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象中的虎玲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荆裂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荆裂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荆裂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荆裂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殻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荆裂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弾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荆裂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荆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呼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彷佛进入婴儿状态e

圆性轻轻替荆裂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荆裂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荆裂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荆裂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荆裂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须发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间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荆裂换药。那两副固定荆裂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呼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于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荆裂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荆裂久伤未愈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托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于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托,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荆裂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于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复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荆裂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物移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猛,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物移教已经灭亡,『蜕解膏』武当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于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锐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荆裂眼前。荆裂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荆裂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荆裂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于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燕横轮流帮忙。

这些对荆裂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于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练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象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荆裂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荆裂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荆裂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荆裂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于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荆裂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愈。“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荆裂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荆裂说:“照顾你这家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荆裂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于也…“尹英峰叹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镎。相比严厉又藜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

“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了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复。假如此刻让秘宗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迟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秘宗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荆裂,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复元进度。

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秘宗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分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著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于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燕横,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童静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彷佛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发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萤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静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复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童静接过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齢并不是练飞虹康复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复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了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童静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童静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燕横喂送各种快招。燕横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傅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燕横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练,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历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秘宗弟子的死斗,燕横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麟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于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童静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荆大哥和兰姊嘛!

童静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燕横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泄,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童静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迟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童静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舰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谈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