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可能?他又不是爸爸的亲哥哥,我叫他伯伯,也是因为爸爸一直对他很好,我们根本就不是至亲骨肉!”木兰莺愤愤地猜测。

“他不会这样对爸爸的。”木有山摇头否定,嘴上说这话,却没有转过身面对女儿。

“为什么不会这样对您?因为您对他好?可是您对他好,一直提拔他,栽培他,什么事情都不忘了乔伯伯一份,但是人心隔肚皮,您怎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他心甘情愿做那个千年老二吗?我上次考试把答案忘记抄在答题纸上了,结果考了个第二名,结果我看见排在我前面的那个第一名,我都要恨死了,我才考一次老二就很讨厌那个走了狗屎运才爬在我头上的人,何况乔伯伯呢?他对您心服口服吗?他不会在心里也认为您走了狗屎运吧?哼,他只能做您的影子,您不倒霉,他现在还是个副的,您以为他…”

木兰莺还没说完,木有山大喝一声道:“别说了!”

木兰莺吓了一跳,看着父亲呆立的背影,看了良久,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说得太多了。

也许——爸爸早就猜出来了…

也许——爸爸根本就不想猜出来…

谁愿意被半辈子的挚友出卖呢?谁愿意承认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呢?

木兰莺眼睛登时就湿了,她努力地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在外公和妈妈面前,记住永远不要提刚才的这番话,知道吗?”木有山声音闷闷地叮嘱女儿。

木兰莺怕自己哽咽出声,她用力地点点头,好一会儿她说:“我现在知道了,当初举报我们家超生的,也是那个所谓的‘伯伯’,爸爸倒霉了,他跟着就升官了。”

木有山僵硬地站了半天,很久之后他才说:“小莺,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像爸爸一样傻,随便相信别人,知道吗?”

木兰莺嗯了一声,记在了心里,周遭一边冰凉,可跟她此刻的内心比起来,这点儿冰凉就是毫厘与千里的差别。

“你小小年纪,就这么聪明,我很高兴,我以前总觉得你太聪明了不是好事,现在看来,是我太傻了。”木有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抹女儿不会错过的心灰意冷,让木兰莺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山道上,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又心痛又无力的感觉,连她平时总是骄傲挺起的肩膀,似乎都因为无力感沉了下来。

“别哭了,哭让人脆弱,爸爸希望你坚强——我经了这一番挫折,才算看清人心之难测,我吃亏就吃在被人看得太透了,你有了爸爸这番教训,将来知道凡事切切小心,莫交人,莫信人,以你的聪明,就算成了个独夫,也未必不能成功。”

木兰莺嗯了一声,用手擦了眼泪,干净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伤心,扬起下颏对着父亲,稚弱又倔强的样子让木有山内心一阵痛楚,他抬手摸着女儿的头发,末了说道:“回家去看看妈妈吧,我再走走就回去。”

“外公在家里呢,我——”

木有山拦住女儿接下来的话,那不容反驳的神情让木兰莺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立即迈开脚步,向山下走去。

三步两步就要回头,深沉的冬天,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第一朵雪花飘下来的时候,落在木兰莺额前的刘海上,她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浓浓的冬意已经化作了铺天盖地的雪,漫山遍野地落了下来,她仰着头接着漫漫落下的白雪,直到自己的头脸冰得彻骨,她才低下头,冬天来了,雪下了,漫山遍野的树挂里,夕阳会照出一个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殿吗?

可惜那个宫殿,她跟他再也没缘分一起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最后一句话,两个月应该是四个月,在这里更正一下。草稿错漏多啊,⊙﹏⊙b汗

无罪之罪

第二十二章

一滴融化的雪水沿着耳边流到她的颈窝里,冰凉的触感让出神的她猛地惊醒,回头看向父亲,蜿蜒向上的山道上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山风吹来,刮得树梢呜咽作响,似乎有人在风的那端哭泣,雪霰像是冰冷的巴掌一样重重地击打在她的脸上,眼睛里的泪水毫无来由地又涌了上来,悲伤仿佛潮水一样将她瞬间淹没,她嘴边喃喃着爸爸,疯了一般地向山上冲去。

“爸爸——,爸爸——”风雪中的她的喊声传出老远,爸爸听到了吗?模糊中她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应答,可远处山顶上那个绝望独立的背影并没有回头看她,她气喘吁吁地立在山道上,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声地喊着,她知道只要父亲听见了,只要他回过头,那么一切都会好好的…

风雪肆虐,天地的残忍吞没了她年少的声音,山顶上的木有山没有回头,纵身一跃,就在女儿眼前结束了年仅四十一岁的生命。

许多年之后她回想当年的这一幕,坚强如她,也知道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深爱的父亲跳崖自杀,她的一生绝对是另外一个样子。

这一幕的冲击如此之大,她愣在当地,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意识一团混乱地瘫倒在山道上,脑海中想着去看看爸爸是不是还活着,可是腿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接着她想自己该下山去找妈妈和外公,她不想看爸爸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死了,如果不去看,等自己找了外公来,爸爸或许就会好端端地从山崖那端走上来的——

她的爸爸不会死的…

她不会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站起身,向山下走,想要去找妈妈和外公,走出十几步,她停住脚步,浑身哆嗦着又向山上跑,一路跌跌撞撞爬到山崖边上,探头向下望——

眼前的一幕变成了今后几十年的梦魇,将她从内撕裂,变成了凌乱破碎的一个人,无法回到原来那个木兰莺了。

蔡柔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当天生产,产时婴儿脐带绕颈,医院实施紧急剖腹产取出孩子,手术时的大出血令蔡柔的身子严重受损,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又使其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在谁都没注意的一个下雪天,选择丈夫跳崖的那个地方,她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和耳顺之年的老父亲,跟丈夫木有山一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蔡志刚将木有山蔡柔的骨灰安葬在他们选择轻生的地方,一辈子铁打一样的汉子,经历了女儿女婿双双自杀,终于也挺不住了,一病不起。

所有的担子突然之间落在了木兰莺身上。

她根本没有从骤然失父失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每天懵懵怔怔的,听见弟弟哭,她就跑去给他喂奶,再听见弟弟哭,就跑去看看他有没有拉屎尿尿,外公卧床不起,她家中连烧火取暖这样的事情都落在她身上,学校期末考试来了的时候,对着满纸的试题,一个多月没有上学的她,竟然仍是全班第一个答完题目交卷的人——

我一定不能失学——

从学校出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念头,如果我失学了,那一切都完了——

从学校匆匆跑回家里,弟弟果然饿得哇哇大哭,她手忙脚乱地给弟弟冲奶,抱着襁褓中的弟弟,一边哄着他,一边出去淘米做饭,伸手去拿母亲生前用的围裙的时候,自家的前门响起敲门声,山居清净,这扇门很久没外人进出了,她走过去隔着窗子向外看,就见几个月不见的乔白鹭站在门外。

她打开门,看着他。

手上抱着裹着绣花棉被的弟弟,身上扎着母亲留下的稍大的围裙,脸上还沾着奶粉糊糊,与自己对视的眼神中浓得化不开哀伤憔悴的神情,这就是乔白鹭看见她的第一眼印象。

“小莺,我听说了——听说了木叔叔和阿姨的事,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木兰莺盯着他,一言不发。

乔白鹭走过来,伸出手打算接过木兰莺手里的婴儿,木兰莺本能地一躲,乔白鹭手落了空,他不明白地看着木兰莺,皱眉道:“是怪我回来晚了吗?”

木兰莺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心里蓦地明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他们为什么会告诉他呢?

让他接着蒙在鼓里,接着将从小崇拜的父亲当成人生的偶像,这才是对乔家最有利的吧?

永远活在婴儿般透明纯□□里的人,算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

乔白鹭脚步向内走,一边走一边说:“这里太冷了,小莺,我接你和小家伙到我们家里去住,行吗?”

他对她前所未有的客气,应该是觉得她刚刚没了父母,所以额外的小心吧?

“你爸爸会同意吗?”木兰莺问,问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乔白鹭,把头低着对着怀里的弟弟,看弟弟快乐地吸着奶瓶的样子,她用力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我爸爸肯定不会反对,我妈——”

“你亲口问过你爸爸吗?”木兰莺抬起头看着乔白鹭说。

乔白鹭觉出她目光中的异常,愣了楞,想到她刚才一口一个“你爸爸、你爸爸”的,不再像以前乔伯伯乔伯伯的不离口,有些诧异地问:“这个还用问吗?”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爸妈过世这么久了,我一个人带着弟弟在山上住了这么长时间,你爸爸从来没有看过我们一次,更别提接我们去你家了——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乔白鹭看着木兰莺,脸色变了。

“你还不算笨,我干脆直接告诉你好了,你爸杀了我爸,他一手将我爸逼上了绝路,没了我爸,我妈妈也活不下去,跟着跳崖自杀了。”

乔白鹭脸上血色全失,他看着木兰莺,好半天才找到声音道:“你有真凭实据吗?”

“真凭实据?那是你该去做的事。我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我只需要恨你父亲就行了。”木兰莺冷冷地说。

乔白鹭看着她,他看着她十多年了,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先前那些年从来没有好好地看清她,陌生,她变得如此陌生,眼前的这双眼睛绝对不是那个自己扛着背着心疼着呵护着长大的木兰莺的眼睛了。

作者有话要说:草稿

你是夏天摇曳的小花,你是冬天傲雪的大树

第二十三章

乔白鹭每天失魂落魄。

他连表面的如常都无法维持,以往年轻充满朝气的外表,现在全被愁云笼罩,他看着父亲,询问的话都在嘴边,却始终无法开口,干脆再也不再家里住了,搬到了公司里,每天各个车间厂房东奔西窜,只求不与人交接,父母打来的电话他全都匆匆挂断,平生第一次,跟这个世界无话可说。

如果小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那么自己从小崇拜的父亲,其实是个虚伪透顶的人?那么好的父亲,诚恳谦和,踏实上进,对家人无微不至,对朋友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一直把木叔的知遇之恩放在口边,二人之间称兄道弟,两家人亲密无间,难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留在木叔身边,伪装成一只勤恳忠厚的老黄牛,其实是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机会,以便一击致命,让木叔万劫不复——

乔白鹭不敢想下去了,木兰莺说的“真凭实据那是你应该去做的事情”,她又一次说对了,乔白鹭痛苦地想到:自己做了乔启智二十三年儿子,没有真凭实据,他终究无法相信父亲是个那样不堪的人!

我要去找证据,我相信父亲一定是无辜的,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要找到洗清他嫌疑的方法,然后我就可以重新回到家里面对他,再把他视为以前那个值得尊重的父亲,乔白鹭心急火燎地想到,他躲了父母一个星期,这一刻突然一秒钟都等不得,他一定要知道答案,至于弄清楚答案之后应该怎么做,他心里则一点儿念头都没有。

他对这件事的起始和结果全都知道,只是不知道造成结果的那些起承转合,于是他找到了舅舅卓凤祥。

卓凤祥坐在书房那气派的办公桌后面,对外甥的询问,很久都没有回答,这个半山的别墅通着地暖和墙暖,隆冬季节也十分暖和,跟同在半山的木兰莺所居的白色木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可是看着舅舅的脸色,乔白鹭的心里却越来越寒,果然不一会儿卓凤祥开口道:“你也该长大了。”

“什么意思?”乔白鹭问,他立在地上,站得笔直,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舅舅。

“就是凡事不要太天真了,我和你父亲都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是将来整个化工集团的带头人,上万人的饭碗全都指望着你,还是应该将眼光放长远一些,不要对一些小事斤斤计较——”

“小事?您指的是木有山的事情吗?”乔白鹭看着舅舅。

“我并没有想到他会自杀,这是我对整件事感到最懊悔的地方,但是事实已经造成,我无话可说,白鹭,这件事你最该记住的是,在商场上不能软弱和轻信,木有山一无所有身败名裂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如果能从这件事上吸取点儿教训,那对你以后的事业大有好处。”

乔白鹭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后来问道:“为什么这么对木叔叔?他做错了什么吗?”

卓凤祥看着外甥,脸上闪过一抹犹豫,似乎对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有些犹豫,后来他道:“因为他挡了你爸爸的路,我们公司一直跟润扬有来往,我跟你父亲打算两家合手开展一些新的业务,这早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可木有山并不同意,他那个人能力是有的,就是太过死心眼,所以你将来切记凡事通盘考量,不要胶柱鼓瑟,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是这样,他已经从润扬退出了,你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再赶尽杀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卓凤祥脸上闪过一抹苦笑,摇摇头叹息道:“我何尝不是这么劝你父亲,可惜你爸爸有些事并不听劝,我想他是深知木有山的能力,生怕有一天木有山东山再起,干脆趁着他羽翼未丰的时候,将他彻底打倒,这样你爸爸才能在位子上高枕无忧——”说到这里,他看着乔白鹭说:“你是乔启智的孩子,但是我感觉你的性格更多地是继承了我妹妹的天真,这件事你妈妈一无所知,多年来,大家都很小心地呵护她那个无忧无虑的理想世界,你就不要去当那个打碎肥皂泡的人了,行吗?”

乔白鹭没有回答,似乎在消化舅舅刚刚所说的这些话,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地上很久,突然一言不发对向门口走去,也忘了向舅舅告辞,连放在衣架上的大衣都忘了取,就要离开。

“白鹭,你穿上大衣,小心感冒了。”书桌后的卓凤祥看着失魂落魄一般向外走的外甥,担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

乔白鹭停下脚步,将大衣拿在手上,僵硬地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地问舅舅道:“你们都这么有钱了,一辈子怎么花都花不完,现在只为了一些锦上添花的利益,就害了两条人命,你们一点儿都不愧疚么?”

他没听见舅舅回答,感到舅舅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对自己道:“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残酷,我刚才说你该长大了,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人亲手把木有山和他太太推下悬崖,是他们自己的软弱造成的这个结果,优胜劣汰,不够强,遇到更强的就只有一败涂地,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才能在商场上一往无前,再也没有敌手。”

乔白鹭回过头,看着舅舅,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舅舅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家,继承了母亲的天真——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乔白鹭苦涩地想到,他伸手推开房门,终究没跟舅舅告辞,就离开了卓家。

顺着脚步,穿过冬天已经凋零的藤蔓,来到白色木屋外面,寒冬腊月,万物萧条,夏天时一片姹紫嫣红的白屋周围,此刻只有那两株松树还有生机,绿色松针上挂着白雪,在这寒风肆虐的半山,傲骨铮铮地挺立不屈。

他走过去,并没有敲门,绕到白屋后面,木头搭就的遮雨棚子下面,全是取暖的柴禾,靠墙的位置烧炉子的木头只剩了稀稀拉拉的几块,一把锋利的斧头放在旁边,似乎先前用过这把斧头的人因为有急事,匆匆丢下就离开了,乔白鹭走过去,伸手拿起斧头,将一块木头放在搁板上,用力劈起木头来。

房门开了,他回过头,看见木兰莺站在门口,身上穿着臃肿的黑色冬装,似乎是她妈妈留下的,稍微有些大,满头乌发用一根木棍绕了个髻子盘在头上,看上去像极了山居的美貌小道姑,他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看,转过身接着劈木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帮你劈点儿取暖的柴火。”他回答,年轻而有力的身体做这些事轻而易举,一把斧头下去,再顿一下,就是一截劈开的木头。

“我不用你帮忙。”她说。

乔白鹭仿佛没听到,全神贯注地挥舞着斧头,木兰莺默默地看着他,没再说话。

“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了,以后你自己照顾自己,要凡事小心。”他突然说,手中的斧头嵌在松木里,他并没有急着劈开。

木兰莺没有回答。

“你要继续上学,不要因为照顾弟弟辍学在家,那样太可惜了,我建议你将弟弟送到你奶奶那里,你虽然一直讨厌她,觉得因为她才有了今天这些麻烦,死了也不想求她,可是她毕竟是小家伙的奶奶,这时候责无旁贷应该伸手帮助你——”

木兰莺眼神微动,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提起她奶奶让她生气,连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只要上了学,你的成绩是可以拿到奖学金的,即使谁都不依靠,你也能照顾好自己,唯一要记住的就是千万不能失学,那样你所有的雄心抱负都成了无根之木,你是个外强内也强的孩子,有时候会显得太强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你对我爸爸的恨意,你没长大的时候,别跟他正面冲突。”

“所以你知道是你爸爸害死我父母了?”木兰莺终于开口,看着他问。

乔白鹭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我要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回来,你记住我说的话,好好长大吧。”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中的斧头重重地一顿,木头迎刃而开,他松开手,拿起自己丢在一旁的大衣,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木兰莺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的个子,几乎是晃荡着越走越远,几次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对他喊道:“你要去哪里?”

他停住脚,没回头看她,只是大声答道:“不知道,全世界。”

木兰莺感到自己眼泪夺眶而出,头靠着冰凉的门框,她心中不停地想着他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自己跟他陌路人都不如,可还是忍不住伤心,一边哭一边想到那个从小背着自己长大的白鹭哥哥,从今以后,可再也见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各种事情很多,周末早点爬起来赶出来一章,我对这个文很有诚意,能更新一定更,直到把ta写完。看到了大家的留言,很开心,留言一直是我留在晋江的动力,虽然在这里不可能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但寥寥几个读者,就是知音,也是我能写下去的原因,很谢谢大家。周末愉快

离开

第二十四章

一个人的婴儿期到底有多长?

乔白鹭站在从小长大的家里,看着伴他长大的一切,他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个房子里度过了少年迎来了青年,可其实,他始终都处在婴儿期,根本没有长大过——

断奶期那种无依无靠彷徨失措的感觉,就是自己现在所感觉到的吧?

是多么盲目的爱与崇拜,才让自己对身边这个真实的父亲与无情的世界一无所感呢?那些过去所见所闻所相信并耗尽心血去追求的,原来都是假的,卑劣不堪,仿佛披着金装的外衣,可底下却是流着脓血蛆虫的腐烂身躯——

我无法认同这一切,遗传了母亲的天真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跟父亲的虚伪阴毒比起来,我对现在的自己还算满意——心情郁闷的他苦中作乐地想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将自己留给妈妈的字条压在台灯下面,他不打算带走任何东西,足够他离开这个城市的现金是他身上全部的家当,银行卡里的钱如果不是父母的,他倒是可以留着给小莺,可现在…

还是不要这么侮辱人了吧?

他克制着脑海里任何有关她的念头,人生路上终究有一段路,要自己走过去,谁都帮不了谁,至少此刻的自己帮不了她了,这个念头让他心情登时低落万分,隐忍的心口憋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从椅子上起身,一刻也不愿逗留。

外面的房门轻响,脚步声在走廊里越走越近,尽头父亲的书房门轻响,钥匙转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去。

那间房间的钥匙只有父亲自己有,在母亲那里都没有留备份,现在进去的人就只有父亲了吧?

没有一点儿声息的房子,隔着几间屋子,乔启智的电话铃声听起来非常刺耳,他低低说话的声音传过来,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乔白鹭静静地站着,听着那边传过来的那一些模糊的声息,椅子敲地发出咔哒一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书房的门又开了,乔启智的脚步声传过来,这一次却是向外走。

乔白鹭伸手拉开门,叫住他:“爸,你回来了?”

乔启智显然没想到家里竟然还有人,吓了一跳,匆匆挂断电话,对儿子说:“你怎么在家?你舅舅放你假了?”

乔白鹭摇头,看着父亲锻炼之后越发干练的身材,以往父慈子孝的那些情景全都在脑海里回显,原本以为简单的告别因为眼中突然的湿润变得复杂敏感起来,他克制着眼泪,心中想着不要孩子气,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婴儿,在人生的这一时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要坚强才行。

“我要走了。”他简单地说,怕说多了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去哪儿?凤祥也不能太过分了,儿子是我的,他也不能用得太狠了——”乔启智语气轻快,显然没有留心儿子的心事重重。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乔白鹭打断他的话,平生第一次。

乔启智看着儿子,眼睛盯着他,神色凝重地问:“你说什么?”

“我这次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跟妈妈好好保重身体,我…”

乔启智脸上青筋绷起,眯起的眼睛在阴暗的走廊里闪着光,声音低低地问:“为什么?”

乔白鹭回视着父亲,过去与未来在他的一念之间,会有多么大的不同啊?将来会好的,我从这里走出去,将比留下更好,默诵多遍的愿望会变成信仰支撑一个人,此刻他的信仰就是自己,于是他答道:“我不想跟你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你说什么?”乔启智看着儿子,像看着失心疯患者。

乔白鹭将手抬起,做了个勿怒的手势,对父亲说:“我不想惹你生气,也不想指责你,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克制,你跟妈妈——”

“别装出假惺惺的样子,好像你关心我跟你妈!我告诉你,我养大了你,不是我,你凭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为你所过的优越生活付出过什么?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你指责我,认为我不够高尚?你想要带着你的高尚脱身离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乔白鹭看着父亲的盛怒,发现自己内心竟然一点儿不为所动,难道只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就脱离了婴儿期了吗?未来的路,看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艰辛,“您想要怎样?”他问。

“拿到你舅舅的遗产,是你起码应尽的孝心,在这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乔启智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图穷匕见,眼前情境就是这样了吧,撕掉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底下就是□□裸的利益纠葛了,这些年能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成长环境,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是舅舅的继承人的关系呢?

乔白鹭再无话可说,他走到门口,拿起自己放在衣架上的大衣,穿在身上,父亲的咆哮听起来声嘶力竭:“你去哪里?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乔白鹭停住脚步,僵在当地,他勉强自己回过头面对暴怒的他,问道:“失去了舅舅的财产,就让您这么难过吗?”

“你知不知道你舅舅的财产有多少?十几个亿,这些财产你以为你这样一走了之,将来你舅舅还会给你吗?阮家多少人在虎视眈眈这块肥肉,谁不是小心翼翼伺候着,兢兢业业地努力着,可那些人哪个比得上你?自己的东西活生生让别人抢走了,你还凭什么立在天地之间?就没有一点儿血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