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纪洪想得兴奋,于是更专心加紧运用“太极“,尽量给师兄喂招锻炼。

斗了一会,商承羽突然脸色苍白,肩背肌肉一阵僵硬。

长期铁链锁骨的旧患,加上多年囚禁对肌肉的损害,在使用了技巧协调要求甚高的“太极剑“好一段后,背肌终于超出负荷而失去劲力!

巫纪洪却并未察觉这状况,还以为是商师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马上顺势进击,却意外发觉已经破坏商师兄的态势,胜利已在眼前!

——怎么会.....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觉,就跟九年前与姚莲舟闭门比试时,身上毒药发作的感觉甚相似;而此刻巫纪洪破势进攻所用的招式,也与当时姚莲舟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时刻。

眼前巫纪洪也彷佛化为他最憎恶的敌人。

商承羽的眼神变了。

杀气满溢。

靠着不知道从哪里唤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体劲力爆发,原本处于败势的长剑,发动出比先前更小却也更急激的“小乱环“,而且一连三个!

只见两剑在二人之间好像化为利刃的风暴猛烈圈转,巫纪洪那又长又宽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剑柄,在商承羽三个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乱环“绞杀之下脱手,长剑如箭飞射向校场旁,一名王府护卫闪躲不及,被长剑贯入左大腿!

同时商承羽长剑乘这旋圈之势,自内向外反挑,横袭巫纪洪的头部!

巫纪洪始终是武当“褐蛇“之首,运起轻功全速往后疾退,头颅也猛力后仰闪躲!

银剑一闪挥过后,商承羽彷佛使尽了最后一点滴气力,剑尖在旁斜斜堕入沙土地,身体也略为失足,要用剑身支撑才不致倒下。

巫纪洪用尽平生所习的武当轻功身法闪躲,全无保留,身体足足向后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后翻一圈,方才止住势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只见那光秃秃的额顶上,渐渐浮现一条红线,鲜血慢慢渗出流下。

霍瑶花看见巫纪洪的伤,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紧紧握着烟杆。

——天啊,求求你,给这家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纪洪却站起来了,令霍瑶花的心瞬间冷却。

那一剑,只划破了皮肉。

巫纪洪却连流到眉心眼目的鲜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着疲倦不堪的商师兄。

商承羽几乎一剑杀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师弟。但此刻他脸上并无半丝歉疚,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巫纪洪的搀扶。

巫纪洪也未有表露半点难过或愤怒,只是关心地看着商承羽的脸,见他脸色已略好转,肩背也重新松开来了,巫纪洪舒了口气。对于自己险死在师兄剑下——而师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刚好相反:正因为商承羽是这样的人物,巫纪洪才打从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业者,必先忠于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无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纪洪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披血的脸。

“我不能久战这弱点,绝对不可外传。“商承羽神色凝重,扫视场外两侧众人。他们正忙着向那大腿中剑的护卫施救。

“师兄放心。在场这些人,已全被我用『昭灵丹』控制。“巫纪洪抱着商承羽的肩说。

商承羽略为宽心,点了点头。本来他不惜就地把这里数十人杀清光,但巫纪洪作了这保证,也就作罢。

这时武殿外传来大力拍门声。由于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观看比试,武殿大门一直自内上了闩。

“谁?“巫纪洪猛地喝问。

“小人是王爷派来的!“

商承羽深沉调息数轮,直至感觉已经恢复,这才站直起来,离开巫纪洪的怀抱。巫纪洪示意部下开门。

进来的乃是宁王一名近身侍从,第一眼看见校场旁那护卫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么事?“巫纪洪不耐烦地问。

“王爷说,已经三天没见商将军,很想见他。“那侍从既是王爷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气焰甚盛,但对商承羽却是毕恭毕敬,作揖时把头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宁王封为护卫左先锋,此后再三度晋升,现为龙骑上将军,故那侍从如此称呼他。此外巫纪洪亦得封为雷鹫偏将军。

——宁王在编制府内官职军衔时,并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创设名号,特别选用一些威猛夸张的名字,自然是想显得比朝廷军队更精锐,加入王府护卫的绿林剧盗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识丁,对这些听来格外威武的衔头很是受落。

那侍从又说:“王爷想请巫将军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与各位军师一同商讨。“

巫纪洪正要答应,商承羽却走开,到了霍瑶花跟前。

霍瑶花早就从交椅站起来,拿着一块丝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脸。她那诚惶诚恐的态度,比从前跟着巫纪洪时更甚。

“回王爷,我们待会就过去。“商承羽说时看也不看那侍从,又从霍瑶花手上接过杯子,闲适地呷着水。

那侍从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浑蛋没听清楚吗?是王爷召见呀!这整座王府的主人!给你穿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女人黄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佛这时才发现那侍从仍在原地。

“你还不回去?等什么?“说话的是巫纪洪。他虽不知道商承羽打什么主意,但只要是师兄的意思,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跟随。

侍从不发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远了,巫纪洪才回头看商承羽。

“你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纪洪在想什么,先一步说,同时把水杯交给霍瑶花。

巫纪洪想了一会:“师兄这样,是要令王爷更重视我们?“

“你想想围在王爷身边的都是些怎样的人。“商承羽微笑说:“你要是跟他们做同样的事,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要是到了重要关头,我仍只是宁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

商承羽与巫纪洪双双更衣之后,又稍稍歇息了一轮,并处理了那额上剑伤,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龙虎厅“。

“龙虎厅“乃是宁王与部下商议军机要事之处,所经的通道上有三道关卡,各有护卫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气质独特,虽然王府里人人认得,但仍要出示将军腰牌始可通过。

由护卫通传之后,二人进得内厅,只见一身锦衣、魁梧精焊的宁王已然坐在大厅中央长桌的首座上,两旁列坐的都是王爷心腹亲信。宁王麾下两大军师李士实及刘养正,分别坐于宁王左右,李士实另一边则坐着能干的儿子李君元;其余列座者是王府护卫军的主要武将,包括剧盗出身的闽廿四及凌十一等,还有李、刘二军师帐下数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长桌中央铺着大大一幅羊皮地图,绘画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带以至邻近各省的详细地势通道,其中有一处标示成红色,虽然未有写上文字,但巫纪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图上还堆着许多木头雕刻的方块,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进来,众多王府军师将领全都停止说话盯着他们。其中有人更表露明显的嫌恶之意,对两人姗姗来迟甚是不满。

宁王朱宸濠一见商承羽立时脸现喜色,急忙站起来迎接:“商将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想死你!来人,快给商将军准备坐椅!“

“龙虎厅“里的侍从急忙答应,搬来了两张椅,却一时不敢决定放在哪里,这时宁王向左边身前一招手,侍从会意,就将坐椅硬塞到王爷首座与刘养正的座位之间。另一张给巫纪洪的则放在诸将领当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刘养正略点头打个招呼,随即毫不客气地坐下去。

外貌温文的刘养正并未动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后,又瞧瞧坐在对面的李士实父子。

李士实已是个六十岁老人,外表跟长相清秀的儿子李君元竟无一点相像,身材又干又小,弓起一个驼背,一根拐杖时刻不离手,样貌也极古怪,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令人无法确定他是否正眼看着你,下巴垂着稀疏的白须,整个人就像一棵快将枯死的树。

但是商承羽并未低估这个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里,蕴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纪洪拒绝了坐椅,只说:“我站着就行。“并且站到商师兄身后。众将领看见跟他们军阶相当的巫纪洪竟这么做,又生起极大不满。

——你到底是效忠王爷?还是你这个怪人师兄?这是连王府护卫的纪律也没看在眼内了?

宁王却毫不介意,再次坐下来,伸手握着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宠信之情,溢于言表。

刘养正从旁看见王爷这举动,抬一抬眉毛,瞧着对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没有正视商承羽和巫纪洪,但此时感受到刘养正怪责的目光,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看着刘养正,眼神里彷佛说:我不过是执行王爷的命令,怎么猜到有这天?

当初巫纪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时李君元确只是实行王爷与父亲李士实的大计,招揽厉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来以为,武人好名好面子,脑袋里又只有打打杀杀,理应容易操控,怎料首先来了个波龙术王巫纪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王府内许多护卫变成了自己亲兵;接着又再招引来商承羽这样的人物,比巫纪洪更难缠十倍。

“诸位,继续。“宁王这时向众亲信挥挥手说。于是各人又开始商讨起来,围着那地图研究:一旦真的从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该如何推进扩张,哪些据点需要什么兵种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将有何抵抗:京师又会怎样应变…

只见宁王朱宸濠看着地图,听着亲信吐露出种种攻略,他眼睛闪现出雄心壮志,胸中一腔热血沸腾,似乎只要今天一声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从旁观察宁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绪高涨,突然捏一捏宁王握着自己的手掌。宁王马上把头转过来。

“将军有话要说?“

王爷此言一出,众人马上再度静下来,全都瞧着商承羽。

商承羽扫视他们一眼,心里只觉好笑:刚才除了李士实、刘养正和李君元不发一言之外,各将领智囊热烈讨论,大谈这般那般策略,其实都不过为讨王爷欢心。宁王隔天就开这种军机会议,只是在还没能够起事之际自我激励一番,并且满足一下那股野心梦想。

商承羽见过这种例子太多——在练武场上。说到要成为强者,许多人都一腔热血,跃跃欲试;但当走到武当山的练武场旁,看见场中人如何艰苦锻炼与激烈比试,许多人都是脸色发青地却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尝试了半课就失去踪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几。而能够留下来的,就只有正真愿意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愿意赌上性命的人。

——宁王为了夺取最高权力,甘愿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险吗?

看来未必。但商承羽决心要把他变成这样的人。

——否则我就无法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各位说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没看各人,只是瞧着宁王。“不过商某认为,所有谋划都是次要。真正的胜负关键,在于意志。“

坐在他旁边的刘养正弯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将军,论比武斗胜,我想在座没有谁怀疑阁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剑。战志是喂不饱士兵的。“

“吃饱的士兵,就只是为了那顿饭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离开宁王,反驳时更显得对刘养正轻蔑:“我们要的是饥饿的士兵——不是肚里饥饿,是心里。我们要的是渴求建功立业,不惜死斗的战士;不是给圈养喂饱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饿虎。“

刘养正只感觉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话,却见对面李士实那斜视的眼睛看着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并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刘养正瞧瞧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