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莲舟仍在看着蚂蚁。

侯英志深长地呼吸,压抑着心头的恐惧——相比每次出动杀人,与痴呆的姚莲舟练剑对他而言远为可怕。

而且心神半点不可轻忽。

侯英志感觉可以后,心里暗数三声,就催动起心中杀意,同时长剑一振,朝姚莲舟闪电刺过去!

本来呆坐如石像的姚莲舟,在感受到侯英志杀气袭来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剑,一挺腰肢,身体神奇地朝后弹起,躲过侯英志的刺剑,着地马上成后弓步守御,木剑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势再追进,施展起与叶辰渊共同研究的“雌雄龙虎剑法“中一式“藏爪“,左边短剑抵向姚莲舟的剑尖,右长剑则从下低刺其腹部!

姚莲舟在此痴呆状态里,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应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双剑的来向,木剑未等对方短剑压来已先一步脱离,往下以剑尖点向侯英志伸来的右腕,正是“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侯英志与姚莲舟对练多次,早知他会有这反击,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长木剑的剑脊,从旁拍打姚莲舟的剑,消解这一记点击。

但姚莲舟反应又比他更快更高明,双腿斜踏,以蛇步改变面对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剑则以“太极“听劲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剑侧拍之力,引导剑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进之力,圆融地化为一记急劲的刺剑!

姚莲舟发出杀着的瞬间,脸孔从温顺无害变得冷酷,犹如一头追杀猎物的猛兽!

这样巧妙的杀招根本在侯英志应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强侧首闪躲,姚莲舟的木剑仅仅擦过他右颈侧!

束着棉的木剑险险擦过,侯英志的颈项皮肤破损,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莲舟那只彷佛会使法术的手掌上,这样的包棉木剑,仍具有如利刃的杀伤力!

侯英志两、三招之后已经陷于败势,无处可逃。他在这瞬间马上抑制着身心的杀气。

一感受到杀气消失,姚莲舟瞬间又回复先前羔羊般驯服的呆相,木剑轻轻垂了下来

若非如此,姚莲舟再乘势进击一、两剑,侯英志必然重伤。这就是侯英志与他对练时必得专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杀意的收放,就犹如操纵姚莲舟的一个机关,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贪一招,随时无可挽回。

——那危险程度,就有如赤身裸体跟一头满带锐爪利齿的猛兽游玩一样。

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侯英志才能够从今日的武当掌门身上学到剑法。自从武当之战受到神机大炮轰击震伤后,姚莲舟就一直陷于这种失魂状态,彷佛无思无想,除了对殷小妍的说话仍有反应外,彷佛与外界隔绝,徒具躯壳。

侯英志带着二人逃亡,最初实在经历了好一段艰辛日子,也好几次差点被锦衣卫的耳目指认出。但他始终没有抛弃姚莲舟,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掌门,也不是为了殷小妍的愿望,而是他确信:即使姚莲舟变成行尸走肉,仍然是武学上一件无价瑰宝;只要寻找出打开和榨取他武艺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机会成为梦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属门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尽快变强,那迫切之情比从前更炽烈。

三人后来辗转南逃,到了江西境内,侯英志靠着出卖自己唯一的资产——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饭吃,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后来他接触了蔡庆成为报酬丰厚的杀手,更得以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临江城内的雅致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俨如富商夫人。

但这些都没有磨钝侯英志的武道欲望。他苦心研究测试,到底该如何引发姚莲舟动武,经过数次几乎被姚莲舟刺死的危险之后,他才掌握了现在这个凶险的练剑方式。

侯英志摸摸颈侧的伤口,看了看手掌上鲜血,竟笑起来。姚莲舟刚才一剑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虽然只是包棉的木剑,其速度威力也足以击碎喉咙。

他并未因此惊惧或愤怒,刚相反,这生死边上的锻炼,令侯英志兴奋莫名,比任何时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着。

侯英志把沾着血的手掌展示给姚莲舟看,苦笑说:“你可别真的打死我。没有我挣钱回来,你也得饿死啊。“

姚莲舟没有看那鲜血,也没有把侯英志的说话听进耳里。他只是垂着木剑,茫然无力地站在原地,彷佛在等待些什么。

但即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剑士侯英志眼中看来,仍然是完美而危险得可怕。

——毕竟,他仍然是姚莲舟。

侯英志收起笑容,准备再来。

卷十五 羊与虎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里,百姓都暗地称呼宁王府为“地兽“。

只因这只大怪兽,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见宁王府的高大门墙,许多人都记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占地还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扩张,当然并非什么朝廷赏赐,而是自从宁王重金贿赂大太监刘瑾,取得朝廷许可私设护卫军后,王府势力在当地俨然变成小王国,横行无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狈为奸;王府不断侵吞、强占四周私产土地,积极扩张,终成今日规模;宁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围设哨戒驻兵,警备严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宫。

宁王大肆扩建府邸,并非如当今皇帝般为了个人享乐,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渐扩张的兵力及军械。当初人们还以为随着刘瑾倒台伏诛,宁王护卫也将再被裁撤,南昌一带可得太平,但结果只是收钱的换了人而已:宁王继续大洒家财,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辅杨廷和以下众朝臣都得到不少好处,宁王府护卫权得以继续,且比先前扩张更快。

在王府里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筑,正是宁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伟的“武德校殿“,内里演武校场足可容纳百人同时操练,而且建得门宽顶高,就连骑兵、弓箭手和火铳手都可在室内秘密试练。

殿内中央的大校场铺以沙土,四周围绕着廿四根巨柱支撑殿顶,柱子之间排满各式战阵兵器盾牌及操练器具;殿侧墙上是连绵不绝的壁画,绘画的尽是龙虎狮豹、飞鹰神鹫等威猛禽兽。其中最显眼是殿首一幅大画,绘画的是二龙相争,造型动作异常生动,在上的一条青龙扑倒下面一条白龙,并噬咬其咽喉。

——如此图画,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试问进得这校殿的,又有谁会上京吿发?

这天在“武德校殿“之内聚集着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场两侧,场中只得两人。

站在校场中央、被数百双眼睛注视的巫纪洪,实在无法掩饰心里的恐惧,握在他修长手指里的长剑,剑尖正微微发抖;一双平日教部下心头发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动。

他讨厌这样的时刻。身为“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让人目睹他惊惧的丑态。更何况此刻聚集在校场两侧观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亲自调训的南昌宁王府护卫壮士;也有他亲自在各地招揽入旗下的武人。

还有霍瑶花。他从前的宠物。此际她却慵懒地倚坐在一张交椅上,手上拿着一管烟杆,红唇间吐着烟雾,一双长长的眼睛在凝视着巫纪洪。那眼神里面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但巫纪洪直觉认为,当中深处藏着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龙术王,他会毫不犹疑就杀光场上这些人,以他们的血献给真界神明。

可他已经不是。如今的巫纪洪,再非从前占山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现在就站于他对面。

南昌的冬季气候甚是温和,可是站在校场另一头的商承羽却穿得很夸张,全身盖在一件珍贵白狐毛裘之内,连头顶也戴着狐毛皮帽,盖住一头鬈发。

长年囚禁在山洞石牢里,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忆那失去自由的岁月——也同时想起被姚莲舟击败的耻辱。商承羽在王府里的房间,长年都燃烧着炉火保暖。

相比刚刚逃出之时,商承羽的脸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宽壮不少,虽然年纪老了些,却已经恢复当年活跃于武当派时的神采。只有一双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样,底部盖着沉重乌黑的眼袋,令眼神显得像贪婪的兽目。

霍瑶花在旁看见商承羽的样子,马上收起对巫纪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对这武当派前副掌门的畏惧。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当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远比巫纪洪随便,几乎像是并足直立,身体略转向一侧,手里的武当长剑停在右腰侧,剑尖只是遥指巫纪洪膝腿,似无威胁。

但是在巫纪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处并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气势。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次是与锡晓岩交手,几乎不敌之时——

不,那还不算。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莲寺“被“破门六剑“迫入绝境的时候,就连最引以自豪的轻功都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废掉了;若非预先准备了“云磷杀“为威胁的后着,那次确实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惨败,也会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样,巫纪洪想。那次只是“绝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两人相隔大约十五步站立。以巫纪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绝的轻功速度,这样远距对战本该占尽优势。可是他却被商承羽的气势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更遑论主动进击。

——没道理…没道理…

从武当山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以后,这两年来巫纪洪都尽心协助商师兄恢复功力,很清楚对方的状况: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无法真正锻炼,商承羽身体许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缩,关节筋骨受损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铁链穿透的伤害,更是永远不能复原,上身能够运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时期六成。尽管到了南昌后,王府已经给他最好的调养,最名贵的补品药物以至医师都找来了,但那破裂的身体还是不可能完全恢复旧貌。

另一边巫纪洪在外头还是不断锻炼,更不乏恶战的体验,他以为自己跟商师兄的距离会拉近不少。

然而这首次认真比试之下,巫纪洪马上就发觉不如自己想象:面对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烟消云散。

——是因为…从前吗?

巫纪洪无法确定,这份恐惧里有多少是来自以前在武当派里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实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过了对掌门师父公孙清的敬畏。这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抹除的。

商承羽似乎也感应到巫纪洪的情绪。他的姿势没变,却散去了战气。巫纪洪只感胸口如释重负。

“纪洪,我明白。要你对我认真打,还是太难了一些。“

巫纪洪听了商承羽这么说,既感谢师兄,但又痛恨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他没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双眼却燃烧着怒火。刺着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

——其实他只是过虑。除了霍瑶花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心里嘲笑巫纪洪,只因他们都深知:换了自己,就连拿着剑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没法练了。“商承羽又说:“这样吧,我们只练招式。“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慑服力。巫纪洪点点头,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摆出武当剑法的架式。

但是他还是出不了招。尽管商承羽已经撤去敌对的杀意,只摆出对练的姿态,但刚才的阴影仍未消散,巫纪洪无法进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声音直袭巫纪洪心坎。“用你最擅长的剑招。“巫纪洪无法抗拒这指令,眼睛收紧,身随意动,以“梯云踪“轻功往前一跃,异形长躯如箭脱弦,“武当飞龙剑“闪电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过十几步距离,剑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纪洪攻防距离短了一大截,更别提巫纪洪拥有迅疾进退的轻功,在这样的长距对打绝无优势。

——但这考验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长剑划了半个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纪洪刺来的剑锋。

巫纪洪当然预知,商师兄必然会以“太极剑“相迎,但他并无撤剑变招之意。

以巫纪洪这种身材从高跃击而下,这一剑几乎就等于从二楼飞刺下来一样,再加上他本身巨躯长臂的分量,这“飞龙剑“攻击实在蕴含千钧之力。巫纪洪虽在攻击距离上有所保留——剑尖最后只会到达商师兄身前一分——但劲力却贯尽,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武当派绝技“太极“虽然讲究精微卸劲的技术,但实战时双方毕竟处在不断移动和变换角度的状况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对抗、十足卸力的“四两拨千斤“其实十分困难,多多少少还是得靠劲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对战,要把“太极“的卸劲触觉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难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补救。

两年前击杀师星昊时,商承羽的“太极“所以轻易得手,其实不少是靠突袭取得优势;正面接下巫纪洪这猛烈一剑,却是对商承羽“太极“功力的更大考验!

两剑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拨剑防守轻易被破,巫纪洪的刺剑抢占了中线,压着商承羽那长剑脊背,摩擦出灿烂星火,剑尖继续向商承羽胸口挺进!

巫纪洪已准备收劲。

可是就在刺剑擦到商承羽剑身根处的剎那,变化发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转,握剑手腕微提,那剑身接近护手处划了半个极小极急的圆圈,巫纪洪的剑势立时偏斜!

——那半圈虽然小,但其前后左右的角度,刚好在巫纪洪“飞龙剑“剑势出尽时,吃进其线路和力量最虚弱的方位,正是当年叶辰渊接下何自圣猛攻的“小乱环“之技,只是商承羽使运起来,加倍细微精妙。

——而商承羽还等到对方剑尖已经几乎扎入自己身体前,方才发动变招破势,这种“贴肉分剑“的要诀,所呈现的胆气更是不凡。

巫纪洪本身毕竟也是“太极剑“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剑被引到虚空处,不等来不及补救的时刻已经撤去剑劲,同时将原来猛烈进击的肢体瞬间放柔,手中剑回转变成守势,反过来寻找商师兄剑劲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从激烈交剑,变成互相用柔剑探索,各自以听劲转化对方的攻击,四条腿在地上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走动,两柄剑像带磁的铁石贴在一起,却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属彼此滑来滑去,当中带着许多肉眼无法看见、只有两人才能感受的微妙变化。

校场侧众人都无法理解两人这种“太极粘剑“的功力比试,对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瑶花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却也无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纪洪毕竟以轻功快剑为特长,“太极“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纯,在这比试里其实早呈败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这互相“听劲“的粘剑较量,没有发出杀招而已。

巫纪洪虽落败,但他心里异常喜悦:

——商师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体伤害的缺陷,不愧是武当派真正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