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魁越过二人走出门口,从走廊看见聚在天井间的三十多个武人,又瞧见地上除了绊索,铁蒺藜和掉落的暗器外,还溅了几行血迹,心里更是焦急。

他一眼扫视过去,并未看见虎玲兰的踪影,却察觉众人的脸都朝着对面一个窗户穿破的房间,显然他们猎捕的目标就在里面。

——此刻吕家地功门掌门人吕亭良刚跃进了房间,众人皆全神贯注地观看结果,一时竟未发现戴魁闯进来。

戴魁正思考要如何冲向那“戊号房“,却见一条身影自那洞开的窗户跌出来,众人都发出惊愕的呼叫!

跌出窗外的正是吕亭良,他右手早失去单刀,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头。左手上的藤牌边缘有一道破口——敌人竟一击间压倒藤牌,再直进刺伤他肩关节,可见其劲力之悠长贯彻!

几个地功门弟子把掌门扶起来,众人瞧着房门惊疑不定,但里面并未声息。

“啊——“这时一个苍林派的暗器好手低呼,伸手向头上一指。众人仰头,也都吓了一跳。

戴魁看见“西风客栈“的各处屋顶瓦面上,已然无声无息蹲据或站立了二、三十条身影,犹如聚集着一群大鸟,正是秘宗门众人。戴魁心知,另外数十人必然也已将客栈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站在天井檐边上的曾青峰,冷冷俯视下方。

“请出来吧。走不掉的了。“他的话虽客气,但语气更像命令。

“早叫你别乱走了。“这时房间里却传来一句男子的说话声,但并非向曾青峰回话。

房间自内推开。

屋顶上的秘宗门人,手中兵刃都在阳光下闪耀。

戴魁已作出战斗的打算。握着刀柄的掌心发热冒汗。

率先走出房间的,正是先前在墙头出现的那个高个儿男子,长穗剑已还入背后鞘间。这男子面貌颇俊朗,却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踏出刀枪林立的天井时,竟显得若无其事。

秘宗门人皆甚眼利,先前就看见这个男人攀越客栈的外墙,身手不凡。

——听闻“破门六剑“里有青城派的年轻剑士…莫非就是他?

这时房间里另一人也出来了。秘宗门人看见是个女武者,既披着脸纱,又一身图案奇特的红衣,确实可疑。好些秘宗门好手已然在背后暗暗扣着飞钉,随时向下发射。

戴魁却暗自送了一口气,只因看见那被围攻的女子,并非虎玲兰或童静。他再细看她,只觉有点眼熟,似曾见过。之见她拐着左足走出房间来,显已受伤。戴魁不禁联想起在西安之战中受牵连的名妓书乔。

——对了…是她!

一想起西安,戴魁立时记起眼前这个女武者,就是当时见过的飞虹先生女弟子!

戴魁正想开口,但那个背着长剑的男子先一步说了。

“在下湘龙剑派庞天顺。“他朝四方拱拳,然后拉扯一下身边刑瑛的衣袖:“特从湘潭而来,寻回这个不听话的师妹!“

“湘龙剑派…?“上面的曾青峰眼目收紧,仍然在怀疑。

戴魁为人鲁直,一时还没想明白透:这位明明就是崆峒派的女弟子,怎会是湘龙剑派的人?他瞧向庞天顺,却见庞天顺也看着他,投来一个奇特的眼神。戴魁被他这一瞧才想到:飞虹先生也是“破门六剑“之一,秘宗门人若知道眼前是崆峒弟子,未必会轻易放过!我怎么这么笨?

“我这林师妹,一个月前在馆内跟我比试输了,一个人负气离家出走,害我远道而来接她,也害这里许多为劳师动众了!师妹,还不向大家谢罪?“

庞天顺又再扯扯刑瑛的衣袖,说时嬉皮笑脸。刑瑛白了他一眼,她天性倔强,只勉强向客栈众武者略点了个头。

可是正多亏庞天顺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令场面气氛缓和下来。不少秘宗门人见他如此轻松,感觉二人确不像是“破门六剑“。

曾青峰却仍未释疑,指一指刑瑛:“那脸纱…“

刑瑛将脸纱一把扯下来,露出一张甚是俏丽的脸庞,可是右边下巴近着颌处却有一道显眼的伤疤,教人惋惜。

曾青峰见了登时低首:“得罪姑娘了。“

刑瑛没有回应,冷冷将脸纱两角的小钗挂回头发上。戴魁一边将腰刀还入鞘内,一边打量着庞天顺。湘龙剑派虽远在江南,但名头不小,戴魁也略有听闻,只是不明白他们跟“破门六剑“有何关系,竟如此仗义出手。

“那么…戴师兄又何以如此急于冲进来?“正沉思中的戴魁蓦然听到这句话,仰起头来,发现发问的曾青峰和众多秘宗门人,这时已将注意力投向自己。戴魁并非口舌便利之辈,一时不知要如何找借口。

“戴师兄劳心了。“庞天顺这时抢在前头插口:“我与他昨天不过在城东的酒馆有过一面之缘,他却对本门师妹的安危如此记挂。刚才在客栈外一看见小弟,戴师兄就知道这儿必有误会,将我林师妹错当『破门六剑』那干妖人之一,情急之下未及解释就闯进来阻止。“

庞天顺其实完全不知道戴魁的名字和门派底细,只是听曾青峰唤其姓氏,就顺着胡讲一番,若被仔细查询必然露出马脚;他更未确定戴魁是否真是“破门六剑“的友人,假如戴魁的立场并非如他所想,马上表明互不认识,那可大大糟糕。

然而庞天顺很有信心。只凭先前在客栈门外与戴魁对视的那一眼。

——眼睛里那团火焰,骗不了人。

“庞…师兄…“戴魁清一清喉咙,他不惯说谎,心里不断在想要怎么说:“太好了。还好令…令师妹受伤不重。不过这脚伤治理不好,可大可小…“

他灵机一动,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纸包来,上前递给刑瑛:“…林师妹,此乃我心意门所制的救急药,可防治伤口化脓生毒,你待会找个地方清洗再敷上。“

戴魁借送药为名,其实是要说出自己门派名号,好让庞天顺和刑瑛知道,以免露出马脚。

天井庭院四处的吕家地功门和苍林派众人,骤然听到这大汉竟是名动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的心意门传人,俱是心头一惊。他们再仰首看看屋顶上盘踞的那些武者,猜想他们的分量也必不相上下。

他们半点不敢声张,只静静将吕亭良扶起,又抬着那个被刑瑛“送魂飞刀“击杀的地功门人,神情败丧地退出客栈去,心里还在祈求戴魁等人莫要向他们算账。

——他们此刻方才明白:讨伐“破门六剑“,自己远远没有资格。

戴魁瞧着那具被抬走的尸体,心里叹息:

——朝廷抛出一面铁牌,就把武林搞得天翻地覆…我们武人的尊严,丢到哪儿去了?

刑瑛一双明眸愤怒地盯着撤退中的地功门人。她遭逢埋伏暗算,怒意自然未消。但这时庞天顺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究。

刑瑛左右看看两个来帮助她的汉子。她记得在西安曾与戴魁有一面之缘,庞天顺则跟本不认识。她又瞧瞧屋顶上站满那些秘宗门人,明白此刻最好还是别多话,也就默默接过戴魁的纸包。

曾青峰仍在盯着他们三人。房间走出那对男女身份仍有可疑:不过戴魁的心意门独有身姿步履和兵刃却假不了——曾青峰在山西有好几个心意门分馆的朋友,对此清楚不过。

终于他挥一挥手。身边的秘宗同门逐一转身往客栈外跃回地面去。

“戴兄,两位…我等还要跟同门会和,就此别过。“曾青峰临行前抱个拳:“『破门六剑』一日在世,我们多半还会再相见。到时戴兄可别抢在我们秘宗门前头啊。“

他微微一笑,也随着同门离去。秘宗门人踏着无声脚步骤然消失,本来剑拔弩张的“西风客栈“顿时变得清净。

天井里三人再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离去,原本暗暗戒备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快来,先把血止住…“刑瑛这时朝着庞天顺说,语气中满带歉疚,并急忙将戴魁给她的纸包打开。

戴魁这才发现:庞天顺收在身侧的一只左手,绑腕的布条渗着鲜血。

原来刚才他破窗而入,助刑瑛击退吕亭良之际,刑瑛却误把他当做敌人,朝他发出一剑,庞天顺命中吕亭良同时,只能用左手肉掌硬生生将刑瑛的剑锋拍截去,因而被剑尖割伤了掌缘。为怕秘宗门人生疑,庞天顺一直若无其事地掩藏着剑伤。

“啊,不…“戴魁却伸出手呼叫起来。

只见刑瑛打开那两层的纸包,原来里面不过是半块吃剩的干饼,哪有什么膏药?

庞天顺和刑瑛都呆住了。戴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三人相视一眼,不禁一起大笑。

三人把伤口包扎好后,各自回到落脚的客店取回马匹,并相约在袁州城的西门等待。

“临江城的无极门朋友打听得知,燕少侠跟他的朋友应是往西路走了。“庞天顺向戴魁和刑瑛解释他跟阮氏无极门在临江如何受到燕横的恩惠,然后把所知的情报告诉他们:“我一路寻到袁州,正是这个缘故,可还是找不着。说不定他们已跨省到湖南了。不如两位跟庞某一起走,如何?庞某总算是当地人,必要时也可联络同门相助,比较方便。“

戴魁和刑瑛本就茫无头绪,也都答应。

三人出得西城门,也就上马在道上渡步。庞天顺和戴魁看见刑瑛的马儿甚是矫健,她更是骑姿轻松,半点未受脚伤影响,不愧是关西崆峒派的女侠。

两个月前崆峒派接到“御武令“,刑瑛得知师父练飞虹竟成了朝廷下旨捕杀的钦犯,马上离了平凉,日夜兼程,长途快马赶到江西来寻人。

戴魁听着不禁钦佩,瞧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武者。可是刑瑛看着前路,咬牙切齿地说:“哼,师父那臭老头,为了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竟就丢下我跟师兄弟们不管,一走了之。我这次来就是要看看这娃儿天分有多高?学的我崆峒派什么精深武艺?我就是不服气!“

刑瑛口中虽这样说,但脸纱外露出一双眼睛,难掩关切之情。

庞天顺见识过童静的天分,只是这时不好撩拨刑瑛的情绪,只是微笑。

三人在马上交谈,庞天顺又再提到当天燕横如何令他与群豪折服。戴魁听着血脉沸腾。

——看来燕师弟这一年来的剑技,突飞猛进!

刑瑛和戴魁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破门六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得罪了朝廷奸臣,因此才有这“御武令“下旨追杀。

“那混账狗皇帝!“刑瑛往空中挥了挥马鞭,不忿地大骂:“还有这些大小门派,他们都忘了吗?不是师父几个当日在西安抵敌武当派,他们今日如何?全都给狗吃了心肝!“

“说道武当派,我还听闻一件事…“庞天顺这时说。

“是什么?“有关武当派的动向,戴魁总是格外紧张,急忙就问。

“天下各大武林门派得到朝廷的『忠勇武集』封赐,其中除了少林寺以禅寺乃方外之地为由,派长老禅师上京辞谢之外,只有一个门派敢断然拒绝。“庞天顺顿了一顿,才说:“正是武当。“

戴魁和刑瑛听后都呆住了。尤其是曾与武当派相斗的戴魁。

虽是死敌,但戴魁不得不对武当派深深敬重。

——姚莲舟…却是个不凡的汉子。

“这一次…看来比对抗武当派时还要凶险。“刑瑛忧心地说:“就连有多少敌人都不知道。“

庞天顺想到,但是一个秘宗门就出动三百人,各地更是危机四伏…平日那副轻松的面容不禁收起来了。

“『破门六剑』里有个家伙,我记得他常常喜欢说一句话…“戴魁这时却咧开嘴巴说:“『真正的同伴,不用太多。』“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笑意。

“这种傻瓜…“庞天顺回复了平素的表情:“好想快点跟他结识。“

刑瑛娇叱一声,挥鞭催起坐骑,一马当先就在道上奔出去。庞天顺和戴魁马上策骑紧随。

十二只马蹄,在这午后的郊道上,踏得异常响亮。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