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然凌晨一点有余,拿了行李我就拉着小北冲向地下一层的出租车候车处。

刚出了机场大厅就被排列的满满当当的四队人吓到,工作人员拿着喇叭不停的喊话,告知大家出租车僧多粥少,建议最好乘坐机场大巴离开。

权衡了一下,机场大巴只到东直门,到时候带着行李又要跟一群人抢车,不如就在这边安心等待。

我让小北先排着队,前前后后在几列队伍中麻雀一般飞来飞去观察了几次,最终选定了一列比较起来最有可能尽快坐上车的队伍。

半小时内,我俩成功的坐上了出租车,而差不多跟我们同时出来的人,却因为站错队,各种站在队中愤恨的同机场管理人员大吵,且被无情的施以白眼。

上车后,我同小北炫耀我的聪明才智以及高明的审时度势,他对此抛出“不予置评”四个字,继续低头玩他的魔方,看得我想夺过魔方丢出窗外。

车子开起来,北京初夏的夜已经有些凉,从机场往城里开的路上,绿荫遍路。

司机打开广播,范玮琪的声音竟又奇迹般传出,还是那首歌《最重要的决定》,小北也听到,不自觉的就放下了手中的魔方。

我俩默契的对视一眼,相互低着头笑了。

那笑里,百味杂陈。

风徐徐的灌进车里,车子顺着机场高速一路开至三元桥,又从三元桥顺着三环到了蓟门桥,从蓟门桥又一路向南,往家的方向开去。

随着归家路的慢慢缩短,我同小北之间,有一些微妙的感情,也如同这距离一般,慢慢的在缩短。

我们都不讲话,我们都心知肚明。

这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路,这些年来,我们一共走过五次。

每一年,小北回国,都是这条漫漫长路。

好多记忆,就这样复活了,像风一般,自由的灌进我们的脑海,如沙漠绿洲,花开二度。

出租车停在楼下,我付了钱,等着司机找钱。

小北已经下了车,把行李从后备箱中取出等着我。

路过楼下的小花园,小北说,喜悦,我们去坐一会儿吧。

我说好。

我们静静的在楼下坐了一会儿,花园里有了健身器材,小北说,“我冬天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我笑着说:“恩,可惜你用不到了。”

小北也笑,“冬天我出来遛牛奶的时候,看到它在草坪上跑来跑去,我就想,要是有简易的健身器材就好了,我就不用冻的苦哈哈的在一旁冰棍儿一样站着。心想事成的总归是有点儿晚。”

“没事儿,我随时欢迎你来帮我遛狗。”

“话说牛奶呢?”小北没有接我这句客气的茬,他知道,我们一别之后,自是永不复见。

“我出去那么久,把她放在五楼师妹家里了。”

“你师妹睡了没?要是没睡,把它拿下来遛遛呗,你平常作息那么不正常,一天两次遛它肯定坚持不了。”

“所以每次你回国,牛奶都高兴的跟什么一样,因为只有你肯风雨无阻的一天两次雷打不动的遛它。”

“那是,我爱狗,你虐狗,能一样么?牛奶那么恨你总是有原因的。”

“是啊,你是没看它平常看我那眼神儿,跟见了鬼一样。它见谁都亲,就见我,各种冷漠无情的。这跟生孩子是一个道理的事情,有些孩子是来讨债的,有些孩子是来还债的。我估计我养牛奶,就是供它奴役任其**还债给它的。”

“得了吧,牛奶挺可爱的,全宇宙最可爱的狗,没有之一。”

我发了一条短信给了师妹,夜猫子的她果然还没睡,我就上了趟楼,把牛奶牵了下来。

牛奶一见到小北,先是一愣,继而就狮子一般呜咽着冲了上去,在它怀中各种撒娇,恨不得把头都扎进小北的身体里。

小北笑的好开心,丝毫不管牛奶舔了他一脸的口水,耐心的抚摸着它的后颈,牛奶爽的一塌糊涂。

“啧啧,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啊,真是各种没良心,见到我倒是各种冷静的。”我在一旁嫉妒之火熊熊燃烧。

“你可以把它对我的这份感情理解成尊敬。”

“那你是不是也对我挺尊敬的。”

“我对你不止是尊敬。”小北故意沉思状,“是敬爱。”

我笑着打他,被他灵活闪开,跑到草地上跟牛奶一起跑来跑去,玩的好快乐。

小北很快就一脸晶晶的汗,牛奶则喘的舌头都要掉出来。

我在一旁看着,头上月朗星稀,空气中弥漫着刚刚割过的青草地散发出的甜味,一切都美好的像是一个梦。

某一个或几个瞬间,总会让我总觉得,我同小北之间,从未变过。

那些龃龉,那些争吵,仿佛从未出现过,如同一场噩梦。

我贪心的闭上了眼睛,妄图捕捉尽此时此刻的每一寸细节,把这些转瞬即逝的生之确幸,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

虽然我也知道,这一份感情,无论我是要记得,还是要不记得。

最终,它都会湮没于记忆的尘埃里,将再也,不会被这个世间的任何一人提起。

仿佛大雪无痕般令人寂寞的一夜白头。

一人一狗很快就玩累了,我们上了楼,小北一只手抱着牛奶,一只手拖着行李。

我要上前接过牛奶,被他摇摇头拒绝了,楞充硬汉是他的一贯风格。

这一次,我没有扫他的兴。

家门甫一打开,是离了家十几天空气不流通的味道,我跑去开窗。

回到客厅,依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小北却抬头说,喜悦,家里都是你的味道。

我心中莫名一颤,笑笑没讲话。

小北起身打开他的行李箱,一件件的拿东西出来,“喏,这是今年送你的生日礼物,这是上次打折季的时候你要买的打折衣服,你一直想要的剑桥包我买了两个颜色,灰色和绿色你看看你想要哪一个…”

东西很快堆了一地,我也折返卧室,拿了一堆出来,“这是我三月去香港的时候给你买的内裤,去年给你买的格子泳裤也一直没有给你,还有这条项链,虽然你之后也不会常戴但是不准转手就把它送给别人了…”

我们一开始还兴高采烈的交换着这一切,可当要拿出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们都有一些隐隐的垂头丧气。

伤感仿佛慢性毒药,丝丝毫毫浅浅淡淡,却在不知不觉中,阵阵痛入骨髓。

我短暂躲开,跑去洗澡。

待我披着浴巾出来,小北看出我脸上已经遮掩不住的伤感,伸手拉我到身边。

我们肩并肩,手缠手,各自叹了一声自以为只有自己才会听到的气。

“喜悦…”

“小北…”

我们同时想要说点儿什么,一下子又都笑了。

“你先说。”小北又靠近我一点,我们离得这样近,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慢慢粗重。

“我想问个又做作又傻的问题。”

“是不是要问我是不是爱过你?”

我大笑,眼角却略略潮湿,“我坚信你爱过我。”

“那你要问什么?”

“如果说我坚信你爱过我,还想问问你是不是爱过我,会不会特像一个神经病?”

小北爱怜的摩挲我的发,眼中亦有了晶莹,“如果我回答你说,我直到现在,对你的爱都没有变过。你会不会怀疑我得了绝症,分手只是为了让你好过一点而后好让自己安静的死去。”

“呸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那你相信我么?”

“重要么?”

“也重要,也不重要。”

“那我选择保持沉默。”我撇嘴。

“我想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小北一脸狡黠,转而声音却满是伤感,“喜悦,有些时候,挺想让你恨我,又更想让你原谅我…”

“别说了…”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会弄哭我的…”

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毫无预兆不受控制的涌出。

我把头扭向一边,小北却轻轻抬起我的脸,他也攒了满眶的泪。

而后,我们接吻了,像初次见面时那样。

我们流着眼泪,时而沉默,时而嚎啕,甜蜜而悲伤的,吻了一次又一次。

一切,都变了,一切,却又未曾改变。

我发现我还爱着小北,还相信他还爱着我,那么的爱着他,那么的相信他。

这一发现,令我龟裂到满是裂痕的心,瞬间崩塌后,又绝望的凝成一个新的血肉模糊的团。

我爱着小北,可当我已经爱到给无所给。

放手给小北自由,也许是我最后的温柔。

那一晚,我们做了爱,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又都出乎意料。

我们数次攀上命运的巅峰,爱的如同两个初尝禁果的少年,和谐的仿佛天造地设生该如此。

但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何尝不是一种回光返照。

我们抛去了所有束缚,只求得一片结束时短暂的心安。

激情过后,我们沉沉睡去,安稳如枕着层层云端。

小北一早就离开了,我在床上躺着装睡,听着他悄然起身去洗漱,打包好行李,坐在床边默默的看了一会儿我,在客厅同牛奶玩了几分钟,而后关门离开。

关门声传来,致命一击般敲在我的心上,我有点儿想就此就睡去,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面对。

可是,意识慢慢的冰融般复苏,我的大脑空荡荡的可怕,清醒逐渐的侵占了我身上的每一寸细胞,我只能从床上爬了起来。

窗外,北京的这个清晨,起了漫天大雾,空气中仿佛随时可以有眼泪流下,天灰的可令一切美好瞬时沮丧。

我听到隐隐的雷声,我知道不会有雨下起来,我知道自己会好起来。

我也知道,有个我爱的人,将永不回来。

我失魂落魄的走至客厅,小北把它整理的干净温馨,牛奶意识到了小北的离去,躲在窝里不高兴的瞪眼看着我。

沙发上放着小北从美国带回的衣服,我选了一身穿好,衣服旁边放着一叠钱,他终于还是不要欠我的,把去旅行的钱给了我。

我牵着牛奶下了楼,它兴奋异常,大概是以为我要去找小北,我跟着它走,就走出小区,走到了路边。

牛奶到了路边就停下了,它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一脸茫然的回头看我。

我环顾四周,我知道这是小北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上车的地方。

而小北的味道,已经被吹散在了风中,再无可寻。

我抱着牛奶,蹲坐在了路边,想抽一根烟,摸摸口袋却发现没有带。

坐了不知多久,望着不知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的车流,我站起身来,往家的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

小北走后的一段日子,我假装自己过的很好,但却从来没有哭过。

我的心只是空了,我知道它业已再生,只是待到成形,尚需时间。

我们都在北京,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有一天晚上我在鼓楼草场胡同的海边音乐酒馆喝多了,两杯苦艾酒下肚,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不撑,立即就打车回了家。

回家后,门一打开,望着屋里满满的记忆,借着酒意,我忽然好想打电话给小北,听听他的声音。

可是我记不得他的电话了。

于是我打给了艾米,我对她稀里糊涂说了一通话,然后说你帮我转告小北,一定要帮我告诉他。

我知道艾米不会代为传达。但有些话,说出来就好了。

我开始打包房间里同小北有关的一切,他的漫画书,他忘记的衣服,他坏掉的手表,他断掉的手链。

在卧室的角落,我翻出一本杂志的情人节特刊,生生愣住了。

那是我们认识第一年的情人节,小北已经回了美国,吵着说没礼物。

其实我写了一封情书给他,登在了那杂志上。

我没告诉过他。

待到他回国之时,我却也忘了给他看。抑或是有选择性的不想给他看,我的人生总是太怕煽情。

犹豫一下,我打开了那本杂志,翻到了那封信。

亲爱的小北:

亲爱的小北,你好么?性生活还和谐么?

亲爱的小北,你好么?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亲爱的小北,好吧,我错了,我在扮演小清新之余还要装女流氓的毛病依旧改不了。谐星之路坎坷无比,身为一个一直身体力行想要成为顶尖女丑的人,我不是没有怕过自己也许余生都要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但是因为有你,我觉得我应该不至于沦落至此。

你步入海关的刹那,我在海关外手挥的潇洒如同刘晓庆。继而面无表情转身乘坐着华丽的机场快线回到家中,如果生活可以自动调拨背景音乐,我想彼时彼刻我的身后,一定会从容的响起《上海滩》。

打开房门的刹那,牛奶依旧凶猛的扑到我身上来,房间中没有入室盗窃的痕迹,一切都一如往常,安静的很美好。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阳光很好的洒进来,我知道你怕烟味,于是起身去开了窗。

冬天冷冽的风瞬间灌进房间来,就好像大事件后的应激反应,我终于开始有点儿伤感。

不过,我明白,我不应该任由自己沉浸在其中,所以我站起身来深呼吸一下,用打扫房间来摆脱负面情绪。

事实证明,我的这个选择是错误的,我连擦地板都觉得水中有你的倒影。以防我在家中被自己的幻觉吓死,最终我放弃抵抗,索性坐在地板上想想你回国后这一个月的点点滴滴。

快乐的时间总是像偷来的,不知不觉就消耗的很快。

我总在遗憾,为什么我们不能早认识一点,那样的话,我便可多爱你一点时间。

回首这一个月的时光,竟觉得是一片空白,细细想,眼前却都只是你的笑。

认识你之前,我不是一个这么做作的人,试想没有你的日子,我知道我死不了,可是心里总是像空了一块,难过如同寒冬浸冰水。

我一瞬回到了解放前,恍若逆生长到了高中初恋时,我爱花香谁爱笑已经记不清,却有一块疤痕,藏在心后面,永远都好不了。

《圣斗士星矢》里说,疤痕是圣斗士的勋章,我是个孬种,只希望有一枚简陋的做装饰便好。

人一大,就不敢轻易的动感情,因为动不起,年轻的时候动感情要泪,老了动感情是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