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用力将她拉向自己,环住她的腰,又伸手抚摸她的后颈。她抬起头,望见他眼中难以忍受的心痛。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不顾他身上的衬衣干净笔挺,直接把脸埋到他胸前。眼泪疯狂地涌出,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明天就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他说了句什么,她记不清了。她自己也说了句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很用力地埋进他的怀抱,这是他欠了她七年的拥抱。

门在她身后关上,他架着她往浴室走去。她已近虚脱,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沾满泥浆的球鞋弄脏了象牙色的地毯。

他扯过一块厚重的白毛巾铺到浴室的地板上,让她背靠着浴缸坐在毛巾上。然后他打开龙头往浴缸里放热水,浴室里开始慢慢有了蒸汽。

他跪在她身旁,脱她的衣服。衬衣湿透了裹在身上,非常难脱。复古式样的盘扣浸透了水,扣眼把扣子咬得死紧,他无法顺利解开。她在他面前发抖,因为紧张,也因为冷。他无计可施,心急之下,用力撕开了她的衬衣。

然后,他抬起她的小腿,拔掉她的鞋子。鞋子灌满了水,重得像两块铅。她的一双脚冰冷,他用温暖的手掌握住它们。

他接着解开她牛仔裤的扣子。牛仔裤的布料很厚很涩,完全湿透,牢牢地裹在腿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扯,几乎把裤子扯坏。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静静地看着他。她那么爱他。七年了,为了他,她从一个品学兼优的乖女孩变成一个胆大妄为的坏学生,造老师的反,忍受同学的白眼。为了他的梦想,她变成了女贼、女间谍,把自己交到别的男人手里。七年了,她本以为这段感情已经走投无路,本以为这个男人不会再属于她了。而此刻,他们竟真的在一起了。她感到迷惑,一个愿望祈盼太久终得实现,她不知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一切都美好得让她不敢相信。

他发现她在看他,俯过身来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后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一动不动。他吻着她,抚摸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他的手如此温暖、有力,让她的身体渐渐复苏。她睁开眼睛,看到他褐色的眸子深远温柔,闪烁着爱与征服的光芒。

“我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虔诚、恋慕与珍爱,还有不可言说的悲伤与忍耐。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将她抱进浴缸。在他们一起沉入水中的时候,他看到她眼中有泪光。他们在水中吻得几近窒息,却仍不愿分开。

他们钻出水面,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雾。他的头头发是湿的,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雨天。他低头看她,呼吸急促,激情和欲望让他显得脆弱而痛苦。他深深地吸气,紧紧地抱住她。她闭上眼睛,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炙热的碰触与结合让她感到一阵战栗,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的心跳如此有力,他沉重而结实的身体覆盖着她,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灼热的身体,他的力量与激情,他的温柔与兽性,一切都让她至死难忘。

“我爱你。”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在雾气中回响。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

七年了,还好,还来得及。这身体与灵魂的交融让她把过往的一切全然放下并忘却。从今以后,她无所畏惧了,甚至死亡都不能让她害怕了。她已经属于他,他也属于她。他们的爱情完整了,此生足矣。

水中的缠绵甚为热烈。他抱紧她,将她压在胸前。浴缸里的水早已满了,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响着。随着他动作的激烈,水一波一波地漫过浴池,淌到地上。雾气越发地浓重了。她在他的力量中颤抖,什么都看不清,能够感知的,只有体内不断翻滚升腾的诉求与渴望。

她感受着他,他的声音、气息、表情、动作,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用力,都在表达着同样的诉求与渴望。当彼此的渴望都达到顶峰时,她听到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询问道:“安全吗?”

这一刻,她的身体突然绷紧了,那种想要全部奉献和全部占有的欲望在她内心喷发。这一刻,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爱慕的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他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是的,也许他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也许他们还有漫长的别离,可他是她孩子的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她要他的基因留在她的身体里,她要她的孩子长出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庞和身体。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哪怕等到天荒地老,他永远都是她孩子的父亲,他永远都是她的爱人。

她抱紧他,在他耳边低语:“没事。”

情欲的浪潮让他失去了控制,他发出一声低吼,抱紧她沉入了水中。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无穷尽的幸福。

他们皆无睡意,在床上依偎着聊天。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隐隐衬着体育场内的欢呼呐喊。一层纱帘遮着巨幅的落地窗,纱帘外是灯火不灭的夜上海。

她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告诉他,自己悄悄离家,母亲和李昂都在找她。她说机票是一周后的,她现在住在一个小旅馆,会一直躲到上飞机那天。天大地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就算今夜随他私奔到广州,她也甘愿,她可以放弃一切跟随他。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抬手轻抚她的头发。他说:“你饿吗?我来叫些食物。”

他们在房间里吃了酒店的夜宵。他签单的时候,她看到食物价格不菲。她说:“你何时变得这么阔绰,住五星级酒店,穿名贵衣服?”她目光看向他丢在椅子上的名牌衬衣。

他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她说:“你是否还对我母亲当年的话耿耿于怀?”

他说:“没有。”

她说:“那我们改一改条款,只要你有一万块,我就嫁给你。”

他笑起来,说:“我没有一万块。”

“那你如何应付这般开销?”

“我在出差,吃住行全是公司报销,总不能讨老婆也找公司报销吧。”他存心戏谑。

她没心思同他瞎逗,问道:“你到底去了家什么公司?”

“做贸易的。”他简单地回答。

“什么贸易?”她追问。

他想了想,说:“矿物。”

“矿物?”

“嗯。”

“矿物是什么意思?”

“你没修过地质系的课吗?”他欲扯开话题。

“到底是什么矿物?”她打断他。

他看看她,往嘴里塞进一块松饼,一边咀嚼一边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钻石。”

她对着他的脸研究了几秒钟,问:“中国有钻石吗?”

他说:“我们老板是国内好几家珠宝公司和首饰行的供货商。”

他看出她还想问什么,马上说:“好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非得谈工作吗?”他俯过身去吻她。

她轻叹一声。与爱人相依而眠,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更幸福?可她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分别,心中抑制不住地难受。

“你真的没有一万块?”她问。

“真没有。”

“这样吧,我有一万块,我送给你,然后我们去结婚吧。”

他望着她,认真地问道:“你真的急于这一时一刻?”

她沉默着,难以作答。她心里也知道,一纸婚书并非是对爱人的真正拥有,而此刻她却真心实意想要这份世俗的形式。突然间,她又似想到了什么,便问他:“听叶子青说,洪灾的时候你捐了十万块?”

他突然沉默,眼神已将事实承认。

“怎么捐这么多?你哪儿来的钱?”

“捐这么多?”他反问,“那么多人丧生,那么多的人失去家园,想想张康…”

“对不起。”她说,“我知道不该这么说,可是…你哪来那么多钱?”

“各种来路。我在外面演讲、做咨询师,还到甜品店打过工。”

“可你毕竟是学生,打工存钱不易。十万块是几年的积蓄?富豪也不过捐这么多。”

他苦笑一下,并不接话。沉吟了片刻,他说道:“出事前一天,张康跟我们说,毕业了就带女朋友回去看妈妈。他要做中国最好的冰球运动员,要给他妈妈买一套朝南的房子,天天能晒太阳。他妈妈关节不好,怕冷。第二天他为了救别人的妈妈,把那些梦想全丢下了。”

她轻轻地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心中只叹自己所思所想太过幼稚狭隘,先前的话更是让他小看。

“我们不是专业救援人员,前往灾区本就危险。我能力有限,光有满腔激情,朋友们都是热心肠,可能也过于鲁莽天真,时常考虑不周。对于张康的事情,我始终自责,将来有能力要向他的家人尽力补偿。”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

他轻轻摇头,“我自责没有看顾好我的朋友,但我并不后悔前往灾区。哪怕仅是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我们去帮忙送物资、食品和药品,那些灾民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干净的食物和饮用水。粮食都被泡烂了,房子都被水淹了,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每天都有人失踪,或死于洪灾引发的瘟病。那惨状是你不能想象的。

“至于说钱,十万也好,十块也好,实在没必要挂心。需要用的时候,把钱用掉,就是这样。我暂时不需要那些钱,十万块放在我身上,挥霍也就挥霍了。有时请朋友吃饭,出去唱歌,一天开销就上千。十万块虽然不多,但拿给需要的人,就是雪中送炭。”

“你把所有的钱都捐了,身无分文地去了广州?”她问。

他笑了笑,说:“钱是可以再赚的。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比如良知,比如理想。”

她被他感动了,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崇敬感。他充满激情,是那种生来就燃烧着的人,用光和亮照耀周围的人,为人提供温暖和力量。而从另一方面看,他这样燃烧,却又让人无法接近。若是接近,要么与其一同燃烧,比如叶子青;要么被其点燃,最终化为灰烬。

窗外雨声渐停,球场也已安静。凌晨时分,他说第二天还有几桩生意要谈,需要睡一会儿。他在她身旁入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静卧在旁,凝视他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微微突起的眉弓、长长的睫毛。他在睡眠中有一张安静而沉着的脸。

真正的男人

她仔细地看他。他裸露的肩膀上有几个圆形的疤,应该是大二那年他救火时留下的。往事如烟,就那样消散。他做过许多高尚的事,却留给自己一身的伤。他有过远大的理想,却被残酷现实一一击碎。北京曾是他的梦想,如今他却把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南方,在陌生的土地上从一个无名小卒从头做起。这需要怎样的激情与能量。

她看着他,这个充满力量的男人,这个真正的男人,她真的爱他。

今夜,她成全了自己内心的渴望。仿佛完成一桩大事,她长嘘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入他怀中。迷糊间,她只觉得这样依偎着爱人睡去,早晨在其身边醒来,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

醒来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人。纱帘微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她坐起来,看到旁边的枕头上放着一件新衣,还有昨日穿的牛仔裤和衬衫,都已熨烫干净,仔细叠放整齐。

他是否已经离去?她感到一阵恐慌,抬眼却望见他的黑色行李箱还在。

抖开新衣,见是一条米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手感柔软顺滑。她穿上,恰好合身,极为舒适。再一低头,床边还多了一双崭新的人字麻编凉鞋,恰是她的尺码。穿上凉鞋,走到镜子前,她望见镜中是一抹纯洁无瑕的白色。雪纺裙衬出她挺拔的脖颈、光洁的肩膀。裙摆及膝,层层褶皱如水波舞动。她微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感觉像是婚礼前的新娘。

她转身收拾昨日的旧衣,笑容却突然停顿。她摸到牛仔裤口袋里有个尖锐的硬物,伸手进去,找到的是那枚钻戒。一阵恍惚,这才想起前一日李昂求婚和她的出逃。事情发生不过二十四个小时,却仿若前世。

她望着手中的钻戒,不知如何面对。出神片刻,她只能将其重新放回口袋。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昨日在出租车上,右手从左手上摘下戒指,放入牛仔裤的右边口袋,而现在戒指却在左边口袋。一定是他,在清洗整理她衣物的时候,戒指掉落,他将它拾起并放了回去。她顿觉一阵失落和害怕。如此说来,他已知道?她未曾向他透露李昂求婚一事,只说是登门拜访,她无心应付,所以离开。此时她心中百般纠结。她了解他的个性,实不愿他了解细节,不愿那些事情隔在他们中间成为负累或者放手的理由。

时近中午,他仍未返回。她梳洗打扮,出门下楼,经过酒店大堂咖啡厅时,她看到了他。黑色西服套装,白衬衫,银灰色领带,黑皮鞋很亮,脸刮得很干净。他身上的一切都妥帖周到,前一夜的睡眠不足丝毫未影响他。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帅气挺拔,浑身透着英气勃勃的味道,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成功人士风范。

她惊讶于他的突然成熟,站在远处看得发呆。他正和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告别,目光敏锐而老成,微笑得体,风度优雅。他们看上去都很愉快,事情谈得一定相当顺利。他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外的车上,然后回到大堂。

他看到她,微笑着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你真美。”他说。

“谢谢你。”她说,“是结婚礼服吗?”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白色雪纺裙。

他不答,只是微笑。

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他还是笑而不语。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什么美好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愿挂在嘴上;再好的感觉,也宁愿放在心里,不愿拿出来讨论个究竟。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说:“走,吃饭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搂着她的脖子往酒店外面走去。

她默默无言,跟随着他,心中忽地想起那枚戒指,只觉得它生硬锐利,隔在他们中间相当麻烦。她想问他是否看到戒指,又难以启齿;想作解释,又觉得他情绪毫无异样,甚至比以往更欢快开朗、自信霸道。她有何必要特意澄清说明?他定会哈哈一笑,笑她多虑。

她发现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完全不同。夜晚的他是严肃的、认真的、深情的、多愁善感的,而白天的他更像个叱咤江湖的高手,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把真实的自我与情感藏得严严实实,得心应手地投入到现实的游戏中去。

他领她去体育场边上的“新农村”餐馆。餐馆中午生意很好,有人在台上唱苏州评弹。他脱了西装坐下,松了松领带,很快点了一桌菜,还叫人热了一壶酒。室内空调打得冷,他又为她要来一条披肩。

她看着他利落潇洒的样子,目光恳切。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

他却笑道:“难得还有你这样不嫌弃简餐的小姑娘,也算是我的荣幸。”他又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偷换了约会的概念。

“听着,郑祉明!我宣布,我们从今天起,成为男女朋友!”她举起自己的酒杯。

他还是笑,和她碰了一下杯,不接她的话,却喝下了酒。

放下酒杯,他说:“我下午就走了。”

“我知道。”

他又说:“据说异地恋不靠谱。”

“那是不靠谱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到这里,便无话了。随后他一边招呼她多吃,一边往她盘子里夹菜。她闷头吃着,觉得眼睛涩涩的。台上的评弹热热闹闹,琵琶声又急又欢。他察觉到她情绪有变,但也只是静静等待,似乎在等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是不落下来。

他突然说:“妹妹,看你楚楚可怜,我送你个礼物吧。”

“你叫我什么?”她抬起头,看到他在笑,笑得深情又美好,调皮和散漫藏在眼睛里。

“妹妹。”他重复了一遍,把手放在了她的膝膝盖上。她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昵称,有了亲密关系的男女之间才会有的那种专属的昵称。

她看着他,快乐得难以自持。恋爱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此时她才体会到,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恋爱过。

“那我该叫你什么?”她情绪大好,“哥哥?情哥哥和俏妹妹?”

他微笑着。

“算了,我还是叫你老公吧。”她说着,表情已经天真烂漫起来,像个嗲嗲的小妻子。

他笑道:“你还没问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呢。”

“是什么呀?”她笑着问。

他说:“我刚跟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留在上海,陪你到上飞机。”

她看着他,顿时失语,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喜极而泣正是如此。

“喂,你不喜欢啊?那我下午就走了?”他不放过任何机会逗她,惹她。

她抿抿嘴,又是哭又是笑,筷子都落到了地上。

等情绪平稳下来,她问他:“你怎么请假的,你们老板会如此开通?”

他一脸不正经的笑,装出轻浮的样子,说:“我跟老板说,我在上海有了艳遇。”

“流氓!”她嘴上在骂,脸上在笑。

“我老板说,让我好好享受这个艳遇。”

“这是什么老板啊!”她还是笑。

他见她当真的样子,得逞似的大笑起来,笑完了他说:“骗你的,老板对我上海之行的结果非常满意,我给他谈下来了重要的买卖,他放我几天假而已。”

她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了,只傻傻地笑着。

这一天,这一刻,她太幸福了,她从不敢奢望自己与祉明还会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暖酒一壶、小菜数碟、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这所有的声、色、香,融入这片甜美的记忆。两人时而对饮,时而对谈,时而沉默,握着彼此的手,无言微笑。

后来她想起什么,问他,既然还要在上海逗留几日,可有打算回去看看他的母亲和外公。她很恳切,想要拜访他的家人。

他却摇头叹道,外公已于前年过世,母亲随丈夫一家住在宁波,很少与他联系。他自己早已成年,又一贯独立,不愿再去打扰。

她心下失落,感慨人与人的关系真是不可捉摸。即便有血缘关系,也会因种种原因不相往来,更何况其他关系。她又想到他,无根无基,注定漂泊,而他又乐于如此,当即有些灰心。

她从原先的小旅馆搬出来,和他住到一起。

他指指她拖来的小箱子,问:“这就是你去英国的全部行李?”

她说:“我是逃出来的嘛,丢了一个大箱子在家里。”

他眼中有了一点伤感,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走,陪你去买点东西。”

他们去逛酒店旁边的IKEA(宜家)。这间北欧品牌家居店在中国风靡多年,以其简约独特的设计吸引了众多年轻人。他们手挽着手,像所有在此采购、准备开始一起生活的小情侣一样,温馨又甜蜜。她不厌其烦地坐到一张又一张沙发上去,抚摸那些又大又软的抱枕。她拉着他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说将来他们的卧室要摆一张这样的床,客厅要摆一排那样的柜子。他只是笑,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后来她看到一张红色的棉布转角沙发,一如她梦中所见,顿时呆立不动,眼泪又要出来。

她终于能够对他讲述那个梦。

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教哥哥和弟弟踢足球,她教妹妹弹钢琴。他们一起挣钱养家,一起给房子还贷。他们的房子不大,但那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每天在一起生活的地方。他们会这样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他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像在纵容一个恋爱中满嘴傻话的小姑娘。

她执意买下床单、被套、枕套、一对靠垫、木质相框、花瓶和几样碗碟餐具,带回酒店房间。即便只有几天时间,她也要给他们布置一个家。被套是他们都喜欢的色彩,墨绿的底色,边角处有暗红的刺绣;他们用数码相机拍下合影,洗印出来,镶嵌在相框里,挂到墙上;又买了白色与粉色的百合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花瓶中,放在圆形茶几上;又去附近超市购买水果、沙拉酱、培根、速食面,晚上自己动手做夜宵。两人窝在沙发中,边吃食物边看电视。夜间常有老电影播出,两人时而感动得眼眶湿润,时而在沉闷的故事中相拥入睡。如此简单温暖的家庭生活,是她心中一直的渴望,如今暂时实现,虽明知没有未来,但也是一份慰藉。他愿意让她快乐,陪她进行这飘在云端的游戏。

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六天,和他在一起,相拥相伴,寸步不离。遗忘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忘。

长时间地做爱。他们如此喜爱对方,以彼此的身体为美。他体力充沛,极愿意取悦她。她初次发现自己的内在潜能,心中感叹他的完美,或温柔或粗野,都让她心神荡漾,为之沉醉。

事后他将她揽在怀中,亲吻抚摸她光洁的身体。她迷恋他的手触摸在身体上的感觉。他有修长而性感的手指,指甲盖是椭圆形的。她记得他的手指握住钢笔的样子,记得那些漂亮的词句如何从笔尖流淌出来。她也记得高考后的暑假,在咖啡馆,他用这些手指轻轻撕开糖包的样子。她什么都没遗忘。

她告诉他,多年来她一直幻想与他步入婚姻殿堂,为他呈上完美无瑕的自己。那是她一厢情愿且不合时宜的梦。骨子里她是个极为传统和保守的人,行为上亦对自己有诸多严苛要求,无视时代狂潮带来的享乐主义诱惑。当然,如今一切都成浮云。她不想再追问其中的对错。她只能接受现实。

他仔细听她诉说,虔诚而深情。他说,保守也好,放纵也好,没有对错。这些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的价值也并非由这些来决定。每个人都应该听从内心的声音,要跟随内心的意愿。

她沉思片刻,说道:“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恐怕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尝试,给你帮助,为你牺牲,这是我自认的生命价值。我的成长充满压抑,内心极度渴望燃烧,反叛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这样的人经不住你这般火源一样人的诱惑。若这一生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永远是个乖女孩。但没有办法,我已经被你点燃,直至化为灰烬,我都在为你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