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却不闪反进,冲入更近距离。

这大胆之举其实计算精明:要知锡昭屏这种鞭拳,全靠长桥手发挥离心力,劲道都贯在前端的拳头,抢入内围反而最是安全。

锡昭屏当然明白自己拳术的弱点,早有补救之法。他这记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挥扫而出,但此际中途变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内,变成用拳面勾击荆裂头颅!

荆裂却又有如预早料到这个变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鸟翼扬起,肘尖准确迎向锡昭屏轰来那拳头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坚硬尖锐的部位之一。任锡昭屏双手经过多少硬功锻炼,但一根最弱的尾指,还是不可能与一整只如斧头般砍来的手肘对抗,登时就给撞断了指骨!

锡昭屏一身过硬功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迎头直击的大亏,马上慌乱退却。

“以硬破硬,痛快!“荆裂在这迅疾的比拼中,还有闲情这样大呼。“小兄弟,看见了没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给人欣赏自己的勇姿。

燕横确是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衣饰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敌,但青城派遭武当派如此赶尽杀绝了半天,现在终于看见有人令武当派吃苦,燕横心中不禁一股兴奋的血气上涌。

荆裂口中呼叫,腿下却未停滞,仍然追向锡昭屏。他抛去那根船桨,右手拔出雁翎腰刀,朝锡昭屏拔步连环快斩。

锡昭屏奋力用右臂挡刀。他这双手臂,不但经过武当硬功锻炼,亦长年用物移教秘制的药酒浸泡,各关节才生出这么多怪异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肤也满布硬甲似的鳞茧,刀剑不侵。

荆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击都是斩向锡昭屏前臂。刀刃虽割不入那层厚茧,但荆裂刀招极是刚猛,每一斩的力劲皆透入锡昭屏臂骨,锡昭屏双臂感到久违的痛楚。

锡昭屏心想,再这样硬挡下去,不知双臂还能捱得多久,于是反守为攻,伸出一只右爪,仗着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抢夺那柄雁翎刀。

荆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进锡昭屏的手掌。

“送给你又如何?“荆裂笑着怪叫。

锡昭屏轻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荆裂放开了刀柄。他乘着锡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出右腰那柄鸟首状的异国短刀。

树叶形的狭长弯刃,斩入了锡昭屏右腿内侧。

惊怒交加的锡昭屏抡起双臂胡乱反击。但荆裂早已放开那柄短刀,远远退后一步。

短刀仍留在锡昭屏大腿上。他蹒跚踏步,垂头看着受伤处。半条黑布裤子已经染湿。

“最好不要拔它出来。“荆裂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人身之中,大腿动脉最是粗壮,一旦破裂又不及时止血,几个呼吸之间就能令人昏迷,继而失血死亡。

锡昭屏脸白如纸,怒瞪着荆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缓缓解下斜背在身后那柄长倭刀。“我的功力修为,跟你其实相差无几。你在恼恨,为甚么会败得这么惨?而且交手每一着都输了给我。“

锡昭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右手此刻才放开,抢来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横见两人早已离开原先位置,勉力撑起身子,朝着“龙棘“所在处爬行。

“原因很简单。“荆裂继续说。“我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次数,是你的数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脑袋。“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这里。“

他把长柄倭刀慢慢从刀鞘拔出,淬厉的刀光凶气逼人。

燕横每爬一步,受伤处就像又给擂了一记。

但他眼中,只有恩师交托的圣物。

荆裂直视锡昭屏恐惧的眼睛。他抛去刀鞘,双手握柄,倭刀拉到脑后,作出全力横砍的预备架式。

“你,锡昭屏。死在我荆裂手上的武当派第五人。“

荆裂眼睛半闭。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种声音。

——涛音。

燕横终于抓住“龙棘“的剑柄。因为勉强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抱着“龙棘“昏迷了。

没能看见最后那道有如飓风怒涛横卷而过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还是听得见随同那一刀发出的怒吼。

“武当派,吃屎吧!“

第七章 归国的猎人

“杀人啦!“

一声呼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发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象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①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注①:明朝与日本之间的通货贸易称“堪合贸易“,持有官方发出称为“堪合符“的许可证明方为合法,其他皆属走私。』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朱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呼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叹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家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呼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家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家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布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②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