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的团体有“门“与“派“之分别。一般而言,“派“组织较严谨和紧密,整个派别的成员集中于一地锻炼及生活,传承和行事非常统一,典型的例子莫如“九大门派“里的“六山“,包括武当派、华山派、青城派等皆如此。

另一方面,“门“则较广泛和松散,通常是一门武功经过数代自然流传、扩散的结果,在不同地方渐渐形成支系,各自流变,并且独立行事。他们因同出一源,而保存着门户的名号,各地不同分支皆是地位对等的同门,并无从属关系。有的门户因着不同师父的个人长处或体悟,有货混杂了其他武功,所传承的武术也出现风格上的差异,甚至衍生出另一门户(比如地堂门与地功门就是一例)。

此外,因为流布较为广泛,门内弟子人等繁杂,较诸于“派“有更多世俗的牵连。

不过“九大派“里的“三门“:心意门、八卦门与秘宗门则为例外,它们虽未如“六山“般门户严密,但仍然能够维持比较统一的组织,主要因为其发源地仍然保有总本馆与掌门之位,作为维系团结的核心。这种向心力是“三门“能够跻身“九大派“的重要因素。

“三门“之中又以秘宗门的组织最为严谨。有说秘宗门因源起于梁山好汉,故传下了梁山水泊指挥军纪的遗风(秘宗门沧州总本馆“玉麒堂“,即纪念传说中的创拳祖师“玉麒麟“卢俊义)。

秘宗门武艺虽然广传四省,但门内有一规定:各地任何分馆支派的馆主就任,必得至少一次往沧州总馆的宗祠参拜,再得掌门授予“印可“,此仪式维系了各支系与总馆掌门的直接从属关系,此后掌门有要事发出号令,各地门下皆要听命。

当年秘宗门先祖立下这些条规,原意其实是要确保秘宗门武艺的传承维持正宗纯粹,不致变质失传,没想到却演变成一种近似结社的组织。有些武林人士讥嘲秘宗门行事近似江湖帮派更多于武林门户,甚至背地笑称它为“秘宗帮“。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二章 野寺

一片连风也吹不进的阴幽密林,地上覆着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树挂满了茂密的蔓藤,外头猛烈的阳光只能像细线般透进来。枝叶无一丝摇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动的深绿。

林里也许真的太闷热,就连鸟也无力啼叫,静寂得可怕,要是竖起耳朵留神,也许连虫蚁爬行的声音也听得见。

这样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没人经过。

然而,确实有人。

一个身影盘坐在野草之间,大半为高草遮掩,只隐隐看见壮硕的身形轮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秽的斗篷更与身周树林颜色融合。若非身体悠悠地呼吸起伏,容易令人错觉是块宁定的岩石。

武僧圆性。他闭着眼睛静坐盘膝,一头乱发狂须虽都被汗湿透,但脸容安详,似入禅定。

仿佛与这业林融成了一体。

渐渐林子的东、南两方远处,传来异样的足音,既轻捷又紧密,不似人类。

这许多足音,同时朝着圆性所在接近而来。

圆性仍然闭目。只有右掌略动,抚摸着横躺在腿上的六角齐眉棍。

微黄阳光之下,可见他的脸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顿模样,眼肚浮出淤黑来,跟平素精气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连带传来几声吠叫。

猎犬群的精悍身影,猛自林间出现。

狂乱的吠声,林中响彻。

七头猎犬展开蹄爪,张着沾满唾液的尖齿,身法如箭从两面疾奔,冲向眼中的猎物!

其中一头毛色灰黑的大猎犬,似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当先就跃起来,朝圆性的身体张牙飞扑!

同时圆性双目暴睁!

刹那,人与犬四目相对,凶厉的猎犬竟被和尚那双怒目震慑!

但猎犬飞扑之势没有停下,利齿将及圆性咽喉!

圆性迅速举起左臂,横架在脸前,及时抵住了这咬噬!

猎犬本能地发力啮咬圆性手臂,却感牙关痛楚,犬牙噬不进半点!

圆性盘坐的身体瞬间拔起,右手提着包铁齐眉棍,两腿成跪坐马步,左臂猛地朝下发一记劈拳,咬缠着前臂的猎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时放松了咬噬,伸出长舌来,已然被摔得昏迷!

紧接着另两头猎犬扑至。圆性侧身闪过一头,让它扑空跃到后面;另一头正及眼前,圆性左手划半个弧圈,一掌拍在那猎犬的脑门顶上,硬生生将它自半空打下来!

圆性的手掌仍未离开狗头,朝下把它牢牢压在地上。那猎犬四腿乱抓草地,却动弹不得。

这时圆性身上斗篷褪落,原来左臂从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铜人甲“,因此能抵御犬牙的噬咬。

圆性仍半跪着,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将猎犬压住,一双眼目瞧着余下那几条狗。

这些都是素经训练的凶猛猎犬,平日出猎即使遇着猛兽也不畏惧,但此刻对上圆性那犹如金刚怒目的威严眼神,竟都畏缩不前,发出“呜呜“低叫。

“去!“圆性从齿间吐出这个字。

五条猎犬一听了这呼喝,全都被喊得掉头而去。

这时圆性瞧着掌底下那头猎犬。只见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颤抖着俯伏,一动不敢动。

圆性此刻只要转移体重,发劲一掌将它头颅压破,实如捏死一只小虫一般轻易。

但他并不恨这些追踪自己多时的畜生。

该恨的,是驱使它们的人。

圆性将穿着铜甲的手掌轻轻放开。那猎犬似已凶性全失,垂着头站起来,抖了抖身体,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圆性这时蹲下来,伸手摸摸那头被摔昏的灰黑猎犬颈项,感到仍有平缓的呼吸脉搏,看来无恙。

本来是要把它们全杀掉的,但圆性始终下不了手。

他一边轻抚着猎犬的项毛,一边远眺东面林子远处。从前在少林寺受训,圆性经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点烛光的“金刚堂“练习对打,以锻练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里虽然幽暗,他仍隐隐看见尽头处的树木间出现数条模糊的人影。

圆性抚着猎犬的手掌仍然温柔,但盯向远方人影的眼神,却比先前威慑犬群时更要可怕,朝着那些来者切齿呼喝:

“有种就来!“

——可是他心里知道,这些家伙,没种。他们不会走近前来半步,只会把事情都交给狗去做。

这些人并不是执行“御武令“出动来捕杀圆性等人的武者,而不过是江西省界一带的鹰扬帮人。

自“御武令“发出后,天下各门派皆前来江西意图夺功,“破门六剑“的行踪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有价钱。许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亲自诛杀“破门六剑“这干高手几近绝无可能,却仍想在此事上图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门六剑“的所在,再将情报出售给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门六剑“为了避开追击,改走山野之地,于是猎户出身的鹰扬帮就大派用场,出动飞鹰走狗时刻追踪。

圆性知道此刻也难奈何这干鹰扬帮众,于是放开仍然昏迷的猎犬站起来,转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圆性消失在树林另一端后,鹰扬帮那八名帮众才踏出来,带着山林的雾气现身。

这八人有半数都已四十余岁,一身带着各样大大小小的装备,打着高及膝盖的绑腿,腰间挂了短猎刀,背带皮狻,全都一副经验老到的猎户模样。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从行囊旁挂着的竹笼里捧出一只灰鸽,把早已写好的纸卷塞进鸽足旁铜造的小圆管里,双手举起催促它飞。灰鸽会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飞出树顶之外,朝着东面的来路而去,把“破门六剑“所在的消息带回去给帮会同门。

他们拖着那几头逃窜回来的猎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猎犬都不敢往圆性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利爪死命抓着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们就自己先跟踪一段吧。我看他们落脚的地方必然不远。“其中最年长那个头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爱犬,然后这样说。

众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两人照顾猎犬,其他六个鹰扬帮同门一起朝圆性的去向急步走过去。他们虽然没有学过什么高超武艺,但惯在山野活动,奔跑的速度不输于轻功高手。

六人在林间走了一段,果然已经看见前头圆性的身姿。尤其圆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头,那左臂的铜甲露出来反映着阳光,在密林里更好辨认。

六个鹰扬帮猎人都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并保持着跟圆性相同的步调,远远落在后方——他们刚才见凶猛的猎犬竟夹着尾巴逃回来,就知道这野和尚是何等厉害,绝不愿跟他正面交手。

——我们不过想赚点钱呀,犯不着跟这些练武的疯子硬碰。

这儿其实已越过江西省界进了湖广之境,鹰扬帮人也甚少踏足,不过他们在林中辨别路向地形的经验甚丰富,又懂得暗中计算脚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这些家伙…挺不了多久。“那头目微笑低语。他心里想:这等武人,打斗虽然厉害,到了山林里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风露宿,没一顿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虫瘴气,身体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猎,草木皆兵,很快就会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镇的道路上去。

——我们这个独门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几天了…

六人刚跨过一盘粗大的古老树根时,忽然听见声音自头上响起:

“到这儿,就好了。“

六个鹰扬帮猎户身子一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们的家,只要有任何异样的声色气味接近,必然马上察觉,怎会遭到埋伏?

他们回头往上看过去。

只见那大树一个杈上,蹲踞着一团东西,要很细心才看得出人体的轮廓。

然后他们看见一点闪光。是那人露齿而笑。上面镶了一颗金牙。

手臂一动。

又是另一抹金属的亮光。这次,寒冷得多。

圆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树林深处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来,仰头细观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这寺庙,他们都很意外。这建筑立在此地已经不知多少年月,从它可知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迹,只是道路久已荒废掩埋。

野寺外头的围墙大半都已坍塌,空余正门前一对看守的金刚力士像,皆已断头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严气势。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余小小的前殿仍旧屹立,墙身被四周横生蔓延而来的树枝包束着,似乎就是靠这股天然的力量支撑才不致倒下,砖石上盖满绿叶青苔,彷佛已与树林融合。

圆性虽然粗鲁,始终是个禅僧,朝着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礼,这才朝殿门走过去。

只见佛殿破败的瓦顶一角冒起一条身影,拨开了跟前枝叶,俯视着圆性,是身挂着长短双剑的燕横。

燕横半跪在寺顶之上,一身衣衫污损,也跟圆性一样,不知多少天没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轻的脸同样充满倦意,眼眶围着黑圈。

圆性抬头跟负责看守的燕横颔首招呼,也就进到佛殿内。

这破落多年的佛殿里面经过一番打扫,已比先前干净了许多,可是童静仍用布巾蒙着口鼻,拿着砍下来的大把树枝当扫帚,不断将地上沙石枯叶扫往角落。

“好啦,省点力气吧。“坐在佛坛侧的荆裂一边用布清洁着雁翅刀,一边没好气地跟童静说:“我们又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

“至少睡得安心一点嘛!“童静说着还是猛扫,额头都是汗水。从前在岷江帮她几曾拿过扫帚?童静其实也很疲倦——毕竟已经在这山林荒野里连续走了十几天,期间还好几晚遭敌人夜袭,没有一夜睡得安宁。现在竟找到个象样的落脚地,自然兴奋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来袭击他们——而且跟先前的阮氏无极门不同,竟是远从浙江衢州府来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当地的贪官唆使。

之后他们再接连受到三次这样的袭击,方才得知:朝廷颁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门派处决他们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