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

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仿佛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于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舍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舍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于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猛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象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舍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于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于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于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舍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

第六章 刃风·梦想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

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

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

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

——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武当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卷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武当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炼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武当“兵鸦道“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武当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

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物移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武当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

“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糊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武当的戒律吗?“

“武当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武当弟子以武道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

“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

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

“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

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褐蛇“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物移教经书:“日月同辉!“

“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

“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褐蛇“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

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

“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武当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波龙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武当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武当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荆裂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荆裂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呼吸,尽量恢复刚才舍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