里有小金鱼,水泡泡鱼,还有尼莫!佑佑很想吃鱼,所以去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