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船里没有任何答复。

也没有出现半个人影。

韩山虎此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着其中一名船夫。

“想活命就不要隐瞒。“

那船夫猛地点头。

“他们早就换了船。“他声音颤抖地说。

岸边的巫纪洪在急驰间,忽然听见前头那船上传来韩山虎吹响的号哨声。那个号哨是宁王府工匠所造,有种特殊的尖锐音色,不会在战阵中被马蹄声、人声或战鼓声盖过。

一听见那哨音,巫纪洪再次下令骑队急停。他拨转马首,眺视自己刚经过的江河。上面有许多往来的帆影。

“被骗了…“巫纪洪的声线有如在念什么恶毒的咒语,那股狠意令身边部下也心寒。

韩山虎吹出这哨音的节奏,代表“目标不在“。巫纪洪听后,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么计策。他早已换乘寻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说,王守仁刚才就从巫纪洪所经的河道溜走了

巫纪洪心里仔细盘算:他带着二百余骑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见,假如当中有王守仁,就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捜索网。这时王守仁有两个选择继续藏身混在江船之间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一处登岸,改走陆路。

两个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巫纪洪不可放弃水、陆任何一路。

巫纪洪果断做了决策,下令一名“玄林队“的统领带一百人往前面与韩山虎会合。

“传令给韩山虎。“巫纪洪一字一句说,眼睛直盯着那统领,确保他记得清清楚楚:“着他分一支兵,在对岸向南捜索,看看有没有对方登岸逃走的踪迹,他与你们则马上征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赶,寻找敌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这边河岸搜寻陆路的敌踪。叫他绝对不可放松!“

那统领诚惶诚恐地领命,也就带着巫纪洪拨给他的百骑往前而去。

巫纪洪仰头看看天色。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不够就要转暗。天一黑起来,王守仁逃遁的机会就更增。

——来得及的。风向虽已转变,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陆路,仓率间对方不可能立时找到马匹,徒步脚程有限,跑步不过我们的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将庐陵的帐一次过清算。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满了泥污,被尖石与树枝勾得到处破烂,要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柄八卦门大刀,看起来就像个旅途遇险的秀才书生。

他与两个手下民兵,不断往野林的深处走着。三人都被汗水湿透了全身,却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全速走着。双腿和肺腑在向他们发出抗议。他们早就习惯了无视这种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横水和桶冈攀山涉水奇袭贼寨的功臣,那时走过的险道比这里崎岖十倍不止。此刻他们反而嫌这树林长得不够茂密——否则就能够把后头骑马的敌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实的战争不由你选择在什么环境作战,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为剿匪老兵的他们,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长袍下襬卷到腰间再用布带束紧,否则走得更慢。这套衣冠是属于王守仁的。在脱离官船之前,参随们从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换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头逃走,以尽量扩大敌人需要搜捕的范围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破门六剑“五人不算,余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几个是有战斗力的民兵,其余是大人的随从。他们估计宁王府派来的追杀团,阵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这样的护卫人数要正面对抗,即使有荆裂等人在亦胜算甚低,唯有化整为零,尽力干扰对方,王大人逃生的机会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参随在下船与王守仁分别之时,已经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任务。众人却都不约而同避看王大人最后一眼——他们不想瞧见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绝不是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渔船登岸时原本有一行九人。他们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陆的痕迹,然后尽量往难走的地形深入。为了增添对方搜捕的困难,九人在半途又再分开逃遁,最后就变成只有三人。有好几次,孟七河听闻远处传来同伴的惨叫声。他只与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无言继续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头看看天空。从枝叶之间可见,天色仍是一片青蓝。

——快些入黑吧…

他从来没有这般怨恨太阳。

这时树林外头的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孟七河与两个民兵停下来,互相看着。

——是最后了。

三人没有说一个字,心灵却互相了解。

——珍重。假如无法活下去,来生我们再并肩作战。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开始脱下身上的衣冠。已经没必要再穿这伪装了。

当他脱光上身同时,听见左后方隐约传来一记悲鸣。他没有慢下来,只斜背着大刀腾出左手来,从腰袋中掏出一个竹筒把塞子拔开,将一堆混着暗绿与褐色的浆状物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传用以掩藏形迹的树浆。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把树浆涂在头脸及身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他的身体渐渐与树林融成一体。

后面的马蹄声换成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直线往孟七河这边跑来。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丛茂密的矮树,就跃进其中蹲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孟七河努力调整着气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觉,同时解下背上大刀,缓缓逐寸拔出来,每出鞘少许,他就用左手将树浆抹上刀身,遮掩钢铁的光芒。

从高处树叶间透射而下的阳光,反射到无数兵刃上,有的光芒映进了孟七河瞳孔里。

他咬着下唇,身体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半点恐惧的颤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荐孟七河去担任正式的军职。以孟七河在南赣剿匪的功绩,这绝不是什么难事。但当时仍在养伤的他断然拒绝了,决意要留在王大人身边。他才不想当什么官。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就只有留在这里——孟七河当时如此坚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没有后悔。

敌人交谈的声音更清晰了。包围网正向着孟七河收紧。

他已经透过树丛,看见一条条黑衣的身影。

——八卦门的绝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冲出来,一个踏步身体就急激旋转,带动那柄涂成墨绿色的长刀横挥而出!

两名“玄林队“士兵猝不及防,髋侧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扫过,惨叫着仆倒!

孟七河这“夜战老八刀“一经展开,就如浪潮不断,刀势刚尽,他足步立时圏转,又带动大刀反方向运行,刀锋夹带着猛裂破风之声再次挥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划开一道鲜血淋满的破口,吃痛间手中兵刃立时堕地。

孟七河这“老八刀“尽量以最快速度攻击最大范围,并未理会准绳,不求命中敌人要害。这是他近年来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被斩伤的人越多,对方越要花人手照料,伤敌比杀敌更能拖住敌人的脚步。

只见人矮身短的孟七河运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错觉就像身体被刀带着走一样,事实却是他利用八卦门的精妙步法,控制那长长的刀锋来回翻转,人与刀像合成一件不断奔窜的武器,众多围捕者一时难樱其锋,只能惊呼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学发挥至尽,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回想着当年在山寨时王守仁向他说过的话:

“我要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我办到了吗?

当第八个“玄林兵“受伤倒下同时,气力耗尽的孟七河终于慢了下来。

他听见后头传来一记轻得不能再轻的跃起足音。还有破风锐音。孟七河来不及回身。

武当派的长剑,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离。

巫纪洪高高站在他仍紧握大刀的无头尸身前,凝视那扩散的血洼。

孟七河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十几步外。直到停下后,巫纪洪才缓缓上前,踏住那具首级,仔细察看那脸相,认出是曾经攻打“清莲寺“的其中一个王守仁手下。

“第一个。“

巫纪洪眼里闪现出复仇的快意,喃喃自语地说。

卷十七 风卷山河 第七章 江战

王守仁的脸隐藏在深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身躯随着小船破浪而晃动,可是那盘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改变。

在这条小渔船的船舱最角落处,他穿戴着蓑衣与竹笠,只仅仅露出一线紧闭的嘴唇。

坐在对面的童静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样的心情里。

要送别人去死,对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领军打仗的人,根本无法逃避这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

尤其是今次,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静当然很清楚,王大人绝非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里,她亲眼看见王大人面对侯英志的剑,曾经甘愿站在身受重伤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这次不同了:宁王叛乱已成事实,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属于他一人。

童静摸着横放腿上的“迅蜂剑“在沉思。她无法想象自己若是换作王大人,此际心里到底有多痛苦。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种决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这样的选择。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实内心正在沸腾。他很清楚,那些从各处江岸登陆、四散逃走以吸引敌人追捕的部下,现在正面对怎样的命运。他知道若要继续对抗朱宸濠,自己恐怕还是要再作更多残酷的决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对的仍然是空前的艰难苦战,走错任何一步也会粉身碎骨,并连带把无数人都领进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这样,王守仁心里时刻想着的仍然是如何取胜。也只有胜利,才令一切的牺牲有价値。

要胜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赣,第一步就是先脱离朱宸濠的捕杀回到南方。

此时燕横揭开竹帘进来船舱。他的神色同样凝重。

“暂时还看不见追兵…“燕横说时,心想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产生了效用,但实在说不出口。“船夫说大约再走大半个时辰就到临江城了。“

临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达,最有可能获得保护。

燕横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时刻,这时用手上的“龙棘“支着甲板坐下来,稍作休息。童静将汗巾递给他擦脸。

三人在摇晃的船上坐着,默然无语。船舱里的焦虑气氛久久不散。

燕横手指在“龙棘“那莲花状的金色剑柄上来回磨擦,显得心事重重。

“燕少侠有事情要问我吗?“王守仁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

燕横深深呼吸一口气,失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开玩笑我们『破门六剑』不是皇帝指名要处决的钦犯吗?可是现在却拼上性命去保护他的江山…“

王守仁脱下竹笠,直视燕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