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静听了非常讶异。雷九谛应未曾听过“浪花斩铁势“的刀招名字,也不会知道荆裂这刀招是“借相“于浪涛.,他却能够凭着假想,遥遥感应到荆裂刀招里的意象,实在非常奇妙。

雷九谛迎接过这想象的刀招后,继续闭目仰首喘息良久,似乎耗费了不少气力。直至呼吸回复平缓之后,他睁开眼降下视线,直盯着童静。

“丫头。“自从三天前那句“关门“之后,这才是雷九谛第二次在练功房里跟童静说话:“荆裂的绝招,你应该看他练过很多次吧?“

童静听了之后瞪一瞪眼晴,马上明白雷九谛是要透过她打听荆大哥“浪花斩铁势“的理法。她当然死也不愿透露,一转念皱起眉来,故作失望状地叹气:“荆大哥这年来伤都没好,根本没有好好实练这刀招,只是关中在心里默演,我没能看到,怎么告诉你啊?“

雷九谛当然半点不相信,目光如刀盯在童静脸上,彷佛随时能将之洞穿。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童静耸耸肩:“你要逼我说什么的话,随便动苦刑好了。不过我先告诉你,女孩子痛起来,什么都说得出口,说的是真是假,那就保不准了。“

江湖经验丰富的雷九谛,听得出童静说到“苦刑“时语声略颤,知道她是强作镇定,心里其实在害怕,听后不禁暗笑。

——这娃儿真好玩呀…

雷九谛自任秘宗掌门以来,门下年轻弟子对他既敬旦惧,话也不敢向他多讲半句,更何况这般胡诌?童静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说话时眼光神情充满灵气,绝不像秘宗门内那群毕恭毕敬的弟子,雷九谛不禁对童静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谛眼目收紧。“倒也不必。“

他说着左手突然往前一扬,童静以为他要出手袭击,吃了一惊,却见一物向自己抛来。

童静反应也快,已辨出那是什么,右手伸出一抄,将银刀握了在手。

“来吧。“雷九谛右手另一柄刀举起,刀尖遥指童静眉心:“将荆裂的架式摆出来!“

虽然并非惯用的长剑,但童静把秘宗掌门专用的银刀握在手里,一股熟悉的兴奋感蓦然生上心头:手柄缠布上那微微的汗湿;钢铁充实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与刀彷佛接通了无形的灵感,童静自然就摆出战斗的剑姿。

她心里当然不肯向雷九谛展示“浪花斩铁势“的架式,只是摆出自己平日的迎敌姿势,却赫然感受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只见雷九谛沉下马步,右手刀与左掌架在胸前两侧,如欲扑击。

童静在威慑下不由倒退两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门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谛已然察觉,双足只略一转移,那气势就将童静与房门之间的去路封锁。童静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反而要往墙角一边再退。

雷九谛轻轻前进一步,童静就感到呼吸困难。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种级数的高手,只觉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只小鼠。二人明明相隔还有六、七步距离,童静却已被困在墙角死地,再也走不出来。

童静眼睛不禁红起来,眼眶湿润,但却狠狠咬着牙,将刀尖举得更高,以心里一股不屈的怒气,抗衡雷九谛的恐怖。

——就给你看看,即使是一只小老鼠,也有咬断老虎喉咙的利齿!

看见这小女孩竟然仍有对抗的意志,雷九谛歪着嘴角笑起来。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童静的战志也刺激起雷九谛的好斗本能,不自觉在心里默念咒语,脸皮再次扭曲,又开始进入“请神附身“的迷态——当然并非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象。

雷九谛散发的凶恶鬼气,渐渐弥漫整个房间。

童静的刀尖微微发抖。

同时雷九谛开口,语声有如梦呓:“没用的…你这样的招式对抗不了我…来吧,只有那一招…摆起荆裂的架式吧…“

童静确实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谛遥遥压制,于是变换出另一个姿势来,将银刀降到腹前,刀尖改为指向雷九请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谛的万也改换了摆法,轻轻松松克制了童静这姿势。童静马上预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谛连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来,慌忙又再变化。

雷九谛随着她的动作,在对面不断改变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将童静的变化破解。童静只感自己一切所学,在雷九谛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惊惧又焦急,竟觉得比赤条条站在这老头面前还要难受。

童静学过的东西已经变无可变,无计可施之下脑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过来尝试反制雷九谛的架式。

只见童静摆出的举刀姿势歪歪斜斜,绝非她过去所学的任何招术,提刀的高度似乎软弱无力,颤震的双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稳。

但在绝顶高手雷九谛眼里,却看出这姿势的微妙:屛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战斗状况自然而成的形态。

就像水。

——自从离开成都跟随荆裂他们学武,童静一直就在努力摆脱过往所学徒具外形、华而不实的花巧武功,回归武道之纯粹。在这危急的一刻,她终于做到了,跨越武学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障碍。

雷九谛看在眼里,不禁惊异。

——这孩子的天赋,非同小可!

但此际雷九谛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雾之中,一心要击败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口里仍然喃喃念着:“没用的…用荆裂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童静此刻也是陷于迷惘,雷九谛的语声不断暗示下,果然唤起了她见过荆裂苦练此招的记忆。

那记忆对惘然无助的童静来说,有如溺水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头。她的刀渐渐垂到膝前,双腿蹲得更深,沉着肩弓起背项…

果真模仿起“浪花斩铁势“的架式来,而且竟然有几分与记忆中的荆裂相似。

雷九谛乍见童静这姿势,好像荆裂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杀意。意识一下子完全跃入深渊,进入“神降“之境。

瞬间,他的脸容犹如厉鬼。

杀气完全笼罩全身发抖的童静。

雷九缔本来只想迫使童静泄露“浪花斩铁势“的细节,并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却在童静牵引下失控,杀气填塞胸中,任何一剎那都要爆发——

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雷九谛的心眼之前,他悬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童静的身影,彷佛散发着光芒。

凭着这光,雷九谛的神智在最后关头勉强从深渊中跃出。

他仰天狂嚎一声,整个人半跪下来,本就不太健康的脸显得更苍白,豆大汗珠冒在额上,就如经历一场苦斗。

童静感到雷九谛的杀气散去,自己也放松下来,这才仔细观察雷九谛,看出他状甚痛苦。她虽不清楚雷九论刚才经历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谛为了执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疯疯癫癫又痛苦,童静忍不住对这位秘宗掌门怜悯起来e

“其实…“童静这时也蹲在雷九谛面前,轻轻将银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着膝盖托着腮说:“…你不要跟荆大哥打,可以吗?“

雷九谛平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视童静。

“我们『破门六剑』跟你秘宗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错,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两次都是因为你们要来杀我们呀!又不是我们求你秘宗门打的。一

“那朝廷的什么诏令就更无聊了。里面写的『破门六剑』罪状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话,湘龙剑派和巨禽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我们这些草莽中的武人,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朝廷官府的什么眷顾?还不是好好地把武艺一代代传下来?挂着一面御赐的金牌铁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吗?“

雷九谛听着这个年纪小得足可当他孙女的少女教训自己,没有打断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狭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迹。

他等童静把这番话都说完,然后冷冷响应一句:“你说这许多理由有何用?练武之人比试决斗,还要理由的吗?“

童静一听,心里一凉,又再想起雷九谛亲毙徒儿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谛在湘潭城里“巡棺“示威,说要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没有这么爱惜关心门下;大闹一场,求的只为一败“破门六剑“,洗刷自己在树林被击退之辱。那求胜的强烈欲望,与武当派无甚分别。

——而算起来,荆裂也是这样的人。

童静没能反驳半句,站起来正想离去,不料雷九谛又说:“要我放弃与荆裂一战,也非全无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童静甚感意外,却发觉雷九谛的眼晴盯着自己,更在她身上来回打置。童静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这狂人正在打什么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护自己。

雷九谛带着阴气说:

“你得拜我为师,并立誓全心全意修习我传授的一切武学。“

童静惊讶地瞪着眼晴。

雷九谛这时也从半跪站起来。他左手往地面遥遥一招,袖里的细管撒出细丝来,勾住童静放在地上的银刀,他紧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术般,将银刀吸进掌中。

“你这三天来也看见了,我练功是何等艰辛凶险,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赌注。“雷九谛双手挥转,将双刀归还入左右腰间鞘里:“数年来我从地狱火海走过来,才练成这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固然是要剑试天下,以之击败武当派;但同时也有另一件事悬在心头,就是担忧这难得的武学后继无人,在我死后就此断绝。“

“本来对于传承之事,我一向并不热衷,只是顺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观:第一是我资深成名弟子董三桥,竟然被青城派区区一个残存的十几岁门人所杀,就算我自己多强,这一耻辱永难磨灭;第二是看见练飞虹如此热心培养你作传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恶老头比下去;第三是听闻武当派正被朝廷大军攻打,看来凶多吉少,要是姚莲舟死了,我空有最强武功,而没了印证的对象,岂非得物无所用?如能将它传下去,后世自有更多机会证实,我雷九谛所创之秘宗『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童静听着,只觉雷九谛虽然癫狂,但心思明晰,并非莽夫一名,因此才两次偷袭“破门六剑“都得手。

这已经是继练飞虹之后,第二个武林宗师开口明说要当童静的师父,却又一个比一个还耍古怪。童静完全没想过雷九谛有此要求,只是感到可怕。

“你刚才说…有四件事情…“童静胆怯地追问:“那第四件是?:…:“

“第四件事,是刚才发生的。“雷九谛那充满欲望的眼神,直视着童静的眼睛,又再感受到她目中活现的灵气。“刚才我终于明白,练老头为什么执意要收你作徒弟,连掌门也不当。把你抓回来,是我正确的判断。“

他双手把着腰上刀柄,轻轻喟叹一声:“枉我秘宗门下弟子过千,却全是不成器的家伙,恐怕没有一个能将我『神降』之技练到极致——不,还有一个韩山虎,算是块材料,大概将来有机会练成,但我也不是十足肯定。“

“可是你…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也有点不想承认:要是你愿意跟我潜心修练,五至七年之内,必然大成;以你年纪,将来也很有希望超越我,甚至将这『神降』功法改良至更高境界!假如能够换来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荆裂那个家伙,我倒可不再理会。我死去那些徒弟,也都不算什么。“

这般毫无保留的褒奖,要是说的换着别人,童静此刻定然乐不可支,但她此刻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雷九谛见她竟无反应,微显愠怒,但他心里期待童静答应,竟然罕有地忍耐着。

童静听这话后,心里一片混乱。要是换作平日,她当然丝毫不用考虑,断然拒绝。她与荆裂、燕横和练飞虹等同生共死,情谊已根深柢固,一心就要跟他们学武;这雷九谛行事疯癫,对弟子门人又甚残酷,随时弃如敝屣,喜怒无常,这“神降“武学又如此邪门,损人心性,她怎愿跟随他修习?

但在这关头,荆裂的伤势能否及时复元,无人能够确定,与雷九谛一战实在非常凶险;假如她拜一个师父,就能消去双方仇怨,那也很划算。

——哼,反正到时我不用心学就行了…他见我学得不好,说不定一年半载后就把我放走…

然而同时童静又不免对雷九谛的武功有所仰慕。自离开成都之后,雷九谛是她所见最顶尖的高手——姚莲舟在西安时中了毒不算;波龙术王与他相距不远,但童静感觉还是雷九谛比较可怕一点;在“盈花馆“屋顶时的锡晓岩,或者一年前未受伤的荆裂,皆可与雷九谛一战,不过胜算不高。

——如此高手,我却有拜他为师的机会。

雷九谛武功路数确实偏邪,但童静又记得荆大哥多次评论过武当派参学物移教秘法的事,他说过并不认为武艺有正邪之分,只在于你愿意为它付出多大代价…

童静想,就算不跟雷九谛学那种神神怪怪的邪气功夫,跟着他仍必定学得到许多厉害东西,说没有丝毫心动是骗人的。

——这么就可以让荆大哥免于一战,他还要等待兰姊回来的啊…

——可是跟了雷九谛,那不就意味我要与燕横分开吗?…

一想到燕横,童静心里更混乱。

当天童静自愿当人质,雷九谛就已见出她与“破门六剑“的情谊,心里觉得要她拜自己为师,离开那些同伴的机会并不大;此刻见她竟有犹疑,已是大喜过望,也不想马上逼迫她,免惹她反感。

“你先考虑一下。反正距离决战,还有好几天。“他故意淡然说:“这几天你也可以照常来看我练武。就让你更深刻了解,我此战必胜无疑。荆裂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