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宴会中的众多官员,当然知道这都是朱宸濠起兵谋反的借口,一派胡言。看着大厅里那些明亮的刀剑斧钺,众官知道眼前只得两条路。

结果只有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两个人,具有当面斥骂朱宸濠叛逆的勇气与骨气。二人被缚推出南昌城门,斩首示众。

另有好些拒绝投诚的官吏,皆被宁王收监囚禁。其余人等,在胁迫下向朱宸濠当场拜伏,叩头三呼万岁。

朱宸濠即日自称皇位正统,王府各人与投诚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实尊为太师,刘养正则任国师,原本的王府护卫将领全部授以正式指挥官衔。刘养正即派人向南昌远近四方传播檄文,宣布革除正德年号,列举朱厚照各种罪状,扬言举兵十五万讨伐京师,号召天下之士加盟“义军“,拨乱反正。

听到顾泌说孙燧已然被杀,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荆裂的手臂,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阳光普照的江边上,众人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最坏的要发生了。无人知道将有多少生灵,会被卷入这股风暴中。

王守仁与“破门六剑“及众多随从,数十人一时沉默无语。岸上只有江风吹送而来的阵阵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顾泌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王都堂。

“他?“顾泌疑惑地问。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说时,闪耀出坚定的眼神。顾泌难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边那数十人,包括那五个看似民兵壮勇却又有点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几万大军的朱宸濠?就靠你跟这些人?

顾泌也听说过王守仁剿贼的功绩。但眼前是一场关系大明江山的战争,完全无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连半支军队也没有。

可是顾泌看见,王守仁此语一出,他身边众人都以眼神响应,每个看着王大人的表情都显示着信任。

王守仁此时看着荆裂。二人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马上并肩回身,向埠头的方向回去,其他众人亦紧随。

“王都堂…要去哪里?“顾泌追赶着问。

“顾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说。他略一回头说完,就向泊在岸边的小舟走去。

但凡干大事之人,绝不沉溺在震撼与恐惧之中,时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况,寻找脱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就行动了。

朱宸濠借寿宴擒杀、囚禁众多本地重要官僚,独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贼的战名,二有动员军队的旗牌敕印,对宁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胁,宁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来南昌,极可能早已派人追赶截杀。叛乱在昨天发生,即使追杀王守仁的部队并非即日出动,若在今早离开南昌,此刻随时已可抵达丰城这一带。王守仁必得尽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机会召集战力反击。

——不可有负孙兄英魂。

同样重视实际行动的荆裂,与王守仁想法一样,亦马上想到这关节,并不多说一言,护着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这天早上都吹着南风,追兵大概不会乘船逆风南来而取道陆路。我们走水路可以避过。

众人陆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马上起锚,把船掉头南行。

“现在风向未转,行不动啊。“船家皱眉说。他还没知晓发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发怒,荆裂却走过来说:“那么我们仍旧顺风向北航行。“什么“孟七河瞪着眼睛:“更向南昌驶去,岂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吗?“荆裂按着对方肩头。“我们所有人,都会尽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脱。“

孟七河回想当日“清莲寺“一役,知道荆裂的能耐和心思,点点头不再抗议,继续催船夫快快起行。

荆裂回头,看见妻子虎玲兰就在身后。他牵起她的手。

虎玲兰既是武家出身,对于这种诸侯叛乱的事情,自然一听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机有多严峻。但她只是看着丈夫微笑。

“又要战斗了。“她故作娇嗔:“跟你一起好像总没过什么平安日子。“

“会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别抱怨什么了。“荆裂也笑了。

燕横、童静和练飞虹也到来。五人围着互相看看,并没有表现得怎样紧张。

——这本来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与其他参随及护卫民兵也都围拢过来。

王守仁见了“破门六剑“,正要向他们开口,童静却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说客气话。“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庐陵时我们不是就有约定的吗?“

“何况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着说:“王大人的安危并非一人之事,而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我们这里众人的家室。“

三十多个民兵参随也都同意,一起点头。

王守仁为之哽咽。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破门六剑“及各部下隆重行礼。“在反击的号角吹响之前,王某一命,就托付在大家手上。“

卷十七 风卷山河 第六章 追杀

一股黑色的风暴,沿着赣江东岸以惊人的气势卷过,不断朝北方而行。

岸边一个老渔夫也因这股风暴的惊吓而跌落水里。他浮起来仰头往岸上张望,这才看清那并非什么自然的风,乃是逾百名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滚滚驰过,杀气腾腾。

这马队最前头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壮马,那骑士的头高于所有人之上,就像一座高速前进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骑身手甚是了得,绝不因为人高身壮就落于同伴之后。

那自然就是波龙术王、宁王府“雷鹫偏将军“巫纪洪。他那颗秃头包裹着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尘的黑脸巾,只露出圆滚滚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视前方赣江水面上的状况。

在他前后同行的部下多达二百余人,与他一样全黑打扮,衣衫各处用布条束绑以利行动和战斗,身上和鞍旁带满了兵刃弓箭,还有各种军队器械。众骑士的一双双眼睛,闪着同样强烈的杀意凶光,就如一群集体出动猎食的黑毛恶狼。只要看他们骑马的动作,即知不是一般寻常兵卒匪贼,全都受过严格调练。

他们刚刚离开了丰城县界,沿着河岸追寻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踪迹。

另外还有一支同样衣服装备的分队,则由秘宗门人韩山虎率领,亦多一百八十余人,他们寄下了座骑,乘船渡江到了对面西岸,从北南下而来,两队即将会合,以确保没有走漏了目标的官船。

他们这四百人的“玄林队“,天未全亮即从南昌出发,赶来截杀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纪洪目中透着一股异样的热力,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充满期待。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当日狼狈败走青原山、失去所有术王众“人马的屈辱,当时全因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挥作战,“破门六剑“才可能强攻清莲寺“并且打倒他。在巫纪洪心里,对王守仁的痛恨绝不下于对荆裂。

在宁王府临宣布起事之前,李士实却发现王守仁缺席寿宴,心中极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期。于是在稳住了南昌的形势,并且处置了各个官员之后,李士实马上就奏请宁王——不,已经是皇帝陛下——追杀王守仁。

朱宸濠当时就下令冯十七领一支王府护卫前往执行,但李士实断然反对,认为必得派出更精锐的部队。

“王伯安绝非寻常人。要是给他走脱,将成陛下王业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轻率。“

巫纪洪当时听了也就自行请缨,率领“玄林队“出动追击。

朱宸濠却在颁令给巫纪洪之时特别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虽拒绝朕的招抚,但如今形势已变,朕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巫将军请尽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纪洪全速策骑着,脸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没问题,我就将这家伙抓给你。

巫纪洪深知王守仁当年既敢冒着绝大凶险率领庐陵百姓与他对抗,今日又怎会为了保命而参与叛乱?其时王守仁必断然拒绝,巫纪洪就会请求朱宸濠将之交给他处置…一想到能够将仇敌任意折磨再慢慢诛杀,巫纪洪亢奋得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他所带这支四百人“玄林队“,当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来投宁王府的武者,是巫纪洪与商承羽、李君元及颜清桐这些年来从武林召集所得的,其余的队员则从匪盗游民中精挑身壮力雄者加以训练而成。

原来这数年里,投身宁王府的武林中人为数甚多,他们习惯以武艺较量排辈,当然不会受闵廿四、凌十一这些江湖剧盗出身的将领指挥,难以编入一般的王府护卫水陆军队里。能够令他们心悦诚服甘受驱策的,就只有商承羽、巫纪洪和卫东琉这等高手。于是朱宸濠特别整编出三支以武者为骨干的特别战队,并在姚莲舟加盟之后再增编为五支,分别是商承羽指挥的“铁山队“,是朱宸濠本阵的近卫;这一支“玄林队“,以巫纪洪为首,韩山虎辅助,专责埋伏暗杀,锡晓岩所领一支“雷火队“,则是准备作攻城战的强力突击队伍,卫东琉率领“血风队“,负责野战时游击干扰及偷袭敌后,最后是“青翼队“,由“凤翔上将军“姚莲舟统率,是随机应变、援助以上各队的全能战力。

由于出发之时巫纪洪仍未确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来南昌,故此与韩山虎分兵两支,由他负责侦察陆上各道路,韩山虎则沿赣江而下打探。

韩山虎虽然来投宁王府才几个月,巫纪洪却与他颇合得来,跟他共同率领“玄林队“从未发生不和。这一方面是因为韩山虎确有领军之才,很快就获得队伍中其他门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韩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且毫不掩饰。

我只是暂时跟你共同率领这队伍。“韩山虎一开始就跟巫纪洪明言:“一年之内,我要有自己的亲兵。“

巫纪洪平生最讨厌也最戒惧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莲舟和“破门六剑“这类人,他们可以为了某种东西放弃自己的私欲——而越是缺乏欲望的人,在波龙术王眼中就越难控制,越难猜测他的行为。韩山虎这种人则令巫纪洪很安心。他甚至有点像从前“术王众“里那几名“护旗“,只是武功要更强一些——巫纪洪估计韩山虎的造诣应稍胜被软禁时的霍瑶花。

两支“玄林队“各自从两方捜索打听。巫纪洪的部队旋风般经过各主要道路关口,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决定转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结果到达丰城县境内,就从几个惊恐的渔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在此经过,沿着赣江北上。

巫纪洪心头狂喜,派最快的骑者去通知韩山虎在前头埋伏阻截,自己则带兵沿江追赶。

——也许姓王的因为自知迟到了,一直赶路没有泊岸,并未得知王府已经叛变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着南昌行进吗?…

再奔驰了一段路,巫纪洪忽然收紧眼目,伸手下令骑队停下来。

二百余骑士从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几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纪洪踩着马蹬,在鞍上站起来,眺视江河的前头远处。

他看见一点帆影,比沿途见过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顶飘扬着旗帜。

身边几个眼力较强的部下亦看见了,与巫纪洪相视点点头。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丨

“别追太快。我们只吊着,不要给对方看见。“巫纪洪兴奋地握着马缰说:“等他们进入友军的埋伏,才再夹击。别给他们有任何乘乱逃走的机会!“

“玄林队“所受的训练远超其他寻常王府护卫,此刻配合无间,只以半速在岸上前进,与那条官船保持着距离。

只见前面的江道两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岩,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岩顶更突出于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顶建筑。

巫纪洪看见这地势,就知道必是韩山虎选定的会合夹杀之地。他准备下令骑队随时加速前进。

飘着南赣巡抚幡旗的大船在将要到达那片山岩之前,百数十条黑影同时自岩石上现身,各提着弓弩向江中的官船瞄准。

“停下丨“一把洪浑的声音响起,在岩壁间回荡。

那官船太大,难以实时加速冲过这弓矢伏击,若不想被射成一头水里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夫听了惊慌地解开缆索,令大帆坠下来,官船随即减慢了速度。发出喝令的韩山虎人在那山岩半腰,这时突然向前奔跑,跃出了岩石外他双手握着一根绳索,上头缚着山岩顶上的粗壮树木,整个人乘势往江中飞荡而去!

另外有三条黑影也以同一方法从岩石荡出,正是韩山虎的师弟任云飞、欧阳敬和秦铁衣等几个秘宗门人!

只见韩山虎荡到最低处时,双足几乎触及江水,身躯随又往上升高。乘着这荡势,韩山虎放开绳索,整个人轻巧而准确地着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余三个秘宗门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岩壁上观看这一幕的“玄林队“成员,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里都大为惊叹。沧州秘宗门的轻功身法,已经闻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来果真如此神妙丨

韩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剑,制住甲板上五名船夫,并将他们统统赶到船头,先确保了大船无法再行驶。四人继而结成阵势,迎向前头的船舱出口。

韩山虎神色极是凝重。他在出发前就已决心要亲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视。

“王大人不必惊慌。“韩山虎向那舱门高声说:“在下此来并非要伤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请王大人谈几句话,派在下来护送大人去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