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应却拍拍她的肩,轻轻笑道:“宝珠,本宫一向待你不薄,如今只是一管小小膏药,何必诚惶诚恐。”

她脸上笑意温柔和煦,刚才丝丝杀气全然不见。宝珠被她扶起来,背脊却开始冒出滚滚寒气。

“本宫要出宫办事,宝珠你想个法子。”

宝珠心里计较一番,很快就办了妥当,给陆嘉应递来了宫女服。东直门出得宫,连马车都已备好。陆嘉应闲闲一笑:“宝珠倒是好本事。”

这时候已到了正午时分,宫里面正是换班交差的时候,戒备最为不严的时候。一个小小宫女,本事太大了。陆嘉应往后一望,却见宝珠低下了头,敛去了一张脸。

陆嘉应上来马车,宝珠却没有跟过来,没有一个宫女太监跟过来。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陆嘉应轻轻掀开垂着的帘子,只见恢弘巍峨的宫殿渐渐离开她的视线,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在阳光下一个小小的点。

这个时候她已经上了马车几乎半柱香的时间了,她看着马车的走向超出自己的掌控。

去京郊台山的路不是这一条,她垂下了帘子,却闭上了双眼。

既来之,则安之。

她迷迷糊糊之间,不知想起何年何月的事情。那年暑气正盛之时,刚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她被困在宫里,因是偷偷溜到缀锦楼来的,也不敢告之父亲。

她可怜巴巴地躲在宫里的凉亭,期盼着雨能早点停。却想该死的阿烨怎么不来找她。她想的心思极沉,连大雨中跑来一个人都不知道。

人跟阿烨长得几分相像,却凶巴巴地问她是谁?

她小声小气地说:“我是二皇子的宫女。”

凶巴巴的人眨着一双亮闪闪的桃花眼:“骗谁呢?宫女怎么可能穿成这样?”

他上前来,站到她跟前,那时候他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力气又大一把就抓住了她的领子,恶狠狠地道:“说!说!你是谁?!”

马车不知撞上了什么地方,终于停了下来,陆嘉应也从旧梦中清醒过来。下了马车,眼前的府邸她很熟悉,曾经大雪天里被就回来后来也是待在这地方。

“娘娘,请吧。”

陆嘉应往里走,看到的丫鬟小厮都是几个月前无比熟悉的人,他们都曾奉了自家主子的命照顾过自己。再往前走,就看到了周弘烨的铁身侍卫了。

该来的总归要来,陆嘉应推开了门。

这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夕阳西下,大片大片的晚霞横于天际之上,照应出七彩的光芒。周弘烨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他的脸却隐在一片阴暗之中,难辨真假。

陆嘉应没有说话,进了门,只听着背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满室的静谧,周弘烨深如刀刻的眼神终于探过来,他哼了一声问道:“见了本王怎么不下跪了?!”

陆嘉应挺直了背,也是看了他一眼,却突然弯腰就要下跪。

周弘烨如一阵风一样,几步就到了她面前,他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如同很久很久之前那样咬着牙发问:“你是谁?!你是谁?!”

“王爷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我?还求王爷将雪香放了吧。”

周弘烨呼吸一滞,瞳孔紧缩,松了她的手连连后退几步。

“你给老子说清楚?!当年你明明已经死了?!”

“王爷将宝珠放在我身边,相比已经知道我碰见戒空师父的事情。如今连雪香都在你手里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可是…可是…”

陆嘉应轻轻一笑:“可是什么?哦,是我怎么能活着?”她对上他那一双举世无双的桃花眼:“可是我就是活着,难道不好么?”

“那你为何找上我?!”

陆嘉应轻轻一笑:“因为王爷需要我,毕竟找跟我想象的人还不如找我。果然王爷一看到我就将我送进宫了。”

“你?!”周弘烨大怒,终于又冲上来,他睚眦目裂,眼里有熊熊火光:“没想到本王竟然被蒙在谷里这么久,你凭什么就认定本王需要你?!”

“承天三年你往宫中送进去的女人不是与我有三分相像?只可惜,她太蠢,很快就被杜菀之逼死在了宫里。”

“你竟然早就想好了,早就在旁观察细致。”周弘烨

听她这番话,怒极反笑:“好,你费尽心机,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陆嘉应自进门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可是却是她眼里瞬间凝集起无数恨意,浓烈如同刚刚一笔而就的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她抬头,不眨一眼地盯着周弘烨:“王爷以为我陆家上下一百八十三口人都是白死的么?!”

周弘烨被她眼里汹涌而至的恨意惊到,一时间竟然怒气也平息了,直直地又退了几步。

“所以你才这么心甘情愿,我早就说过寻常女子怎会心甘情愿进宫。”

陆嘉应笑道:“王爷英明,早就猜出来了,这才有了今日一见不是么?王爷现在不如将雪香放了。”

“陆余音!”周弘烨终于交出那个名字:“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利用我在先,现在凭什么要求我放了你的小婢女?!”

陆嘉应被他叫得浑身一震,她想起在马车做的那一个梦,恍如隔世就像是假的一般。她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陆余音早就在两年前死在了冷宫里,我现在叫陆嘉应。王爷何苦要为难我?!”

她如今冰冷狠心,早就不是很久之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好。要本王放了她也可以,你说说,你进宫准备怎么办?”

陆嘉应一笑:“灭了杜家,杀了皇帝。”

“呵呵,你舍得么?”周弘烨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突然笑了起来,他又问道:“即使你现在是陆嘉应,你又舍得么?”

陆嘉应反问道:“有人杀你全家,你还会不舍得么?”

“好。”周弘烨终于笑起来:“那本王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杀了皇帝?到时候本王自会将雪香毫发无伤地送到你面前。”

卑鄙。陆嘉应在心里默念。手指狠狠地掐进掌心,直到有丝丝痛意传来才停下了手,她又道:“我这样做,王爷不也是从中获利?何必一幅不情不愿、被人利用的模样?”

陆嘉应脸上神色已经坚定万分,这一刻夕阳已经沉了下去,屋子里已经暗了。周弘烨却依然能够看到她一双明丽的眼。他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气短,他突然想到密室里陆嘉应言之凿凿的那句:嘉应的心,王爷还不明白么?

他突然开口问:“陆嘉应,你跟本王说的,有几分真话。”

周弘烨如今已经变成多疑的一个人,陆嘉应摇头答:“你能相信几分便有几分是真的。”

“是么…”周弘烨眼神突然暗下来,就想这室内的光一样暗沉沉。他突然说道:“你放心,杜家好景不长了。”

“自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杜家在我陆家满门抄斩一刻就应该明白这个道

理,只是杜长望这个老贼怎么可能乖乖就范?”

“哼”周弘烨一笑:“那周熙烨也不是吃素的。”

“所以,王爷…”陆嘉应点燃了烛火,屋内“噌”的一下通亮无比。陆嘉应一张脸一览无余,精致中带着隐隐大气。她又问:“我们要不要合作呢?”

“我们互相帮忙,各取所需,到时候皇位岂不手到擒来?”

周弘烨盯着她一会儿,几乎出了神,最后答应了:“好。不过,雪香我还要留着。”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在周四~

苦不堪言

周弘烨还是平安将陆嘉应送回了宫,路过南山寺庙之时恰好有钟声响起。“嗡嗡嗡”的,使人心头一震,陆嘉应再往前望,就已经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宫门。

彼时恰为落日斜斜一层将宫殿染红,玫瑰之色如云雾一样将恢弘戾气悄悄掩盖。陆嘉应一张娇俏小脸,夕阳缓缓落入她的面目之上,划过她立挺的鼻梁,停留在她一片雪肤蜜肌处。

她昂了昂头,敛去眸中所有情绪,覆上宝珠递过来的手边踏进了聚芳宫的门。

却不曾想到,她离开半日,宫内已经闹翻了天,当今圣上周熙烨已经发了一通大火,将急急呈上来的奏折当即一把摔在了桂圆的身上。

龙颜大怒,打听之下才知原是边境出了事。本朝与夏国一战,粮草先行,军饷充足,士气大足,前方频频捷报。却哪知,竟有边关将士受陆清文之命日夜兼程,不惜以下犯上求见周熙烨。

而那时周朝大军已被夏朝敌寇围困于小沟山十日有余。而先前的捷报竟然皆是大将军杜厚照一手操控的假情报。事实上,边疆一战开打至今,杜厚照因为先前取得几记胜仗,骄纵忘形,竟然不听劝说一意孤行,使得伤亡惨重。而后来几仗,更是惨败连连。

大将军杜厚照后来竟然临阵逃脱,现已不知去向。陈力将军身受重伤,陆清文抵死作战,请求支援。

陆嘉应嘴角轻轻一弯,杜厚照果然是个不负厚望的酒囊饭袋。连最后的收场都是死罪一条。

“皇上现下在哪呢?”

宝珠轻轻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会儿万岁爷正在承乾殿,杜老将军已经被召进宫了。”

陆嘉应从心底冒出来一丝丝喜意,连着她嘴角微微上翘,一时间一张在夕阳下的脸更显无双。宝珠见她是真心高兴,便贴在她耳边道:“恭喜娘娘。”

明显是讨好,这会儿两人身份早已心知肚明。陆嘉应笑眯眯地问:“宝珠,做奴才的最高境界便是为主子活为主子死。宝珠到不愧是个好奴才,一路忠心耿耿,本宫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

宝珠想起那罐涂在自己手上的膏药的清凉触感和陆嘉应细细柔柔的双手,竟然一时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只是不知道宝珠眼里的主子可有本宫一分地位?”

宝珠慌得连忙跪下去,陆嘉应却一把扶起来:“走吧,不难为你了。”

入了夜,宫人才报说是杜老将军脸色僵硬地出了宫,而这次杜贵妃再闹什么腹痛脑昏的一律被万岁爷挡了回去。

陆嘉应闻言又是轻轻一笑,细细描眉抹粉,着了件淡藕色的裙装,绾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只插了一个碧玉簪子,她说:“好戏开场了。本宫兄

长命在旦夕,全靠圣上一句话了。”

她很快便来到了承乾殿前,桂圆一把将她挡了回去,神色艰难地说:“娘娘,万岁爷现在谁都不想见。”

陆嘉应头一扬,能见到头顶漆黑夜幕之上一轮弯月高悬,宫里烛火通明,周熙烨分明还未睡下,她怎能不见他?

“桂公公,还烦你通报一声,本宫今夜见不到皇上就不回去了。”

说罢,陆嘉应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后头跟着两个小宫女也连忙跪了下来。

月光清辉之下,陆嘉应秀气精致的脸上两行清泪已经滑下,顺着她的脸庞一落到底,滴在了她跟前坚定的宫殿之上,几乎能听到“嘀嗒嘀嗒”的两声。

桂圆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揪起来,立马说道:“娘娘您且在这候着,奴才这就去通报。”

周熙烨离了案几上堆成山的奏折,遣退了下人,竟然一个人饶有兴致地泡起来茶来。

江南新贡的碧螺春,存的时间久了,拿出来的时候在烛火下有一点点的泛青黄之色。周熙烨倒也不在乎,用滚烫的水浇了一遍茶具之后,修长的食指捏起一小撮的茶叶放入茶具之中,冰封的雪水煮成的开水一记倒入。

霎时间清幽茶香立马溢满了整个室中,周熙烨微微一嗅,双眼轻轻一闭。

这时候桂圆不长眼地走进来,急急道:“万岁爷、万岁爷!”

周熙烨眉头一皱,双眼睁了开来,尽是被打扰的怒色,他冷声而道:“小桂子,何事冒冒失失的?是嫌命太长了?”

桂圆立马自己掌了嘴:“万岁爷,贤妃娘娘这会儿正跪在宫门外呢!说是要求见!”

周熙烨倒掉第一遍茶水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便微微一笑:“那就让她候着。”

“这、这…娘娘说您要是不见她,她就长跪不起了!”

滚烫茶水迎面袭来,却在耳边擦过,地上“砰”的一声,上好骨瓷茶杯四分五裂。周熙烨怒意四起:“怎么?!还敢威胁朕?!”

桂圆脸上冷汗立马冒出来,心里只道是越来越摸不清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

周熙烨立身而起,明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他脸上神情突然一变,那时候他已经远远望去,看到了垂着头露出细瘦脖颈的陆嘉应。

他看不分明,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与轮廓。他却突然想起仿佛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曾今跪在那里。那个人耸动着瘦弱的肩膀,面前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滩。

那时候他离她很近,几乎可以看到她悲痛绝望的神情。

周熙烨心里终于一震,有刀割疼痛汹涌袭来。只是,那个她到底是谁?她又为什么跪在他面前?

他连连后退几步

,桂圆连忙扶住他,低低地在他耳边询问:“万岁爷,您看?”

周熙烨眸光深邃,终于说道:“让她进来吧。”

桂圆连忙跑出去,周熙烨看到陆嘉应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再细看却见她一双红肿凤眼里的盈盈泪光。

“皇上…”陆嘉应甫见他便又要下跪。

周熙烨将她扶了起来:“嘉应是有事?”

他这时候眼神温柔,动作轻柔,分明与那日恶狠狠地掐住她脖子的人千差万别,就仿佛不是同一人。

“皇上…”陆嘉应还未说出什么话来,眼泪就已经先一步流下来。她继而紧紧抓住周熙烨宽大的袖子,抽抽噎噎道:“皇上,求皇上救救臣妾的大哥!”

她浑身开始发抖,就像是见到万般可怕的事务。她无依无靠,此刻如同浮萍一样。周熙烨只要低下头就能看见她可怜凄惨的模样。

他终于抬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低声宽慰道:“莫急,莫急。陆卿家为国做到这般地步,朕身为皇帝又岂能坐视不管?”

“臣妾听说大哥他已被困了数十日,臣妾只怕…只怕…”

“你放心。”周熙烨轻轻抚摸她垂在后背的如云长发,叹了一口气:“朕会救他的。”

“谢皇上!谢皇上!”陆嘉应说完这句话,神形俱松,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周熙烨的怀里。

他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人,不知为何他的头竟然越来越低,似乎要看透她脸上的每一种表情每一个细节。他的脸上是她轻轻呼出来的热气,拂过他的脸颊。

陆嘉应微睁着眼,嘴角有满足的小小弧度。

周熙烨眼神突然一黯,立马松了手。

桂圆暗自哎呦一声,连忙将陆嘉应扶住。她微微站定,轻轻呼着气,恢复了风华绝代的气质。

烛火应该是烧到了底,有一阵子的光特别的幽暗,室内不知为何突然一片静。陆嘉应轻轻低着头,周熙烨又看着她头顶上那小小的漩涡发愣。

桂圆识相地带着一帮子的宫女太监出了内殿候着。

陆嘉应这时候才又抬起头来,委委屈屈地问道:“皇上,那天在缀锦楼你说臣妾像谁?”

她似乎一点不知情,真的只是按着杜菀之教她的方法来。周熙烨却被这张仰头问他的脸搅得苦不堪言。

“没有谁,你没有像谁。”他回答,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她笑起来,可怜兮兮之中带了一点娇俏,又埋怨道:“皇上那天吓死臣妾了。嗯,是臣妾不好,惹你生气了。”

周熙烨眼神终于变了变,却只是道:“你退下吧,让朕想想怎么救陆卿家。”

杜菀之在万安宫里听到陆嘉应成功进了承乾殿,又

得了皇帝的亲口承诺才离开之时,一张小脸顿时扭曲起来。

她轻轻抚着小腹的手掌猛地一滞,嘴里恶狠狠地吐出来两个字来。

“贱人!”

一直候着的芳翠心里一寒,手上动作没轻没重,一下子就泼倒了茶水。

杜菀之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五个指印通红毕现。

“我要让她不得好死!”

她眼中精光乍现:“不就是个替身么?!看她嚣张到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会有更新,国庆期间的更新频率到时候再说~~

乱臣贼子

翌日早朝,杜老将军却突发心疾,一下子就下不来床了。周熙烨将边关一事拿到了朝堂之上,一时间各位大臣一下子就分成了两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