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忽然就用船桨一撑,双腿跃上了石栏杆。足底一着落栏杆,荆裂又再跳起,跃到更高处,同时右手已经从后腰拔出那柄以鸳鸯钺改造的大镖刀,借助身体跳跃之力,在最高点猛地挥臂,将镖刀往西军群豪的方向甩出!

队伍中许多人都急忙低身抱头,或是用手上兵器招架,迎接那急激回旋飞来的镖刀;镇西镖行的镖师和一些功力较差的武者,就根本反应不及,呆在原地。

尹英川和圆性也一样纹丝不动。

他们当然不是发呆,而是从荆裂半空发镖的手势,已经断定那镖刀不是飞向他们。

果然,那鸳鸯钺镖刀在群豪头顶上呼啸而过,继续弧线飞行,直飞到队尾后两条街处一个巷口,鹿角状的刀刃深深钉入一边土墙。

圆性和尹英川随着那镖刀的轨迹回头看,正好看见镖刃插入巷口墙里的刹那,巷后有一个身影极快地闪过。

“有人跟踪!“尹英川大喝。

——难道是姚莲舟?还是武当弟子?

西军押尾的武者马上回身,纷纷举起兵器往那巷口冲了过去。却见巷内有十几个人,都是躲着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有老人家也有小孩,一个个慌张地蹲在巷子旁。

他们看见这班凶神恶煞般的武人冲杀过来,都被吓得说不出话。当中几个人只是往上面屋顶指了指。

“上了去!“众武者呼叫。其中一个来自山西平阳的八卦门支系弟子,轻功身手较好,当先就踏着墙头翻上了屋瓦,同时还舞刀过顶,以防上屋顶一刻被对方偷袭。这八卦门人才蹲上屋瓦,却见有一条身影早已经越过两排屋子遁到远方。

“好快!“八卦门人轻呼,心里想很可能就是武当著名的“梯云纵“轻功。要知这等寻常民家的房子,屋顶瓦片甚为轻薄,用一般的奔跑方法,非踏出个大窟窿跌下去不可,此名探子必定专精修练过高深的轻身功夫。

尹英川深知这个本派弟子的轻功造诣,但也被这神秘探子逃掉了,不禁意外。

“不用奇怪。“荆裂跃起发了一镖后,又轻轻着陆在石桥上。“以我所知,武当派有特别调练一批专门做跟踪情报的弟子,并且派驻各省的大城都。他们为了这个『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可真的准备充足。“

尹英川问:“这么清楚…你跟武当弟子交过手吗?“

荆裂微笑不置可否。

“武当弟子,已来了西安。“圆性像是向自己说。他神情没半点紧张,反倒略现兴奋。

尹英川却很担心:“如果姚莲舟已经与其弟子门人会合,再非孤身一人,那么要擒捕他就很困难了。“

“师叔,你刚才不是说过姚莲舟在等我们吗?“丁俊奇说:“那么他现身就行了,没必要再派弟子来跟踪。我在想…“

“他们还没找到自己的掌门。“尹英川点点头。

“这是唯一的解释。“荆裂说:“藏首露尾,不是武当派的作风。他们通常喜欢直接就打过来。“

尹英川扬起左边的白眉,打量着荆裂。“你这家伙,又不肯加入我们,却又助我们揭出那探子跟踪,是什么居心?“

“我不过是有个同伴,过了约定的时间迟迟未返,才出来找她,却打听到你们已经从『麟门客栈』出动。“荆裂笑着说:“幸好来得及追上你们看热闹。还给我途中发现那个武当探子,真好运道。“

“既然你发现那探子,何不暗中就把他制服?“尹英川一脸不高兴。要是荆裂擒下那探子,就可能问出许多事情。

“我没这把握啊。那人不像你们这些出巡的家伙,可是非常警觉的。“荆裂揶揄了一句,又说:“而且不是这样当众赶跑他,接着就没好戏可看了。“

“什么好戏?“丁俊奇不忿地问。

“武当派的人行藏既露,他们也就不会再躲了。“

说着他就指向大街的东首。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在那长街远处,已有五条身影成一横排,像走在自家的厅堂般,朝着西军直走而来。其中三人都带着刀枪兵刃。

五人里走在正中央的那个,一头鬈曲长发披散,额上展现一行符文刺青,身材像颗圆滚滚的铁球,正是武当派“镇龟道“高手桂丹雷,率领三名“兵鸦道“同门焦红叶、尚四郎、李侗,还有刚才跟踪失败遁走的那个“首蛇道“弟子赵昆,走到西军群豪丈许之外,五人才停下步来。

武当派的人突然就出现眼前,而且一个个气势非凡,特别是赤手空拳的桂丹雷,更是浑身都散发着战斗气息,群豪不禁大为紧张,近百人的西军,反而被这五人的阵势慑住了。尤其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者和镇西镖行的镖师,都渐渐退到了八卦门人的后方。

尹英川早知道这些家伙都只能助助威,要是真打起来,十之六、七都没什么用,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倚仗他们;但现在这些家伙助威不成,反倒让大军失威了,教他摇头叹息。

桂丹雷以极雄浑的声音朝着群豪高呼:“马上离开西安府,滚回你们各自的老家。“声音响彻西大街,可知元气之充沛。

“西安不是武当山,我们爱住多久就多久。“丁俊奇冷笑。

“八卦门在京师已是我派手下败将,没资格跟我说话。“桂丹雷看也不看丁俊奇。“再说一次:滚!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一个“灭“字,说得理所当然,简直违反天下武林的规矩。这反而激起了群豪的情绪。众人这才记起:今日一战,不为耀武扬威,不在扬名立万,而是面对霸绝的武当派,各门派如何结盟求存。

当中独是一条身影,自群豪里猛奔而出,发出如战嚎的呼叫,带着如铁锤击石般的踏步声,朝武当五人直冲过去!

阳光照射,反映出他左半边身的金红光芒,正是圆性。

对他而言,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我下山来,就是要打武当派的人;现在武当人已在眼前,还不打作甚?

五个武当弟子盯着圆性冲来之势。桂丹雷迅速唤叫:“四郎。“

“少林和尚。不错。“那“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从嘴角齿缝间吐出一句话,紧接就从同门间步出,拔出腰间一柄厚背鬼头刀,迎着圆性摆开架式。这尚四郎身材中等,不想却是用如此沉重的兵刃。一双眼睛很细小,平板的脸木无表情,极是内敛。

圆性直瞪着尚四郎,奔跑中双手已把包铁六角齐眉棍抡在头顶,那嚎叫中的右边脸表情,跟左边的夜叉面罩竟是一致。

焦红叶和李侗,在尚四郎后方紧盯着圆性。这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史上首次真正交锋,他们却没有被选上,心中不免遗憾。但既是桂师兄的决定,两人也没有异议。

少林虽为与世无争的禅寺,但少林正宗外家武道,却以刚猛精进的拳棒闻名于世。圆性深得其中精要,也是率先抢攻,双手握着棍尾,就乘着奔势向前跃出,集全身之力,高高朝尚四郎垂直迎头劈下!

——圆性这一纵跃,心中乃是“借相“从山崖往万丈深渊一跳,有前无后,无畏无怖。

尚四郎判断出这毫无保留的劈棍,手中刀刃抵受不住,手掌迅疾把鬼头刀翻转,变成那厚厚的刀背向前,左手搭着握刀的右腕辅助,横刀朝上迎挡!

包铁棍端与刀背猛烈相交,金属鸣音在大街上回响。

那齐眉棍身乃是坚韧木头所造,带有弹性,强力互击下即向上反弹。圆性熟知此棍质材,借这反弹之力,双手扭绞,将棍头自上向下划半个大圈,迅速变招成挑棍,一式“飞天叉势“,撩打尚四郎下腹!

圆性这套正是少林派著名的“紧那罗王棍“。据寺内久远碑文记载,从前少林寺曾遭贼劫,被大群贼匪围攻;突有一人仗棍而起,立于寺墙之上,其形貌威势竟怖退贼军,不战而胜。寺僧皆称此乃观世音菩萨下凡,并化身紧那罗王①,以神威退贼救寺。此后少林寺僧为防再受劫难,更加紧研练拳棒,其中创编的这套棍法,即以此典故命名以为纪念。

『注①:紧那罗为梵语“人非人“之意,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众“之一。传说中是头有独角,善歌舞演奏的乐神。』

——实情是当年少林寺一队棍僧,奋起与贼团对抗,杀得山门外血流成河,方才将之击退。当时的住持元老深感这一战作下杀孽太重,故此隐去不提,代之以菩萨显灵之说。这套“紧那罗王棍“,就是少林武僧参详那场血战的经验,改良少林棍术而创,故最为刚猛狠烈,每式每势都是拼杀的实战棍法,全无保留。

尚四郎既是“兵鸦道“弟子,当非庸手,刚才往上招架时,心神早就同时顾虑下路,果然见圆性变招为挑棍,他把鬼头刀划一个弧,平刀向下以刃面又挡住第二棍。

鬼头刀碰上棍的瞬间,尚四郎踏前一步,以刀身近护手的根部压制着齐眉棍,同时刀刃贴着棍身向前滑出去,刀尖削向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

圆性仗着左手穿了铜甲,竟是不缩不闪,憋着一口气,心中“借相“观想整条左手化成了一块金属坚铁。

——少林硬功·“铁布衫“。

尚四郎的鬼头刀脊厚而刀宽,颇是沉重,即使这招削刀动作不大,攻击的力度也绝对不轻,加上是斩在骨头细小的拳掌上,就算隔着铜甲,刀劲一样足以挫伤掌指。但圆性的“铁布衫“气劲贯彻,鬼头刀削在拳甲上,不但未动那拳头分毫,刀身反被弹了开去!

刀一弹开,齐眉棍不受压制,圆性乘势斜向上扬起棍头,右手握棍尾冲出,一式“穿袖势“,六角形的铁棍头如标枪急刺尚四郎面门!

尚四郎那木雕般的脸全无动容,冷静地一侧头,齐眉棍仅仅掠他右颈侧刺过。

圆性得势之下绝不放松,双腿马步沉下,棍头压在尚四郎肩颈上,中段棍身则制住他架于胸前的鬼头刀,欲以全身坐马的沉劲,将尚四郎连人带刀压倒地上!

尚四郎趁圆性压制之势未完成,手中刀贴身倒提,使一招“裹脑刀“,往右上斜斜斩出一圈,将齐眉棍架开,同时后跳了一步,轻轻松松就脱出圆性的压棍。

圆性刚刚才沉下马,无法再走步追击,棍势已断,只好重新摆起架式。他鼓起齐眉棍,摆一个中平势,棍头遥指对手面门心胸。身体侧马而立,左身的前锋方,从头到脚都有“铜人甲“保护,人与棍结合成一个无隙可乘攻守兼具的完美架势。

荆裂、尹英川和各派群豪,当然都在专注观赏这少林对武当的历史一战。圆性未曾商议就率先抢出战阵,尹英川本甚不悦,又担心他被武当高手围攻,已准备拔刀出手相助;却见对面也只派一人来单打独斗,心下稍宽,就站在原地观看两派的武功。

圆性的一手“紧那罗王棍“,直打硬攻,以势破势,绝无半点花巧,看得众武者热血沸腾。

——少林号称“天下武宗“,绝非徒负虚名。

反之那尚四郎,交战数合都是招架多反击少,刀招也无甚特别。虽说他面对少林武僧,数招间毫发无伤,也算防守功夫极了得,但如果这就是自称“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精锐武者,那可真令人失望。

各派群豪见武当弟子不过如此,对今日西安一战又恢复了信心,纷纷为圆性呐喊助威。

就只有荆裂,满腹疑惑地注视着尚四郎。他跟武当高手多次交锋,深信此人功夫绝不会如此简单。

再看武当派其余那四人,见同门处于守势,却并未现出担忧的神色,荆裂更加肯定。

尚四郎立一个前三分后七分的后弓马步,鬼头刀斜架胸前,左掌轻按刀背,仍是一个守护为主的架式,一双细目未露半点情绪,那薄薄的嘴唇却吐出一句: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现在才是开始?他是什么意思?

圆性毕竟年轻,数招占了上风,更满腔都是战志,毫不理会尚四郎这话,舞动一个棍花,也就抢步上前,运起刚才使过的第一招“劈山势“,又是正面垂直劈下!

这次尚四郎却不是横刀上架,而是把刀划了个斜斜的圆弧,从旁迎向那劈棍。

荆裂看见他这起手方式,心中只觉似曾相识…

——“太极“!

刀棍相交,竟无声响。

圆性只觉手中棍劲,一着落在刀上即偏歪了。劈棍被“太极刀“刀背卸引,掠过尚四郎身侧,猛打在大街的青石地板上,石碎轰然激飞!

——原来先前尚四郎陷入守势,乃是刻意。数次硬挡棍招,是为了测试圆性的棍劲到底有多强,心中有了把握,方才使出这“太极刀“。

尚四郎一把圆性的劈棍卸去,鬼头刀即翻转,乘着这“引进落空“制造的空隙,顺势将刀刃往圆性颈项抹去!

——“太极“一出,即是杀招。

眼见圆性被化劲引得人和棍皆失控,刀已及颈,他却在这危急瞬间坐马发力,硬生生将击落地上的齐眉棍再拔起,右手一抽,左手在棍上滑过,变成双手张开握着棍身两头举起,同时仰头拗腰,一招“举鼎势“,仅仅在头颈前两寸之距,以棍身中央架住那刀锋!

尚四郎以为一记“太极刀“已将圆性破势,这一抹斩必中无疑,怎料圆性还是仰着身把棍拉回来,在最后关头及时挡下,心头有点意外,但并未犹疑,马上弓步前进,左掌拍到刀背上,以双手之力加上身体前冲,继续把鬼头刀硬压下去,欲把刀刃印进圆性的颈项!

这一强压下,圆性身姿不正,双臂的手肘又曲着,发力不易,两腿马步登时被压得更低,几乎就要屈膝跪倒。他死命顶着那沉重的鬼头刀,双臂内侧的左青龙、右白虎烙印皆催谷得通红。

尚四郎细目射出凶光,双脚跟也都离地而起,将身体重量加到刀上去,誓要为武当派取得这场光荣的胜利。

——打倒少林派!

刀锋已碰触上圆性的颈项皮肤。

第四章 千山未及此山高

在那“盈花馆“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围着的东军群豪刀枪并举,刃锋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着头,以紧张的眼神,凝视二楼其中一个房间那排紧闭的纸窗。

在场没有人发出声音。就连那些慌忙逃走出来的客人和妓女,看见这武者军团的阵仗,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缩着头慌张地从兵刃丛间走过。武者密切留意每个从“盈花馆“走出来的人,从其步行姿势判断,当中有没有会武功的,慎防有武当人混在其中。有几个比较年轻的恩客,走路动作稍为灵活,都被武者揪住仔细查看,肯定了不是会家子才放走。

“盈花馆“的鸨母带着几个龟奴,一看见颜清桐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颜大当家——“

颜清桐看也没看她,仍然紧紧盯着那排窗子,只是举起一只手掌说:“今天这儿有任何损失,我全包了。“他扬一扬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个奇怪的客人,住在那个房间?“

鸨母点了点头。颜清桐没再跟她说话,只挥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去。然后他转过满是汗珠的脸,瞧向戴魁。

戴魁只是怨忿地回看颜清桐一眼,就带着李文琼和其余十六个心意门好手,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

刚才戴魁已经跟众同门下令,这一战心意门要打头阵。当然他没有解释原因。李文琼等虽然又疑惑又紧张,但既是戴师兄的命令,他们不能不从。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个年轻的师弟手上:“待会儿如制服了姚莲舟,由你来缚他。“

李文琼听见师兄的口气,似乎对生擒武当掌门颇有把握,不禁瞧着他。

戴魁避开李师弟的目光。

“之后我会告诉你。“戴魁仍向着妓院大门走去,轻声向李文琼说。李文琼知道戴师兄为人素来刚直,不喜掩饰,心知这事情必有不可说的隐衷,也就不再追问,提起双锏和师兄并肩走着。

董三桥看见心意门人竟自告奋勇作先锋,却又不向他交待一声,甚感奇怪,向颜清桐问:“这是怎么回事?“

“董兄,我戴师弟说,要为大家一探姚莲舟的虚实。“颜清桐回答。

董三桥想不到其中关节,但既然心意门自愿冒这大险,他也没有理由阻止。董三桥回头,跟韩天豹耳语数句。韩天豹点头,就暗地向四个秘宗门弟子下令,四人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群豪见心意门人率先出击,也都向他们欢呼助威。

“山西心意门,果真是好汉!“这样的赞美之词,听在戴魁耳里,却只觉苦涩。他暗下摸摸那收藏着解药的腰带,心中只盼这事情快点完结。

燕横也极是意外。看着戴魁走过,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识以来,这位心意门前辈一直很敬重自己,心里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说:“戴兄,让我跟你一起进去!“

戴魁见在场武林同道,一个个只会站着喊叫助威;自告奋勇加入助拳的,就只有最年轻的燕横一人,他心里大是感激。但此事关系心意门荣辱,不容外人在场,戴魁只是无言向燕横摇摇头,也就拔出腰刀,领着同门走入“盈花馆“的大门。

最后一个心意门人也消失于门外之后,外面群豪也就马上静了下来。

韩天豹这时挥挥手。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跃上了墙壁,手足并用地爬到那排密闭纸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层窗户的檐瓦上。他们手中已是暗扣着飞镖。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晓,现在亲眼看见四人飞檐走壁,没发出一点声响,群豪也都赞赏,只是怕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并未出声喝采。

燕横专心地倾听“盈花馆“内的动静,心里在关怀心意门人的安危,并未察觉在包围人群的最后头,童静也拉着马儿在观看。

颜清桐满脸带着期望,正热切等待着妓院里传出的打斗声音。

在“盈花馆“楼下那挂满了红帐的华丽大厅里,戴魁静静仰着头,凝视通往二楼的木阶。

也许是错觉,他好像听得见,身边十七个人的急促心跳声。

“待会儿我与文琼打头阵。“他没回头地向同门说。“记着,要是危险,就马上逃出去。面对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耻的。“

说完就往阶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琼还是摸不透戴师兄为什么要强出这风头,只知道绝对跟之前输给荆裂的事无关。可是现在已入敌境,更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好紧紧跟着师兄上去。

到了二楼的走廊,阳光自西侧一整排的窗口射进来,廊内没有一丝风,微尘在光束下浮游,四周皆沉静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这地步,对方必然已经察觉他们上来,也无意掩饰脚步声。他暗中调息呼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心意门武术著名的“鸡形步“。戴魁以这战斗的态势,慢慢朝着走廊末尾最南那个房间前进。

李文琼和其他十六人一见师兄这姿势,就如平时修练的习惯,一个个也都跟随着摆起同样的身姿,并已架起刀剑兵刃。

戴魁那柄心意门的腰刀跟一般寻常单刀有异,全刀长达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长,可单、双手握持拼杀。此刻戴魁双手握刀,刃尖向上,缓缓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头几乎贴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怀内,正是“心意三合刀“的备战架式。

戴魁和李文琼继续以“鸡形步“谨慎地前进,不一会儿那个紧闭的房门已在面前。

门内无一点声息。

走廊里并不炎热,但戴魁连眼眉都被汗湿透了。

虽说这次结盟目的是生擒姚莲舟,但戴魁已经顾不了。

——必要时,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琼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山西总馆一起修练不知多少日夜,一个眼神之间已经心意相通,知道待会儿要用什么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隔着门说:“姚掌门,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状况。只要姚掌门把兵器往窗外抛弃,我等绝不会刀剑相加。一切有话好说,今天各派英雄齐聚西安府,也不过想跟武当派说清楚道理。“戴魁说得含糊,也没有自报名号和门派,否则就好像承认了,下毒是心意门的人所干。

房间内一片静默。戴魁还是耐心地等着,尽可能避免这一战。

良久,门内传来一把声音。

“既已用到这等手段,何用再多废话?你们要进来,就进来吧。“

那声音发出处,就在门后极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琼蓦然惊觉,强敌就在跟前隔着门不足七步之处,登时激起自保的反应,两人不说一句就发动了!

李文琼率先舞起那双沉重的四棱铁锏,狠狠砸向房门开路。铁锏所及处,门板如朽木,向内破碎四飞!

破门的刹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视门里。不料房内竟是异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阳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适应,但仍然捕捉到门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毫无犹疑,朝门内迅疾踏进一步,全身整体也乘着这冲步发出猛劲,长腰刀挟这身劲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强横的一式“崩刀“!

——心意门武道崇尚“拳械一体“,即器械兵刃与拳法相通。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发劲之法,跟心意门“五行母拳“里的“崩拳“如出一辙。

“心意三合刀“所谓的“三合“,就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刀招虽简朴,但每式皆把心与体发挥至尽。戴魁深知此刻极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战,更是毫无保留。

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从右肩把刀弧线劈出,实质是将刀刃前尖数寸的锋口直线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长身影不招不架,却全身往房间深处飞退,躲开这“崩刀“。其轻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讶异。

——他真的中了毒吗?…这么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来真的没法反击…

戴魁奋起战志,再踏步朝那退却的身影追击,刀身反过来刃锋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斩出。

李文琼也以双锏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护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势将成时,眼角却瞥见:左面房间角落更暗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坐着。

“师弟!“戴魁呼喊。

同时已经看见那第二个身影,手上绽放出剑光。

李文琼警觉,双锏向那剑光迎过去。

戴魁看着那剑光划出一道奇异的圈环。

他毕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轨迹。

一听见楼上传来破门的爆响,外面群豪皆耸动。

燕横已经拔出腰间的“静物右剑“,随时准备冲入内助阵。

“去!“韩天豹一声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起立附到窗前,准备弄破纸窗,向内里发飞镖相助。

——但他们不知道:房间内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阳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时隔着纸窗和布帐呈现。

当听到破风声时,他们已来不及闪躲。

其中两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击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马上惨呼从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两人亦被飞掠而过之物所惊,只匆匆向窗户掷了飞镖就跳下来。

倒地的两个秘宗门人,胸口中了暗器那个还能痛苦挣扎;喉头被击中那个,已然气绝,可见插在他喉头之物,乃是一块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变成这样凌厉的暗器,房内敌人的手劲非常可怕!

董三桥见同门被杀伤,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到“盈花馆“西侧一排窗户破裂,两条身影缠成一团,穿窗飞堕而下!

下面正好包围着一群武者,那两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伤而吃痛呼叫。

颜清桐一眼就看见,跌下来二人不是谁,正是他的两位山西总馆“内弟子“师弟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一身血污,十分狼狈。戴魁双手空空,一条左前臂已经骨折,断骨处血湿衣袖。

戴魁的腰刀,则刺在李文琼腹中。

戴魁一条右臂仍然死抱着师弟——刚才实是他单臂抱着李文琼穿窗逃亡跃出的。他激动地不断呼喊师弟的名字,可是见李文琼脸白如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怎么回事?“颜清桐惊惶地上前察看两人。戴魁一见他,竟浑忘了断骨的剧痛,跃起身来,往颜清桐头脸就是一拳。颜清桐毕竟也是心意门好手,打来的又是本门的拳招,他及时伸臂把这拳架住了。

群豪见心意门人竟在这种关头无端内哄,甚感讶异。

楼上的打斗斥喝声还在继续。戴魁回头,关切的眼神注视上方,担心还在上面那十几个同门。

不一会儿后,打斗声嘎然而止。

群豪屏息仰头瞧着。

然后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走出来。

是心意门人。八个人受了各处损伤,有的还要同门搀扶,一个个狼狈地逃出门口,其中两人还合力抬着一名同门的尸体。他们身上血渍斑斑,在阳光下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