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看见王府门墙,我们已走进了虎口…

“别紧张。“侬昆身边的狼兵首领越郎,察觉到这年轻接班人的情绪,以土语向他说。

“我没有。“侬昆回答时,不禁回头瞧一眼后面的族人。“只是…“

“我们獞人,这么多年都在为汉人打仗。“越郎说:“不管怎么艰险的战场,我们总是走在最前。为的不过是在汉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饭。相比起来,我们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们族人这次不幸死光,我也绝不会后悔。“

“为了救…一个女人?“侬昆皱眉。

“为了朋友。“越郎说着,不禁也回首瞄瞄后面的部众。“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朋友。“

侬昆把颈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里,思考了一会,徐徐点头。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许多都已点灯。虽然不见一个人,但他知道必有许多人从窗户监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随时从各房舍出现,在瞬间包围所有街道。

终出了路口,宁王府高耸的门墙蓦然出现眼前。王府内里的殿宇建筑,都被漆成朱红的高墙掩蔽,无法窥看。墙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顶大灯笼,此刻虽还没完全入黑已然一一点亮,把外围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供隐伏的暗处。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阶,上方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镶满了加固的铜钉与边缘铜框,以防外敌破坏,简直就如一对缩小的城门。

把守在大门前的八名王府护卫,向越郎他们伸手招呼。侬昆也打手势止住了身后的部众。七十狼兵聚集停下,与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仅丈许之距。

侬昆上前,向护卫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护卫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见了这七十人的阵容与骠悍气息,仍不禁紧张。

“李军师吩咐,招呼诸位入内。“领头的守卫说:“但是王府的规矩,所有兵械不得带进去,请统统留在门外,我等会代为保管。“

侬昆点了点头,向身边众狼兵喊了句土语,众人纷纷把矛枪刀斧堆放在石阶一侧的墙边。

那守卫头领盯着他们的动作,然后又说:“你们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这是我们獞族男人十三岁首次独自狩猎时,村洞长老亲手发给的猎刀,绝不离身。“侬昆回答。

“这不行。“守卫头领说:“除了我们宁王护卫,没有人可以带刀入王府!“

“那么我也说不行。“侬昆盯着对方。

守卫头领嘴角掀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人曾被关在牢狱。当时大概也不是带着刀坐牢的吧?“

“那时没有选择。现在有。“侬昆冷冷地回答。“不许带刀,我们就不进去。你去跟李先生说吧。“

这时倒轮到这守卫头领紧张起来,心里既不敢坏了王府规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赶走了客人,心下犹疑。

另一名守卫见侬昆如此嚣张.,勃然大怒。宁王府护卫在江西一地从来横行霸道,怎受得了这气?此时见狼兵里有个站得近的人,脸上蒙着咒文布巾,心里更气,大叫说:“刀子还算了,这蒙面巾算什么玩意?鬼鬼祟祟,都脱下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给拉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刚强并长满髭须的脸,轮廓不类汉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变成黑铁之色,目中闪出杀意,伸手就拔出腰间猎刀,猛地横挥!

那守卫来不及反应,只向后闪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猎刀划过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渗红,整个人倒在石阶上!

事出突然,那七个守卫看着同伴血溅台阶,一时都惊呆了。

这时对街的两边房屋纷纷打开门户,各有人自内冲出,一眨眼就聚成了两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后方包围,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围,马上捡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结成一个阵式抗衡。

王府门前一时剑拔弩张,跟先前的平静完全两个模样。

门前守卫头领正要敲锣,呼召更多同伴到场支持,却听到大门之内传来一声呼喝:“快开门!“同时已听到门里有提起木闩的声音。

大门自内拉开,只见李君元带着数名护卫和随从匆匆走出来,看见门前的对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卫,不禁愕然。

“这是干什么?都把兵器收起来!“李君元举起双手高呼,又着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见那守卫被斩开胸口,流血甚多,但猎刀砍入骨头,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李君元盯着侬昆:“这算是什么?假如你连同伴都管不好,我凭什么招你入王府?“

侬昆神色平静,指一指身边那个伤人的狼兵,只见那狼兵此时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着,口中念念有词。

“是那家伙无礼,问也不问,就扯去我这同伴的咒巾。“侬昆说着,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间那十几个蒙面者。“我们獞人虽称一族,但各部各洞习俗都不同,这些是我们红罗洞的族人,他们的规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给外人看见面目,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他出刀杀人,正是要将自己魂魄猎取回来。“

李君元从未听过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问问那守卫头领刚才情况,确是如此。

“我也见到那家伙的模样,确是蛮族的长相,并无可疑.。“那头领又悄声补充。

“这些红罗洞族人,在我们桂林獞人之间以勇猛善战闻名。“侬昆又说:“如果你因为他们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紧,我叫他们十几个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这些蛮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数的王府护卫包围仍无惧色,一个个神态身姿,看起来随时准备血斗一番,这种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军力.,如果借着招揽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来投,这功劳可更不小。

而这支将会是他与父亲李士实的亲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嘱咐,招纳狼兵之事不可给商承羽一系的人预先知道,此际守备在这道门前的王府护卫也都是他的人。狼兵这支新力军,将是他们父子在王府内部与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钱。尤其数天之前,他刚收到飞鸽传书告知,刺杀王守仁的行动失败了,无法在王爷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支健军。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这几天刚好离开了王府,没人从中作梗…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李君元心意一决,面容立时转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说着再看时,那中刀的护卫已然断气。众王府护卫都瞧着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着头皮将此对峙化解,宁可将来再找机会安抚这些部下。“既是你们的习俗,蒙面当然没问题。“

门前守卫的头领看见部下遇害,心中怒气沸腾,但是李君元是宁王亲信,他自然违逆,只说:“军师,可是他们带刀…“

“你们偌大的王府,连几把小刀也怕吗?“侬昆盯着那头领笑说:“这种看门口的货色,我们獞人徒手也撕开几个呀。“

包围在街道的众护卫听了,不禁躁动起来。李君元举手止住他们。狼兵表现的这股狂气,更合他心意了。被招进王府的人马,从来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间经常争执斗殴,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愤怒下出手杀了一个守卫,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谁先来加盟的分别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带刀没问题。“李君元向着那头领轻轻拍了拍胸口:“有什么我一力承担。“他转向侬昆又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将来图什么大事?“

侬昆听了,侧头跟另一边的首领越郎窃语。越郎听完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领,越郎哥。“侬昆向李君元介绍。

二人相视,互相行了个礼。李君元随即招呼狼兵进入大门。

跨上阶梯时,越郎与侬昆心里暗笑。

——荆兄果然没说错。要取信于这种人,就要令他觉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鱼贯而进。经过许多筹划,这夜终于跨入宁王府的门坎。

位于宁王府南侧的“武德校殿“,外头的庭院对面连着一排大竹棚,插着各种旗帜,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平日乃是护卫军兵停歇及整备之处,以等待轮流使用校殿操练。进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领到这里安顿,只见竹棚之内早就摆齐了桌椅,上面放满各种酒食,还有侍从在旁边烤着数头牛羊,众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气。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宴会所在。狼兵都进了竹棚分桌坐定后,李君元又请越郎及侬昆一起前往宴会厅堂。

“家父正在那边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说,貌甚恭谨诚挚。这是他一向的专长:招纳各路英豪时总是礼贤下士,全无王府重臣的架子。不过待得这些豪杰加盟,已然舍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禄之后,态度和关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这些受他指挥的护卫一样。

——要养一条忠犬,最初必然给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侬昆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他们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无异议,点起了四个族人作随从护卫——其中一人是红罗洞的蒙面战士——也就随着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队。

侬昆临行前回头瞧瞧部下。一个坐在附近的红罗洞獞人,头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间的洞孔闪出两点锐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点头。

越郎他们走后,那余下的六十几个獞人也就开怀大嚼起来,互相热烈用土语交谈,又兴奋地在饭桌之间走来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数十名王府护卫,正在远远监视着狼兵。李君元刚才那句“信任“其实不过说笑而已,怎会放任给一支新来乍到的勇猛蛮兵在王府范围内自由行动?王府护卫全都带着刀枪,密切监视着这些獞人。

狼兵在席间吃喝喧闹,令他们无法看得清:每个狼兵都只是在假装喝酒,实际都暗暗把酒倾在沙土地上,或是从嘴边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实际未有一滴进肚。

还有一件事是护卫们没有发现的:此刻竹棚里的狼兵早就少了两个,他们在刚才走来这校殿花园的中途就悄无声色地消失。

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那两个蒙面的红罗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将的雕像底下,将密藏在衣服里的装备一一取出来。

九把连柄大约尺长的细小飞刀,其中一柄特别用红布包裹着;两条带着钩爪的飞索;一束十多条用来绑缚俘虏的皮绳;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却附着粗厚牛筋的弹叉,连同十几颗带尖角的铁弹;收在长袍底的一柄三尺长仿倭军刀;刻着“峨嵋“二字的铁錬枪头。

荆裂和岛津虎玲兰掏出这些武装后,稍为检视一下,就一一将之带上。荆裂把铁链纒在左前臂上,最后两圈将铁枪头固定在臂外侧,然后将飞刀插在腰带内,再放了几绷带在腰间.,虎玲兰拿了余下的皮绳,将弹叉插在腰带里,装着铁弹的皮袋挂在蜕边,再把军刀斜背。

两人各自拿起钩索,整理好腰猎刀,在雕像下站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荆裂四处张看,确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后,二人就手搭着腰间的猎刀柄向前走。

他们都没有取下蒙面巾,一来这颜色在夜里带来一点隐蔽作用,二来维持着獞人的衣装,若意外被王府护卫发现,也许仍能拖延一点时间,有利突然发难。

“开局还不错。“荆裂隔着面巾悄声向虎玲兰说:“一切都如预期。太幸运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无极门,曾经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报,他们在入侵前对王府的布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内应出入王府次数毕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对王府深处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门六剑“这次潜入仍要讲究运气。

荆裂早前路经无极门,已经再此与那名弟子会面,向他请教更多细节。根据那弟子的估计,王府在招兵时安顿狼兵人马,将有两个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这个最终证明猜对了,荆裂、侬昆及众人都确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这一点非常重要,关乎最后能否顺利逃脱。

但是那无极门弟子却始终无从确知霍瑶花的住处。他虽然把那封细小的密函成功塞进霍瑶花的烟草袋里,但只是趁着她身处“武德校殿“时行事。他只知霍瑶花被软禁于王府西南、属于“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地的将军所范围内,但他并非直属商承羽或巫纪洪,对那将军所内部一无所知,更遑论点出霍瑶花被囚禁的确实地方在哪里。

荆裂和虎玲兰只好先向那将军所进发,到时再作盘算。他们按着记忆里的粗略地图,在夜里隐伏潜行。

宁王图谋极大,一切布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范甚为严密,四处的走廊都有许多灯笼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点的区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昼。府中不时经过的侍从婢仆及巡逻的护卫甚多;荆裂和虎玲兰要隐匿潜行也绝不轻松,行进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宁王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内各花园都喜欢树立许多威猛禽兽与天兵神将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气势及催长武运。有负责王府保安的军师曾经劝王爷将之统统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备,但偏执的宁王太喜欢这些工艺精细的雕像,并未听从。此刻荆裂正是靠它们作掩护在园林之间前进。

我走着时,察觉虎玲兰露出的眼神颇是焦躁,对寻找霍瑶花显得很心急。他轻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来,否则一旦被发现即前功尽弃。

虎玲兰见了点点头,将高大的身体伏得更低。

荆裂很明白虎玲兰的心情。这两年来他都察觉.,虎玲兰再不似从前那个豪迈的萨摩奇女子,眉宇间常有一抹阴影。他知道那是与当天武当后山发生之事有关。

因此不管多么艰难,解救霍瑶花都是荆裂决心必要达成之事,并非只为偿报“蜕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爱女人心头的郁结。

狼兵的酒宴相信还要举行好一段时间。他们二人在王府里耐心前进,且得压抑着武者的战气。以他们的武功,若是闪电硬闯杀进,将遇到的守卫迅速一一解决,也未必有人阻挡得了;但他们估计王府的巡卫布防定然不会马虎,必有监查回报与频密换班的机制,只要一个守卫不知所踪,时刻一久就可能引起护卫指挥的警觉,加强戒备及派人捜查,很快会发现有人入侵。其时不止他们难再寻找霍瑶花,留在后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险,因此两人只能把逐一避开王府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