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说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家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象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呼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呼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呼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历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呼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叹。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仿佛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托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家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呼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历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板——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占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家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板…“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仿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象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糊。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复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锡晓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锡晓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武当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锡晓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欲望,踏上出走武当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锡晓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樊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锡晓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离开武当山三天,锡晓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武当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武当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锡晓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锡晓岩自小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拼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练刚猛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饥,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武当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锡晓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锡晓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武当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锡晓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锡晓岩身为武当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发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咽的锡晓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到得东面的谷城,锡晓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兵鸦道“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锡晓岩根本不知道荆裂和虎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荆裂,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锡晓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锡晓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锡晓岩的背项。锡晓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饥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家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锡晓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