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并没有着力把现实发生的事件放进这书里。正如从前写的《杀禅》,甚至跟现实更贴近的《香港关机》,我都无意对个别事件和立场做刻意的讽喻,又或者试图预言些什么。我相信写小说应该追求隽永,而非一时的快意或泄愤。只要张开自己的耳目心灵,保持对世界的热情,属于这时代的精神,自然就会渗入你的作品里。不管你写的是多么古老或遥远的事情。

乔靖夫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九日

卷十六 光与影 引言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孟子·公孙丑上》

卷十六 光与影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消灭两年后,残存者四散逃生。侯英志与爱人殷小妍双宿双栖,并成为了黑道著名杀手“妖锋“,又软禁了受伤痴呆的姚莲舟为自己的练剑工具;失去一臂的叶辰渊则与锡晓岩及其他武当残部,四处搜寻姚掌门的下落。

副掌门商承羽逃出黑牢后得师弟“波龙术王“巫纪洪接引而投身南昌宁王府,又寻得武当同门剑士卫东琉为臂助,野心勃勃。

“破门六剑“流落广西,与当地獞族人交好,借得一支勇悍狼兵,正准备前赴南昌,拯救被囚禁在王府中的霍瑶花…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一章 王道

“征南王谢志珊,已经十天十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他那双平日锐光四射、所及处三千部众无不敬畏的眼睛,此际却疲乏得几乎睁不开来,血丝满布。

但谢志珊不敢闭上眼。他咬着一柄短刀,另一把战刀横挂后腰,手足并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间,尽量往更险要的深处走,同时眼睛不忘四顾,视线穿过烟雾笼罩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疑惧。

——彷佛任何时刻,就会有敌人在雾中现身。

伴在他身后的就只余最后廿多人,除了几个较勇猛的亲卫之外,副将亲信倶已在战斗中失散,生死不知。谢志珊没有想要把他们任何一个找回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横水。

十年前落草为寇,继而据山称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屡次击败来征伐的大队官军,甚至曾经率众攻打赣州、南康等城,震动朝廷…谢志珊霸业的最大资本,就是横水这个地势险奇的大本营。

然而没想到,今天横水却成了他的囚笼。

——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到来。

远方铳炮声又响起。谢志珊和部众眺望过去,只见天空反映着火光。他们知道那是长河洞栅寨所在。看来连那最后的据点也已失陷了。

谢志珊看了一会,又瞧瞧身边那群神色败丧的部下,心里强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们呼喝。

“走下去!不要气馁!只要逃过这一劫,到了桶冈,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桶冈与横水乃是这南安府两大险地,那边的寨主蓝天凤,当年与谢志珊几乎同时起事,声势人马亦相若,多年来一向互通声气,共同对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冈,在那边重新招集失散的部众,两寨联合与这支来犯的官军再度决战,必能反败为胜——谢志珊如此深信。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谢志珊再度紧咬短刀,继续在山岩间攀爬。

谢志珊乃是山輋蛮民(注)脸孔轮廓坚实深刻,身躯四肢犹如钢条,虽然精神困顿,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矫健如猿猴。輋民自称为“山客“,历代久居险恶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及猎食为生,这山林对谢志珊而言就是家园。

注:即今日畲族。

部众都在谢志珊激励下跟着前进。回想起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奸淫,令方,圆百里官民闻风丧胆的快活日子,他们绝对不想就此放弃。

谢志珊攀山之际,心里却挡不住各种思绪袭来。尤其是这个月来节节战败的记忆。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打输这仗的。

今年初听闻东面福建漳州贼寇被官军火速剿灭的消息后,谢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众修整栅寨防务,随时准备迎敌,之后靠着在官府里收买的内应,谢志珊又得知南赣巡抚准备与湖广官军会师,攻打靠近湖广省界的桶冈,以十一月初为会合之期。谢志珊于是先给部众休养,预备万一桶冈蓝天凤被破后才迎战。

不料南赣十路兵马共万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横水出现。

谢志珊与部众继而迎接的,就是不断的混乱与挫败:官军不知如何竟有精锐预先攀越山崖,夺取制高之地,并占据了寨匪预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数发下,堵塞了出迎匪贼的大部分退路;然后深山处又持续发出炮声火光,谢志珊与贼众以为横水主寨已被官军偷袭攻陷,于是退却往左溪的据地。

然后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谢志珊只能不断节节败逃。最令他纳闷的是:每次停留生一个巢穴据点,准备坚守顽抗时,官军都能从栅寨的最弱点攻至,令他无险可守再溃败。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设,全都早在敌人掌握之中。

而这支官军来势之猛,更远非谢志珊过去曾多次对抗过、废弛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可比,即使在这险要难渡的山水间行军,仍然坚毅锐利。

能够在横水称王多年,谢志珊自非一般匪盗可比,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的士卒如何,即可见出统领如何。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有一天,我要见到他。谢志珊这么想。

——当我重整阵营,反过来迎头击败他的时候。

谢志珊牢抓着尖锐的岩石,指头都渗出血来,但他不觉痛楚。.强大的决心,淹过了一切苦痛。

终于攀过那堆乱岩,谢志珊与部众到达一条弯狭的羊肠小道前。小径两侧是有如墙壁的奇岩,异常隐秘,径道长满了及腰长草,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过。

盘据横水多年的谢志珊曾大举派遣部下仔细勘察山寨一带,对所有地势要道了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紧处架设防栅屏障,将横水筑成他的一个迷宫王国。在横水的众多密道中,这条位于左溪的狭径乃是谢志珊最后一条救命草,只要穿过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冈的友寨前,相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径与山岩皆为浓雾围绕,空气湿润得像要在鼻孔结出水珠来。四周甚是宁静,并无异样。

谢志珊取下齿间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后,缓缓而无声地从革鞘抽出随身多年的战刀。那式样简拙的宽刃刀锋满是斑驳痕迹,刃口因这十天连番激战已崩缺多处。

他举刀在前,往狭道里踏进第一步。

部众亦跟随鱼贯而入,直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径之内。

已抵小径中段,四周仍无异动,众人心下不禁略宽。

——生还了…

在战场上,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念头。

因为就在他们这么想的同一刻,小径两侧的高岩上同时冒起数以百计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间如堕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体,顿把雾气驱散。谢志珊与廿来个部众仰头往上看,只见一张张拉满的弓,锐利的箭簇从高往下瞄准着他们。

高岩上举着一面军旗,在那旗下站着一个极魁伟的身影。谢志珊凭直觉就知道那是对方的头领。

那壮汉一身披褂战甲沾满泥污,好几处都已破裂,甲片间隙之中塞着草叶,显然已穿着它在山中冲锋陷阵多日,越过无数险道与恶战。其人大头方脸,肤色黝黑,眉心处兀自有一道未干透的血痕.,腮唇之间围满乱生的胡须,左边下巴处更被烧得焦黄了一小片。.壮汉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却未予人笨重之感,提着结满血痂的砍刀,那神态威猛得犹如庙宇门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军十路会师的指挥之一、商赣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这数天在横水左溪奋勇冲杀,连破了谢志珊部下两个贼巢;前天突破杨家山关寨之后丝毫未有停留,亲自选带四百精锐赶来包抄伏击,果真成功等到贼首谢志珊自投罗网。

伍文定今年虽已四十二岁,但自幼爱习武艺弓马的他,外表看来只像三十出头。他跟谢志珊年纪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赋的健躯,同样经历了多天血战,但此刻相对,伍文定仍显得精气十足饱满,似乎还能再战个七天七夜;曾经称王一方的谢志珊,却像被抽光了的空壳一个。

伍文定一双圆滚滚的眼目,居高凝视着谢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挥手,岩顶上百箭齐飞,谢志珊等廿人死无退所。

谢志珊也仰视着伍文定。两个素未谋面的敌人似在无言交流。

你自己选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说。

谢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选,其实毫无分别。可是他忽然想起刚才的念头。

很想见一见那个人。

谢志珊心意已决。手中长短双刀,摔落在小径的长草之中。

次日,横水寨辕门前。

那营前空地的一边,已然堆栈着成百上千的人头,每五颗以头发结成一丛,以待军官查验点核。贼匪那一张张死脸神情凄惨,有的仍未闭目,似在眺看着这座曾经雄据的山寨。

半个月前仍是这山寨主人的谢志珊,赤着上身被反缚双臂,从囚笼里给带出来,走过吸满了血水的沙土地。

虽然已是待毙之身,这个曾经自称“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着身躯,走这最后一段路。

辕门前空地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乃从山寨殿堂里搬出来的,正是谢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着,但空地两旁则站满了众多官军将领。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曾令江西省东南陷于恐惧、恶名远及邻省湖广、广东等地的“贼王“,到底是何模样。.

交缠的绳结之间,暴露了谢志珊那伤疤斑斑的身躯,似在诉说他的历险传奇。谢志珊被如此折辱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败寇必然的下场。对方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礼待叛变民变的贼首,否则难以震慑人心。

他一眼扫视围观者,只见其中一个没有披挂的矮壮身影很熟悉,细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张保。此人木工手艺心思巧妙,远近闻名,谢志珊起事结寨之后不久就将他抓了上山,再诱以重金,由他建设横水各处栅寨布防。

——原来连这家伙也给找出来招安了…难怪山寨的一切弱点和退路都给对方清楚知道…

——败给这样的对手,不枉。

谢志珊再看过去,又见到亲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际已换过一身衣衫,没有穿戴战甲,只在腰间挂着一柄剑,但神容之威猛半点不输昨天在战场时。眉额处的伤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这副模样,绝难令人想象他是进士出身。众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实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轻时即以武艺及无匹力气闻名于荆州府乡里间,更是当地武林名门松风剑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后始专注习文,廿九岁之年殿试高中第三甲同进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资质,第一个授予他的官职就是在江苏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对三教九流与市井无数狡恶之徒,不畏贪官权贵,铁面无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产的贵族,大太监刘瑾专权之时他被捕投下招狱,受尽百般折磨并革去官职;刘瑾伏诛之后伍文定获复用,历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乱的战绩,可说一路都是从生死血战里磨练出来,那刚毅气质自非寻常知府官吏可比。

谢志珊看见伍文定,朝他微一点头招呼。

伍文定见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恶如仇,对这个数千人的匪首绝无半点钦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视他。

两个士卒把谢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压着他肩膊再踢击他腿后弯,迫得他跪在当场。

这时一队军兵从寨内走出,为数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轻便战甲,带的是刀斧一类短兵刃,下身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个个步履矫健敏捷,数十人走起来几近无声。

这些战士是南赣巡抚的精锐亲兵,外表看来全都骠悍老练,但其实招集成军才不到一年。

原来本地官府要征剿贼匪,都不容易动员卫所囤驻的正规官军,一则因为朝廷对地方军权管束甚严,二来就算动员了,其战力和训练都无法应付山区野战,于是一向都得从偏远地带征调蛮族狼兵作为主要战力。然而如此调兵耗费时日和军资甚大,又因言语习性不通难以指挥行动,无法清剿灵活狡猾的贼匪。于是本任巡抚一改往习,派兵备官从各府县挑选骁勇之士组成民兵,按实际战况需要而训练,结果行军能力及战效远胜从前。就像这队精英,每个身手如猿,在山地战场不避险要,攀崖附木,屡成制胜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贼巢,到这一仗攻陷横水,皆建下从后方山崖突袭的绝大奇功。

这支攀山战士之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上长着精悍的鹰勾鼻,背项斜斜挂了一柄长刀,不是谁人,正是山贼出身的抚州八卦门弟子孟七河。

跪着的谢志珊收紧了目光凝视过去。但他注视的并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贴身守护着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齐的将领披挂,虽然装甲并不华丽,但在这群穿戴像猎户多于士兵的战士之间,还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就是谢志珊宁可投降也要见一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