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燕横仍旧温柔而真诚的声音,童静才松了口气。

“你的样子吓死人了。“童静皱着眉,让燕横拉起她的手。

燕横故意嗅嗅自己的腋下:“我很臭吗?应该没有吧?下山前才洗过。“

童静哭笑不得,擂了燕横胸口一记,打下去发觉他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又是一阵怜惜。

“你不同了。“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你觉得怎样不同了?“燕横也严肃起来。他很在乎童静的感受,更在乎自己在童静眼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童静看着他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睛,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从前的你,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青城派的燕横』;现在的你,就是燕横。“

燕横怔住了一会,然后露出牙齿笑起来。“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

童静这时再忍不住,倒在燕横怀中。

两人与韦老四父子一起吃完那窝野菜麦粥之后,就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海阳山了。

童静想留下一些银子给韦老四,作为食宿费用和谢礼,但那猎户坚拒不受。

“你给我银子干么?我这住的吃的,都是这座山给我。你要感谢,就感谢这座山。“

他们再次向韦老四道谢,燕横又把一柄在山上时使用的小刀送给阿乐,就离开踏上下山之路。

燕横斜背着装载“雌雄龙虎剑“的长布袋,大踏步从山道走着,眼神精光四射,先前修练时的迷惑、痛苦与恐惧一扫而空,面容虽瘦削但自然舒泰,与昨夜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们牵手走在那宁静又美丽的山道,感觉天地间就只有二人。

童静说:“你在山上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吿诉我吗?“燕横回想自己曾经如何陷入疯狂,实在不敢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吿知童静,不置可否。

——男人有些事情,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想说的。

童静见他不想说也就作罢,自己说起“破门六剑“率领獞人“狼兵“攻打“瓦黄寨“的事情,还有要去江西会合救人的约定。

“那太好了。“燕横兴奋说:“我正有好多事情要请教王大人,实在很想再见他。“

他牵着童静的手握得更紧。

“我恨不得马上就给荆大哥他们看看,我现在的剑——不,我要给天下人看看。“

此际燕横前进的步履身姿,散发着过人的气度与神采,彷佛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看见自己最该走的路。

卷十五 羊与虎 第七章 夜试

走在南京城西的黑夜街道上,时栋明并没有感觉半点忧心。

此刻他由一名侍从在前挑灯、弟子张响在后提刀,走过深夜时分的麦子巷,仍在回味着刚才宴会上那美酒的甘妙。

虽然回味,但时栋明喝得并不多。那苦练了二十多年八卦门步法的双脚,在石板街道上仍是轻快无声。这是徽州总馆师门的戒条:时刻能战,不可贪杯。

朝廷对武者的监控至今还没多放松,只是时栋明并不担心独自走在这夜里,会被锦衣卫或差役留难。他是南京有数的瓷器商汪翁府邸的首席护院,而汪翁与城中官僚交往甚多,衙门中人更不少与时栋明相识,在这城里没有人会误当他是武当派残党。

——不过两年前武林上曾有传闻,八卦掌门尹英峰曾经救助过钦犯“破门六剑“,虽然这传闻早已淡下来,但时栋明身为八卦门总馆肆业的弟子,行事还是要尽量低调谨慎。这天设宴的若非本地武林同道、“昭南镖局“的大当家,他也不会出外。

三人快到麦子巷北端尽头,却见前面一个身影拐过弯角迎头出现,而且竟在这深夜里未带灯笼。

时栋明马上警觉。张响也加快步伐,带着大刀走到师父身后。三人停下步来。

时栋明同时听见,前面传来一种有节奏的轻轻碰击声。

是那人手上一根幼竹杖,杖尖在地上和墙角来回探索。

盲人走夜路,自然不必点灯。时栋明这才放下了心。

他们三人没向前走,站在巷道一边,准备先让这瞎子过去。时栋明不是特别好心,只是间来他也喜欢赌几手,不想被盲公杖打到而触了霉头。

那瞎子走过来,只见似乎年纪不大,一头胡乱散开、剪得长短不匀的古怪发式,眼目处蒙了一块黑纱,寒夜中穿着及足的长宽袍,背后斜背着一个长状大袋,看外形装着的是个弦琴,大概是到四处酒馆奏琴讨赏的盲乐师,这种卖艺人时栋明在南京大城里遇过不少。

“你先走。“当盲汉走到十几步外时,时栋明出声提示他。对方既比自己年轻,时栋明也不用敬称了,只望这瞎子速速过去,好让他继续走回家。

那瞎子听了却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个头。时栋明皱眉:怎么这般无礼?难道盲之外还是个哑巴?但他也不欲与这可怜人计较。

然而瞎子却停下步来。

时栋明等三人感觉不妥。那侍从举起灯笼,照看那瞎子绑着黑纱布的脸。

“八卦门,时栋明?“

瞎子突然说话,那声音中带着一股阴森鬼气。

黑夜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听到这句话,那侍从和张响感觉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抚摸耳朵般可怕。时栋明则马上进入警戒的状态,眼睛瞥向后面,确定弟子怀中大刀的所在。

一听对方如此询问,时栋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传闻是真的。最初他听武林同道说都不相信:最近三、四个月在南京城内,相继有武人在晚上出外后就伏尸街道,所带兵器都失踪了。传说城内街道有一神秘高手,专门拦途找武者“暗夜试剑“…

如今这个“传说“正站在时栋明眼前。

时栋明深吸一口气,充实丹田,然后以浑厚的声线徐徐回答:“我是。“

瞎子再次点头,然后解下眼前那条黑纱。

看见那“瞎子“的双目,三人都屏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只左眼球乌黑得分不清瞳仁;另一只眼白赤红,好像随时要流下血泪来。

拥有这双赤、黑妖异眼瞳的,正是武当残存的“兵鸦道“剑士卫东琉。

卫东琉展示了面目后,不再压抑内在的杀气,尽情散发。时栋明这时才明白对方何以要穿这样的大宽袍,原来是为了掩藏行走时那武人身姿,以免时栋明及早警惕。

可是卫东琉也并无施展突袭。时栋明明白,对方要的是正面决斗,隐藏气势只是不想他逃走。

而时栋明不会逃。他好歹也是八卦门总馆“内弟子“出身;何况之前传说“暗夜试剑“被杀的南京武人,分量名气都远远不及他。

“你要比试就来吧。“时栋明双足已隐隐摆开八卦步准备姿态。“我会让你知道,我跟你先前杀过那些人不一样。“

卫东琉展露出满意笑容,眼睛收紧盯着时栋明,同时双手伸到腰后。

从那伪装成琴袋的背包底下,卫东琉左右手反抽出一双长剑来。那双剑并非他从前所用的武当剑,左右更各不相同:左剑刃身狭长,泛着淡青光华,剑柄头雕成一朵乌铁莲花,铸工古雅;右剑则甚古怪,剑身如龙蛇般呈波浪弯曲,直至前尖一尺才回复笔直,柄前没有护手,黑色的剑柄以鲛鱼皮包覆,样式不似纯中土刀剑。

——这双奇剑,是他从前在其他城镇“试剑“,在不同的敌人尸身上夺来的。

时栋明亦不怠慢,伸手握着张响递来的刀柄,霜刃随着清亮的声音出鞘。

时栋明这柄大刀,分量虽不及本门长老尹英川那柄惊人,但也有四尺来长,宽阔的刃形霸气十足。

提着灯笼的侍从走到主人身后,高举照着卫东琉。这当然给了时栋明不小的优势:卫东琉全身被那灯火照得清楚,相反在卫东琉那边看过来,背光的时栋明却只是一片黑影。

但卫东琉似乎毫不介意,举剑摆起迎战架式。

时栋明足腿内扣,腰胯下沉,大刀斜放在腰侧,正准备施展八卦门名闻天下的“夜战老八刀“。

他看着面前这杀气充盈的奇特剑士,心里疑问:到底是哪来的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

不过这些都已不要紧。时栋明知道,眼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砍掉眼前的敌人,活到明天。

卫东琉摆着架式观察时栋明。他其实在等待时栋明准备好——他自己既是拦路挑战的一方,心里的战斗准备比对方充分,而他不想占这种优势。直至看见时栋明的身姿已经完全投入战斗后,卫东琉展露笑容,迈步前进。

——那笑容里,有一股疯狂的喜悦。

时栋明密切注视直线冲来的卫东琉。他迎战双兵器的敌人经验不少,深知用双剑或双刀者,大多都拥有精细技巧,要战胜这样的对手,不可与他巧斗,尤其自己用的是重型大刀,必然是以静制动,窥见对方发动的一刻才出手,以质朴豪迈的刀招迎头压倒敌人。

然而到了七步之内,卫东琉的冲势仍未改变,彷佛只是一心一意直线向时栋明撞来!

时栋明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

已到五步内。双方交战的限界。

卫东琉却未左右偏移半分。

这瞬间时栋明只有三个选择:向后退;正面直击;左侧或右侧任选一面出刀。

向后退绝不可行——气势位置一失,只会被前冲的敌人乘势双剑击杀。

左或右方出刀,任选一边,都有一半露出大破绽的危险。

于是时栋明急吐气息,八卦步迈出,带动腰身肩臂,大刀垂直从头上斩落卫东琉所在!

刀刃将及卫东琉那丛乱发的剎那,他向左斜方大大踏出一步,身姿低矮如蛇,上身完全躲过头上八卦大刀斩下的路线,同时双剑以“武当行剑“之法,从诡异的角度斜斜疾刺,剑刃如电激射,左剑先刺入时栋明右腋窝,右手蛇形剑刃则没入其右肋数寸!

——卫东琉是将对手的心理也计算在内:时栋明被迫着出招,心中必有些许犹疑考虑,影响刀招的势道和速度,自己则抓紧这一刻后发先至。这战法既直接也危险,是两年前在“遇真宫“战场上领悟得来的。

那大刀落下余势未减,本来仍会砍中卫东琉原地发力的右腿,但刺在时栋明腋窝上的古剑,却令刀势有所偏移,大刀仅仅砍在卫东琉右脚外半寸的石板地上,发出绝叫似的鸣响。

卫东琉双剑迅速拔出,鲜血自时栋明伤口喷洒。卫东琉的脸被血花所染,竟因而露出比前更邪异的笑容。

——自从武当之战里大开杀戒后,他就迷上了这种刺激。

后面的侍从和张响正惊呆之时,卫东琉已然越过时栋明,带着那笑容杀来。那侍从还没来得及看对方一眼,身体和灯笼就一起落在地上;而张响仅仅把手搭上腰刀柄同时,喉咙也被武当剑招刺穿。

卫东琉脸上带着三个人的鲜血,回到时栋明跟前。时栋明仰躺着,嘴巴溢出血泡,暴瞪的眼睛借着地上燃烧灯笼那最后一点火光,看着卫东琉奇怪的双瞳。

卫东琉俯视他一会,喃喃说:

“武当派,天下无敌。“

蛇剑落下,结束了时栋明的生命。

烧毁的灯笼渐渐熄灭。卫东琉暗中摸索尸体,熟练地拿取各人身上钱袋,又把时栋明的大刀拿过,收入刀鞘内,准备藏于那琴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