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露出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笑容。

“然后新生的武当派就要在我这种人手上兴起。其时天下间将无人能阻挡我们。“

第一章 武道狂之诗系列 13 卷十三 武当之战

卷十二 兵刀劫 后记

最近偶然拿出旧作《杀禅》来翻阅了一阵子,有一种惊讶的感觉——自己的转变原来竟是这么大。虽然实际上已经是七年前完成的书,但在我自己心目中,一直只觉得是《武道狂之诗》的上一部长篇作品,不应该那么遥远。同样是写古代的世界,同样是描述激烈的生死斗争与个人生命意义的寻索,《杀禅》跟《武道狂之诗》却是如此南辕北辙,回头看《杀禅》时,彷佛觉得那是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写的书。

比较之下我发觉原来年纪越大,非但不是心思越复杂,反而越喜欢用简单直接的角度去看事物。当你想到自己留在世上的剩余日子正在不断减少的时候,就不想再多花费生命去拐弯抹角,希望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更纯粹的东西上。我放弃了“江湖“而写“武林“,大概就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写出《武道狂之诗》,还是《武道狂之诗》改变了我;只知道大概再也不会(也不能)回去写出像《杀禅》那样的作品了。这应该是很自然的吧?创作者其实没必要眷恋过去的自己。有天写完《武道狂》之后,下一部书又将是另一次的探索。

也许大家会嫌我烦,但我又要再次感谢太太。写这一卷的过程中,她实在给我太多帮助了。各位喜欢这书的读友,也一起向她感恩吧。

另祝福我刚新婚的侄女心怡。

乔靖夫

二〇一三年一月七日

卷十三 武当之战 引言

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惟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第九》

卷十三 武当之战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谎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在朝廷“御武令“号召下,秘宗掌门雷九谛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杀“破门六剑“,于湖南湘潭展开恶战。雷九谛劫持童静为人质,迫使荆裂与他一决雌雄;但荆裂所受严重伤员未愈,虽得怪医严有佛治疗,仍是前途未卜。

武当派因拒绝“御武令“触怒朝廷,皇帝派遣禁军最精鋭神机营部队南下征伐武当山,火器铳炮碰上顶尖武道,一场凄烈大战即将爆发…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一章 狂者与少女

偌大的幽暗房间密不透风,内里唯一照明的油灯,那点火焰几近纹丝不动。两侧的纸窗皆悬挂着黑布遮盖,无法分辨外头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时光凝止的错觉。

站在室内的童静只感觉全身受着无形的重压,胸口有一股无法吐出的闷气,樱唇半启微微喘息。

她如此,并不因为房间密闭。

而是由于房里另一个人透出的气息。

依旧一身黑衣的雷九谛打坐于房间中央,彷佛融入幽暗里,只有闭目入定的一张脸映在灯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额上虎纹显得更深刻,虽是木无表情,已然散发一股森森鬼气。

童静定晴瞧着这个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虽说是令人憎恶的仇敌,但童静同时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当今世所罕见的顶尖高手,能够这样接近观察的机会非常罕有。

这时雷九谛的脸庞动了。左颊肌肉慢慢收缩扭曲,整张脸立时歪斜起来,眼皮微微跳动,嘴巴微张露出紧合的牙齿。那神情既似哀伤又像狂喜。

随着雷九谛的脸活起来,他全身散发的邪气更为浓浊。本来就敏感的童静,更闷得想要吐。

雷九谛从盘坐姿式站起来,渐渐往后退,身姿却无一点摇摆,而且动作跟正常往前行走无异,施展的正是秘宗门绝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佛身后有根丝线倒拖着他向后,双足在地上滑过,状甚诡奇。

退了三、四步后,雷九谛突然全身猛烈发劲,身躯后仰,平地打了个后空翻,动作几乎全无先兆。雷九谛后翻完成时四肢着地,姿势低矮,连腰间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弯腰弓背,双手十指抓地,咧着牙齿微嘶。

童静看着心想:他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

她没猜错。此刻雷九谛已进入“神功“迷境,正想象自己被神虎附体,浑身都好像充溢着野性的能量,跃动不安。

雷九谛以手足爬行,在房间里咆吼着左窜右突,嘴角吐着飞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态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当今武林“九大门派“里的一代宗师。

雷九谛这状态,令房间里邪异的气息更盛,并不断在密封的空间中累积,无处散泄,

童静更是难受,要轻轻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但她强忍着,仍然仔细观察雷九谛的变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看出这老头的武功有什么破绽…然后找机会告诉荆大哥…

自从在西安“盈花馆“里目睹姚莲舟使出“追形截脉“,继而在屋顶决战立时用上之后,童静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这种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谛擒下童静为人质,以迫使荆裂跟他决斗,此一战势必结束“破门六剑“与秘宗门的仇怨.,但荆裂手腿旧伤能否痊愈仍是未知之数,童静只盼望能多为荆大哥增添一分胜算,眼前正是难得之机。

就在童静气闷得双腿也有点发软时,雷九谛这头“神虎“向左一跃,整个人飞上了原本应该放着客栈床铺的一边墙壁上,在空中同时面容变异。

刹那间,童静清楚看见雷九谛的变化。

雷九谛脱出了“神虎“的想象,身姿又变回人形,发散的气息一转而为尖锐杀气,吶喊同时双足蹬墙,身体反向飞射出去,两道银色刃光自身侧闪耀——

雷九蹄这交叉双斩,快得几乎肉眼难见,蹲跪着地之时,左右手上的银刃仍在弹颤。

房间突变明亮。在他跟前悬挂的黑布从中断开跌落,纸窗格子也裂开一道破口,外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映照雷九谛身周激烈飞扬的微尘。

童静一时不习惯这般明亮,伸手挡在眼前闭起眼睛。然而刚才雷九谛疾电似的刀招,却不住在她脑海里重演,令她浑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郁闷。

良久,童静微张眼皮,直至确定已适应了阳光之后才把手放下来,发现雷九谛早已站起,手中一双秘宗门银刀反射着寒光。雷九谛已从狂态中回复过来,虽然仍带着平日的痴状,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这空荡荡的房间。这原是“湘渡客栈“南厢最大最豪华的客房,但所有床铺桌椅及摆设都被搬光,辟作雷九谛一人使用的练功房。

自雷九谛劫持童静后,秘宗门即公然占据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栈“为己用,强行驱逐店家跟所有伙计,一切起居饮食都自行包办,三百秘宗门人更将客栈守卫得如铁桶一样。八卦门及湘龙剑派等群豪,明知童静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无策。

童静虽然被囚禁,雷九谛倒没有命令门下把她绑缚,也如常给她用饭、梳洗和更衣,只是绝不许她踏出客栈南厢半步。秘宗门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驻守,因这南厢四周出入处的房间,都关为众多同门的起居处,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静想要悄悄逃出,可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童静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逃走之法。以她现时的武艺修为,其实已经比秘宗门大军里不少外地支系的门人都要强,问题只是手上没有剑,但要趁对方松懈时偷偷取一柄,亦非绝无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难仍然是一个人物:雷九谪自来客栈之后足不出户,日夜都留在南厢。童静为了策划逃走曾经特别留神,在许多不同时辰都在客房之间看见雷九谛经过,可是到底他什么时候睡觉,甚至有没有睡觉都是疑问。

童静没有忘记当日在森林里初遇雷九谛,这妖异高手的敏锐感官是何等厉害——大概只有荆裂及波龙术王才可能略胜一筹。她知道就算能够迅速打倒两、三个秘宗门人,只要雷九谛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栈外围的墙壁前。她只好暂时放下逃亡的念头。

正是童静暗中盘算逃走的那几天,让她发现了雷九谛这个练功房,奇怪的是房门和窗户外竟没有半个秘宗门人看守,于是那天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来看看。

——哼,他只说禁止我走出南厢.,却没说过里面有哪里不许进入、有什么不许看啊…

童静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情把门推开,步进这幽暗的房间里,于是就看见雷九谛独自修练的惊人场面——并且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谛不想被门下目睹自己这个狂态。

令童静甚感意外的是,当雷九谛看见她进来时?只是沉默良久,并没有赶她出去,还跟她说了一句:

“关门。“

今天已经是童静第三次看雷九谛练功。雷九谛一直没说什么,童静也就无法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看。她并不理会,索性专心观察,从中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荆裂取胜的弱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只有雷九谛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让童静看:那天当童静推门而入时,雷九谛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于黑暗与纷乱的神智,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谛修习山东白莲教祈灵附体的“神功“,以加强“借相“威力及频密程度,终于成就了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神功“除了对人心神损耗甚大之外,修习作法之时,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灵降临附身,必须暂时放弃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脱缰野马放任奔行,这才能进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种靠理智压抑的惊惧疑惑,也会乘着这时机纷纷袭来。久而久之,雷九谛每次“请神“,就如坠进黑暗浑浊的深渊之中,极其难受,全凭着一股追求强大的执念强忍。

可是当童静在自己面前时,雷九谛却感到犹如在深渊中仰首看见一盏发出暖光的明灯,光芒抚慰下竟不似平日难受;凭着这点意识中的灯光导引,雷九诵每次脱出“神功“状态回复正常竟也变得更轻易,而每次练功之后的身心疲劳亦更快恢复,连雷九谛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灵气吗?雷九谛本人并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强行修练白莲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强大意志,谈不上是否相信童静真能散发什么“灵气“;他是个彻头彻尾只讲实用的人,既然童静真的对他练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自从往山东修练以来,雷九谛绝对严禁旁人观看练功,唯有近身弟子韩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对方竟然更是仇敌,雷九谛实在无法解释,只知对这女孩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好感——正如他也解释不了,当天怎么在童静一声哀求之下,就放过了那头张牙舞爪的猎犬。

——练飞虹执意要收这娃儿为徒,难道她真有什么超人天赋?

雷九谛不想对童静泄露这般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顾自举起双刀,摆出迎敌的架式。这是童静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见雷九谛与人决斗的戒备姿态,架式与马步跟以前见过的秘宗门人没有多大分别,却有一种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轻松站立的双腿好像随时就要凌空腾起,双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种微细的巧妙,普通的姿势架式,竟有数倍以上的威慑力。

雷九谛凝聚心神,双刀架式更严密,银刃的尖锋遥指房间里的虚空。童静感受到,雷九谛正开始营造面前的假想敌人。

——她当然知道那敌人是谁。

在雷九谛眼前,彷佛渐渐平空呈现一个人形——当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那人形有如猫般弓起背项,居后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随随便便地垂在膝盖高度,整个姿态作势欲扑!

当日树林之战,虽然发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雷九谛两度见过荆裂使出“浪花斩铁势“——一次拉扯铁索救走练飞虹,一次出刀斩伤他肩头——这个起势架式已然牢记在心。

当然雷九谛也不可能单凭这姿势,跟一次在混战中接招的经验,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斩铁势“的原理、威力与可能的变化,而要靠自己数十载所学与实战经验去填补。

因应面前荆裂幻象的姿态,雷九谛的迎接架式也做出调整。

童静在旁看着,因她看不见雷九谛眼中的幻象,自然也无法了解雷九谛改换架式的理法。不过从雷九谛的动作里,她仍能观察出高手的动静细节。

——童静并不知道,自己这三天以来旁观雷九谛练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谛的邪异气势,不知不觉间已经朝着一个新方向进步中…

在雷九谛眼里,面前荆裂的人形变得越来越像常体,彷佛连对方呼吸调息的声音都听得见。

虽未十足确知“浪花斩铁势“的特色,但从这姿式他就推想得到,这是将一切赌博于一刀之上的舍身招式,并无后着。

那么只要我接得下这一刀,必胜无疑!

——可是,我接得下吗?

雷九谛回想那一夜肩头中刀的触感,推测“浪花斩铁势“的威力。他马上断定,凭自己的双刀绝对挡架不来。刀折,人亡。

那么就只余下一途:以他“云隐神行“冠绝武林的身法与步法,闪避这一刀!

雷九谛眼前的人形变得更细致,能量更充盈。他感觉面前就像近距离架着一副强弓锐箭,那张弓正越拉越满,任何一刹那都会发射…

——不只如此的…荆裂的伤也许真能好过来…到时候这一刀将比先前更猛烈,更难躲过…

雷九谛背项和胸前的衣衫已被汗湿透。

连在旁观看的童静也不自觉停住了呼吸。眼前此人虽然是追杀“破门六剑“的死敌,又是亲手杀害徒弟的狂魔,但童静这一刻无法憎厌他。同是武者,看着雷九谛如此拼命苦思求胜,童静对他暗自生出一分敬意。

终于,到了弓满欲折的时刻——

雷九谛瞪着双目——

彷佛有一阵无形的风迎他脸上扫过。

雷九谛始终未发一招,双腿也没移动半分,只是慢慢将架式放松下来。

“浪潮…“雷九谛闭着眼喃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