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情?“锡晓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份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锡晓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饥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锡晓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锡晓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锡晓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雇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锡晓岭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锡晓岩。锡晓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锡晓岩呼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锡晓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锡晓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挥手,又暗中向锡晓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锡晓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锡晓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锡晓就往前走。

锡晓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武当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锡晓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锡晓岩:“你呢?“

锡晓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发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仆仆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颜清桐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巫纪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家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颜清桐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波龙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了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波龙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巫纪洪的法眼。

巫纪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念着荆裂,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颜清桐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波龙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象波龙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当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物移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颜清桐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迷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弒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颜清桐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颜清桐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颜清桐来找的是个什么家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刹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呼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猛烈飞堕而下。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锡晓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锡晓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猛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锡晓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炼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锡晓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锡晓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呼。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锡晓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锡晓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锡晓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锡晓岩这个武当“兵鸦道“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锡晓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锡晓岩先前已用过“太极“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猛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锡晓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猛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旋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锡晓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呼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锡晓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猛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猛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锡晓岩以他猛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呼呼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锡晓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发。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锡晓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刹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锡晓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象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分,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锡晓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锡晓岩的世界。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溜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颜清桐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锡晓岩跟关屠子交手前,颜清桐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溜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猛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锡晓岩这位武当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颜清桐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颜清桐是向武当掌门姚莲舟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锡晓岩看见他必无幸免——颜清桐至今都清楚记得锡晓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颜清桐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颜清桐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颜清桐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猛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颜清桐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二

武术上的招式有所谓“刚“与“柔“之别,大体的说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动压制对手者为之“刚“,以技巧卸力而后发制人者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则可明白,两者其实并非一种客观的严格区分,天下并无“绝对刚硬“或“绝对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门派或技术打法较偏于其中一者。正如太极阴阳为一体,刚柔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

人体一切活动靠肌肉收缩产生力量,要收缩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松。尤其武术招式的“发劲“(即爆发力),要求在极短促的时间里产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异于寻常地放松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刚的力量与速度,实乃产生于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开大合的刚劲著名,但入门功法却是锻炼身体筋骨柔软的“易筋经“,即是这个原因。

同样道理,柔也离不开刚。有了最巧妙的化劲卸招功夫,当制造出攻击机会时,若没有转柔为刚的爆发,则如入宝山空手回,甚至因为失机而反为对手所乘。由此可见,武术的攻防招势,无所谓纯刚或纯柔。

因为柔法往往讲究较细微的动作和感应技巧,不少人误以为它比刚法更“高级“;而刚猛的招式则较容易令人联想“粗拙“或“蛮力“,许多人心里不免有所贬抑,甚至认为柔必胜刚,其实皆是大谬。运用刚法一样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长硬打硬进,其实内里讲究身体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势,同样是要用脑袋的功夫。柔能制刚,刚同样可克柔,视乎比斗时双方的对应。

因此武术上有理想境界谓之“刚柔并济“,不是说每个招式发力都半刚半柔,乃是指一个武者随时“能刚能柔“,因应敌人动静及状况,变换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样,时而化为猛烈浪涛,能覆舟裂石,时而如流水渗地,入于无间,是为极至。

第二章 狼男与狼女

一个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厢房里一阵浓浓酒香。

“再拿一瓶来——不!两瓶!“

韦祥贵口齿不清的声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两边各抱着一个妓女,身子摇摇晃晃,一张白脸已然喝得通红。刚才他跟妓女嬉闹,一下子拿不稳就将酒瓶摔破,却没有皱一皱眉头。

——换在两个月前,这样的酒,韦祥贵别说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饭桌上摆满都是菜肴果品跟几种好酒,足够一桌十几人吃饱。酒菜跟女人都是东道主赵黑脸付账,以答谢今日“悦东楼“的胜仗。韦祥贵深知,这一胜让赵黑脸夺取了江陵城北码头的巨大利益,这种招待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自然绝不客气。

旁边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饭桌对面,皱着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顾吃饭的?“

“我饿嘛。你忘了吗?我们认识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为肚子饿。“

锡晓岩端坐在韦祥贵对面,左手握筷又夹了一块鱼送进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点儿没有到这种地方喝酒游乐的气派,相较韦祥贵一身锦织绣花的棉袍差远了,人家乍看还以为他是韦祥贵的仆从。

——可韦祥贵穿的衣裳、花的银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锡晓岩那只拳头换来的。

锡晓岩仍旧将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只左手吃饭。从前他在武当山起居生活亦习惯如此:跟兄长锡昭屏不同,锡晓岩自小就介意自己这异于常人的身体,宁可把那条怪臂收起来不让人注意。就只有练武和比试之时,他才会浑忘羞惭感,尽情施展右手。

“没见过这种傻蛋。“韦祥贵捏着左边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挣扎乱笑起来。“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锡晓岩吐去嘴里的鱼骨:“我又不喜欢喝酒。“

韦祥贵仔细看锡晓岩的脸色,似乎满怀心事的样子,令他有点忧心。自从在谷城结识成了伙伴后,他们一路上到的地方越来越繁华,每次为人出头打架收的红包越来越沉重,而“鬼刀陈“三字也在荆州府里越来越响亮。韦祥贵想不透自己怎会交上这种鸿运,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辆飞快奔上山的马车一样,要拦都拦不下。他自然不希望这运道会突然终结。

“小陈…“韦祥贵的脸正经起来:“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不妨说,我们兄弟嘛。“

韦祥贵问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虚。他在想:难道小陈已经知道,我每次都把红包里七、八成的银子都收进自己的口袋?…

锡晓岩听见韦祥贵随口而出的这句“兄弟“,心头一暖,也忆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着韦祥贵。锡晓岩自幼在武当山长大,跟这样的市井之徒结交是第一次。像韦祥贵这种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当,恐怕就连半个时辰也捱不了,按理锡晓岩对他只有鄙夷;可是这些日子里,锡晓岩跟他却意外的投缘,甚至很轻松就跟他说出自己的心底话来——虽然锡晓岩至今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许正因为韦祥贵跟武当派的人如此不一样,反而能让锡晓岩宽心。

“你记得我最初为什么答应跟着你去替人打架吗?“锡晓岩问:“我是说,除了为吃饭之外。“

“当然记得!你说你一个人跑出来,是要寻人嘛。“韦祥贵嚼着妓女喂他的糖糕说:“你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哪儿,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镇,打出越响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们遇上。“

锡晓岩点点头。他对武当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要寻找荆裂和虎玲兰,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对呢…这两个月下来,人找不着,我却好像渐渐喜欢上这活儿了…我是说,像今天,打那些人。“

锡晓岩说时,眼睛变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着。

听见“鬼刀陈“如此兴奋地说自己“喜欢打人“,那两个妓女心里都冒起寒意,笑容有点僵硬。韦祥贵听了也有点呆住。

“你该知道,我从前是练武的吧?“锡晓岩又问韦祥贵。

“你虽然没说过,我大概猜得出来。“韦祥贵说:“那就奇怪了,打架对你来说,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自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在…那里天天跟同门师兄弟打。拳脚刀剑的比斗,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可后来我才发现,在里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样。“

“怎么说?“韦祥贵好奇地扬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门第一次出去,和外敌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锡晓岩瞧向厢房窗外的夜色:“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心里烧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后那火也始终没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直至打了这两个月的架,我终于明白了:从前跟同门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为了锻炼,心里既没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对方的念头,也没有打输就必死无疑的准备;这些日子里我打过的家伙,相比我从前的同门,虽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废物,可打架时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

他瞧着自己的拳头,继续微笑着说:“我甚至觉得,跟这些废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从前变强了。“

锡晓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离开武当,不单纯是为了寻找荆裂和虎玲兰,也是为了心里更深的渴望:再次尝尝武当山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知道荆裂能胜他,就是因为比他更早踏足这条道路——猛兽在荒野中觅食求生之路。

锡晓岩决心要跨过荆裂这座山,一往无前。

他不知不觉把拳头捏得勒勒发响。妓女听了更是害怕。

韦祥贵看见锡晓岩这副狂热的表情,笑起来了。

——这家伙原来真是个疯子。我不用担心银子的事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韦祥贵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干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劲来,替你找更多更厉害的对手,助你这柄『鬼刀』磨得更锋利!“

相比跟锡晓岩初相识的时候,韦祥贵肚子微微发福,脸皮也因纵情酒色而有点松驰,两个大眼袋在灯火下现出深刻的阴影,怎么看都不像比锡晓岩小两岁。

可是此刻,他瞧着锡晓岩的眼里重新燃起光芒来。

“我会一直带着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认你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