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琅顿了顿,在小二的上菜声里,回道:“好像会。”

姿姿昏厥,她的未来真的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周琅一吃完饭就把姿姿送回秦楼,自己跑去联络派粥的事情。姿姿心里存着疑惑,绕过歌舞声声的前楼才走进秦楼后院,就见到馆主衣莫染披着一件单衣,正在院子里喂鸟。起起落落的小鸟竟丝毫也不惧怕他,就在他的脚边觅食。

她的到来让鸟群有些许惊动,飞的远了些,但仍在周围徘徊不去。

“卓姑娘。”发觉她的到来衣莫染回头浅浅一笑,那笑容比天高,比云淡,让姿姿有些许不真实的感觉。“馆主你早,打扰到你了吗?”

“怎么会。”他走到一边石桌旁,自坐下来,拿起空茶杯斟了一杯茶。“卓姑娘一起来喝杯茶吧。”语气虽轻,却不是询问,有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姿姿本也无事可做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看着清茶甜点,胃里颇有些胀胀。这一早晨她已经吃了两顿,还要继续吗?

坐下来,捧起茶闻着茶香感觉不错,喝完一杯衣莫染又替她斟上,漫不经心的闲聊着,“卓姑娘在水越玩的可好?”

姿姿点点头,“东西很好吃。”又觉得这样说不太给面子,就补充了一句:“歌舞也很好看。”虽然她根本没看过。“只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流民?”这个问题从早晨就让她感到疑惑,水越这个地方很好,富庶繁华,正是如此那些流民更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衣莫染淡淡看她一眼,“那些都是关内来的。天下初定,自然会有流民。”

姿姿总觉得这话里有什么,但大脑的思考却比直觉慢一步,不解的抬起头。

衣莫染笑容如常,如谈论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一般解释道:“鄢王的天下不是别人让来的,他虽速战速决一举而成,终究还是靠武力打来的天下。既有战乱,必有因战乱失去家的流民。”

姿姿捧着茶不吭声,衣莫染的表情口气都那样淡淡,她却觉得有点心虚——虚个毛啊?阎裳干什么关她什么事了?

心里有些不自在,她放下茶杯,站起身道:“谢谢你的茶,我想回房了。”

她刚转身,身后逼近的冰冷气息让她下意识回身,一只手瞬间扼住她的喉咙,姿姿顿时无法呼吸,眼里只看到衣莫染寒冷如冰的面容,一双目光如剑,透着森森寒意。一瞬间鸟雀也被冰冷的杀气惊飞,惊散在衣莫染背后的天空。

姿姿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有着窒息的惊恐,衣莫染全然不复以前的温淡,像是随时都会捏断姿姿的脖子,“那么,鄢王的暗部罗刹,你又来水越做什么?鄢王连沧州也不肯放过吗?”

姿姿想要摇头却做不到,大脑因缺氧而无法思考,喉咙里发出低闷的响声。

会死——

可是她为什么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她的手不知几时抓在衣莫染的手腕上,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衣莫染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他可以在指甲刺穿更深的地方前捏断她的脖子,但他还是松了手。

“为什么没反击?”或许他该直接杀了她,而不是在这里废话。

姿姿失去支撑跌倒,大口呼吸,压下喉咙被积压的恶心感,她该气愤,却无力气愤。

“我不是罗刹!”

衣莫染没有应答,只是淡淡看着她,那眼神里却毫无犹豫之色,他依然确定她就是罗刹。

“随你怎么想!总之阎裳的事情都跟我无关,我来这里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天下只有不认识罗刹的人,却没有认识罗刹,而不知她是鄢王的忠犬的人。

衣莫染低头看着姿姿,嗓音漠漠,“你来这里是个错误,水越不是鄢王可以来控制的地方,水越不是,沧州也不是。”

沧州自古便属于“江湖”,排斥着王权。

而水越,水越……衣莫染知道自己会守着这里,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改变水越的风貌。

衣莫染仿佛自语,“或许,杀了你才是给鄢王最好的回复。”

他的话让姿姿心里一跳,这个人是真的想要杀她!她来到这里也曾看过死亡,但自己的“死亡”却是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眼前这个温淡静漠的男子,竟这样淡然的决定着她的生死。

姿姿的心里涌起不甘,在这里她只能任人宰割,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控制。

看着衣莫染向她走近,然而一步之遥,外面却响起了周琅的声音——

“小卓!小卓你在哪儿?”

衣莫染向她伸来的手收了回去,一步之遥的距离被静止,像在窒息的空气中突然潜来一股气流,姿姿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小卓?你怎么了?”周琅见到她急忙走过来,没等他走近,衣莫染俯下身,伸手将姿姿拉了起来,握着姿姿的那只手捏的她生疼。

“卓姑娘方才跌倒,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周琅打量着姿姿确实安然无恙,笑道:“怎么无缘无故就跌倒了?是不是吃太撑了?”

——你丫才吃撑!!

姿姿怒瞪着他,自己被欺负已经很可怜了,他还说这话让她丢脸!可怜周琅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错了,只能赔着笑脸。

“小卓,派粥的事我安排好了,城里的人卖我面子,才花了我们七成的银两,怎么样,不用为日后的盘缠为难了吧?”

“……我要回房了。”

“小卓?”

“你别跟来——不,你还是跟来!门口守着!不许进来!”

姿姿受了委屈,只觉一肚子的气。她本不是会为小事纠结的人,但是她也许知道自己的委屈和气从何而来。阎裳,又是阎裳,即使自己已经逃出来这个人依然阴魂不散。

她已经不记得皇宫那些夜里的恶梦,但是还记得醒来时心里满满的苦涩。那不是爱情的感觉,只有苦,没有幸福。

若曾经有过好奇,那些好奇也早已消失不见,她一点也不想想起失去的那十四年。一点也不想。

周琅在门外颇有些担忧,他的确不该放着她一个人独自留下,本以为自己可以更快一些回来……

只是这个人其实真的已经很神速了,派粥厂这样的大事他也能跟姿姿前后脚回到秦楼,他还想怎么着?

轻叹,他转身去向先前见到衣莫染的地方,他还在原地,鸟雀已经重新聚集,他周身散发着淡淡宁静的气息,甚至有鸟雀在他手上啄食谷子。

很静,很淡的人,全然没有了方才冰冷的杀气,好似那不过是姿姿和鸟雀们恍惚间一个共同的错觉。他或许早已知道周琅的到来,只作未觉。

周琅用他抹了浓妆的脸拉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唤道:“衣馆主。”

衣莫染转身,点头浅笑,“周公子。找衣某有事?”

周琅不易察觉的轻叹,“的确是有些事情——衣馆主,在下便开门见山了。在下的同伴,是否有得罪衣馆主?”

衣莫染是秦楼楼主世人都知道。但世人不知道的是,他却是水越这个不侍官服,不问江湖的地方暗中维持着秩序让一切正常运营的力量之一。

他邀请周琅坐下来,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手指轻扣着石桌面,“周公子不觉得以你的身份,跟鄢王的暗部一起到水越来,并不合适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行为,与身份无关。”

“周公子或许是如此想,但是其他人又怎么会这样认为?不知道你身份的人则已,倘若知道,难道真的可以忽略你的背景,毫无芥蒂完全只将你当作一个个人来对待?周小少爷的背后,毕竟是整个周家。”

周琅无法反驳,他不拿自己当周家人,别人却只拿他当周家人。就连派粥一事倘若他不是周琅,谁会鸟他?

“那么衣馆主希望我怎么做?——我还是换个说法,要怎么样,衣馆主才不会为难小卓?”即使顶着一脸浓妆和满身脂粉味儿,周琅的眼睛却是清亮,从俗艳的妩媚中跳脱出来。

衣莫染稍稍沉默,周琅的眼神已经足够说明他无可改变的立场,自己再劝也是徒劳。

“既然周公子心意已决,衣某也不再说什么。但衣某有衣某的立场,就请周公子和罗刹一起离开水越,不要在这里引起任何风波。”

周琅浅浅一笑,“好。”

天下之大,难道会没有他们二人的容身。即使舍弃了最理想的去处,也总可以去其他的地方。他舍弃的,只会是去处,而绝非同行之人。

我自妖娆我自生?正文 第三章 徜徉水越3

城里的粥厂在当天傍晚便开放,当流民们聚集在一处,那场面并未因派粥而变得安慰,反而让姿姿心惊。

她从未经历过,就连灾害,灾区,都只是在报道上的一张张方方的照片。眼前这样真实的场面好像与自己无关,却连闭上眼睛都无法驱逐出脑海。

阎裳造的孽,为什么她要在意?

他们已站在马车旁,准备离开水越。周琅看着她,似乎能够读懂她的心思,“大势所趋,迟早要改朝换代的。不是鄢王,也还会是别人。不然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派粥,派到你心里舒服一点为止。”

姿姿转头看他,担心这人情是不是越欠越大了,害他铺子关门,离开京城,害他在水越呆不下去,害他四散钱财,搞不好哪天身无分文露宿街头?

“喂,你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看看你素脸长什么样啊?”

周琅一听便谨慎的捂住脸,“干嘛?”

“哪天我真的还不了你的债要以身相许,好歹也让我知道我嫁的人长什么模样吧?”

周琅牢牢的捂着自己的脸,“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

难道他长的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本是沿江南下,一路水路来到沧州,现在为了能够为流民做点事,他们又重返关内,沿路北上,置备些粮食衣物分发给流民。为了避免周琅把剩下的三成银子一下子败个精光,姿姿揽走了财政大权,却似乎根本没什么作用。

她盯着眼前精美诱人的食物,感觉到的不是食欲,而是结郁。

“老板。”

“嗯?怎么不吃?这家的醋鱼很有名,从江里刚打的很新鲜,快尝尝看。”

“……我说过我们不能去大酒楼吃饭。”

“是说过,所以我才让他们做好了送来。都还热着呢。”

“我也说过我们不能住太贵的客栈……”

“是啊,所以我才包了这个院子。”周琅一脸“我很听话吧”的表情,让姿姿直想掀桌子——

“——可是你花的比去馆子住客栈还多!!”

周琅立刻后退三尺,警戒着以防姿姿扑过来撕了他,“我也是不想你受委屈嘛……”

桌子上有饭菜,不能浪费,姿姿掀了凳子狮吼:“吃小馆子住小客栈就叫受委屈!?你丫知不知道什么叫艰苦朴素勤俭节约!!”

周琅尤不甘心却又输给姿姿的气势,只低声道:“我都没顾车夫和厨子老妈子跟着马车随行了……”

姿姿扶了扶额头,深呼吸——马车,对,还有这个问题。

“你,不能把那辆招牌一样的大型豪华马车换掉吗?你是嫌阎裳找不到我们?”

周琅一脸为难,“这马车我坐惯了,换了多不舒服……”

郁,结。

她真的连吼都懒得跟他吼了。

姿姿直接拿出钱袋子,哗啦啦倒出一堆碎银——一个元宝也没有哎。

周琅眨眨眼,尤不甘心的扒拉了几下,真的没有元宝。

周琅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出门向来只拿元宝,碎银子根本不看在眼里,若非如此大概连这些碎银子也不会剩下。

“那今天的饭钱怎么办?我还赊着呢,院子的钱也还没结——”一抬头就迎上姿姿鄙视的目光,周琅干笑着挠挠脸颊,当即拍桌——“当首饰!”

姿姿从皇宫里出来时沿途买的那些黄金翡翠他全都打包带出来了,周琅拣了几条粗的拿去当了,总算又坚持了几日。

就这样当首饰,当衣物,当马车,当到一无所有。

周琅坐在大道边儿上戳戳姿姿,她终于不再鄙视他了,她已经直接无视。

“——小卓?”

无视。

“小卓……”

继续无视。

“小卓~~”

永远无视!

——没吃的,没住处,没盘缠,乃解决了再来叫我!

“恩人姑娘,公子……”怯怯的声音让他们一起转头看去,几个流民站在他们面前,小心客气的躬着身,“恩人要是没地方去,我们那里总还能遮风避雨,托恩人的福也能吃上饭,只要恩人不嫌弃——”

“多谢几位……”

“不过,她不去了。”

一个声音打断姿姿,她整个人一滞,转身,看到一身黑衣的夜叉站在几步之外。

[没有表情的表情],他依然不曾改变。姿姿与他对视着,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连那一双眼睛也如那不见五指的夜里,一片漆黑。

“又是你来?”姿姿的话里带了些许讽刺,只是说不清讽的是夜叉,还是自己。

夜叉垂目片刻,只道:“王爷在等你。”

结果,她依然逃不掉。

周琅要上前,姿姿却拉住他,严肃的对他摇头。她不知道周琅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但是这不是他出面的时候。她没有忘记替她招魂的道士怎么死的,只要一瞬间,周琅就可能身首分离。

她紧紧抓着周琅的衣袖,眼中的戒备一目了然。

周琅挑挑眉,低头问,“你不想去不是吗?”

姿姿瞪他一眼,“至少你要听我一回!”

夜叉默默等着,不曾催。姿姿眼里的戒备如他像是刀子在身体里慢慢的割,她已经不再信任他。过去虽然他在姿姿眼前杀了道长,但姿姿一直是相信他的,因为信任,不曾害怕。但是失去了她的信任,姿姿眼中的戒备让他清晰的意识到,在完全重生,依然干净未曾被血染脏的姿姿眼里再次添上血色的,正是他自己。

“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放了周琅。”

夜叉有片刻迟疑,他的职责所在不该放了周琅,但是他却明白,如果将周琅一起带回去,姿姿真的将不会原谅他。

他暗暗自嘲,难道他还在期望水落石出,得到姿姿的原谅吗?

“好,我可以让他走。”

周琅还不知死活的开口,“既然要去见鄢王,周某倒想一起拜见一下——”姿姿的脚很淡然的挪到他的脚上,用力的碾下去——

周琅嘴角微微抽搐一下,面上却丝毫不肯露了痛相,笑的依然翩翩。姿姿瞪他一眼,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就死维持形象,只有跟自己那般没脸没皮吗?

可是,这个人再怎么“义气”,也不必上赶着自己找死。

“你不许去!”

——听不见。

姿姿还要拦,夜叉和周琅却好像约好了无视她的意见一样,夜叉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迈步离去。姿姿咬牙——你们去吧去吧!你们俩去,姐干脆逃跑得了!

她刚这么想着,夜叉就好像接收到她的想法一般,稍稍侧目看了她一眼。姿姿知道自己根本跑不了,颇为不爽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