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风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如城隍庙里那些形貌威严凶暴的神将。正因这种极端的转变,众人对伍文定的敬畏,盖过了对宁王叛军的恐惧。

一待吉安的形势定下,又分配好战备工作之后,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带着这支骑兵出城往北而行,寻索王守仁所在。

曾经在王守仁麾下作战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祸的,天地之间,唯独王阳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经路过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抚孙燧等不愿归顺者在南昌宁王府遭处死,遇害官员的名单里却无王大人,也就是说他逃过了宁王叛军的魔掌,或至少暂时仍未就擒。

伍文定实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为官已久,当然也风闻宁王府这些年招集了些什么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边无兵无将的王守仁,面对宁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头看见百多骑士跟在后面,忍耐着毒热的太阳,一个个也是汗流浃背。他们已随伍文定出城两天,几近马不停蹄去搜寻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骑着,时刻保持在备战状态。逆变刚刚发生,以南昌为核心数百里地以内都气氛紧张,无人知道宁王府叛军有何动向,也难确保任何一处不会遭遇敌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让骑队分散,众人马都集中在一起前进。

紧随在伍文定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当中,却有一人并非他所训练的民兵,三天前更还不是他的部下。

这人是一百二十余骑士里唯一的女子。

霍瑶花披着一层薄薄的短发,那模样就如一个刚蓄发还俗的尼姑,要不是拥有一双长长明阵,实在雌雄难辨。她的脸比以往黝黑了许多,似乎是长期在野外干活的结果,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底下泛起了点点雀斑。相比从前在波龙术王座下,现在的她脱去了妖媚气息,而增添了另一种极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与男服无异的深色短装,打着绑袖绑腿,踩着马蹬的双脚穿一双旧草鞋。腰间佩着当天虎玲兰赠她的仿倭军刀,另外在马鞍旁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自制重棒,那杆棒前粗后细,前头尺许包裹着一层皮革,是她准备在大战场上使用、代替锯刀的重兵器。

霍瑶花的身材明显比往昔消瘦,却反而显得更健康,骑马的动作娴熟无比,那肢体协调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骑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瑶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骑姿还是不禁赞叹。他以前在军旅中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就连在剿匪战中屡立奇功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时刻都在暗中留意着霍瑶花。这个突然从庐陵县来投军的女子,实在无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后更甚。

伍文定仔细查问过与霍瑶花一同来吉安府加盟义军的庐陵壮丁,得知此女子竟是从前肆虐当地的妖匪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杀人甚多;那伙“术王众“数年之前被王守仁率众清剿,术王本人败走后听说投靠了宁王府,如今正是叛军将领之一。而这个失踪许久的女魔头,却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庐陵,当众削发忏悔,乞求百姓宽恕,令当地人惊愕不已。

霍瑶花作孽甚多,庐陵官民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她,却也惧怕她的本事,不敢贸然将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许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废贫瘠的农田里住下来。时日久了,百姓见霍瑶花确无歹心,才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而她独力垦耕那片荒田维生,并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百姓看见霍瑶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发在县城四周修补小桥凉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块和淤塞河流的杂草,令人难以联想从前那个疯狂的魔女。。

直至宁王府叛变的消息传到了庐陵县城,人们看见她从茅屋中带着军刀走出来,又去了县城衙门,问当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现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后就跟随十几个壮丁来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心里却还在顾忌着背后那个女骑士。

——会不会是宁王府埋伏在这里的奸细?可是并不像啊。没有奸细是这么显眼又惹人戒备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绝霍瑶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过她这样的强援。拥有如此武力和经验,霍瑶花一人可抵数十名甚至上百个普通民兵。在这攸关大明江山的非常时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费任何力量。暂时注意着她好了。

霍瑶花依旧如常地骑着马,脸上没有展露一丝表情。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她,怎会没察觉伍文定对自己很怀疑?只是她默默承受着伍知府与众人的冷待,不作一声。

——经过这些年,霍瑶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语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侧的一名骑士突然高呼,并扬起马鞭向前方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伍文定听到后头传来一记娇叱。

霍瑶花催起坐骑排众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过了最前头的伍文定,往那骑士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应也不慢,马上亦驱使战马前奔,朝霍瑶花追赶。他咧齿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时心生愠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吗?

其余百骑亦全速前进,在郊道上卷起一股尘暴。

伍文定的骑术始终难与马贼出身的霍瑶花相比,与她始终相距着丈许。伍文定朝前头远眺,果然看见有一群人马的身影出现,正在逐渐变大。

——不可给她先一步到达…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

更令他紧张的是:伍文定看见前头的霍瑶花,已然把腰上军刀“锵“地拔出来,斜斜垂在鞍旁,阳光映得刀刃犹如燃烧中!

伍文定没有那般扎实的骑功,可在全速策骑同时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继续催促健马上前。

霍瑶花与伍文定两骑领先众人有数十尺之远,而他们已接近到对面人马不足五十丈。阳光之下可见对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刀枪,显然不是寻常旅人,那伙人马早已停下步来,并结成防守阵式。

霍瑶花就在接近到对方约三丈前,把坐骑收慢下来。伍文定乘机赶上去,越过了霍瑶花才勒住马,右手握着砍刀柄,回头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瑶花却未有显得不安,只是让马儿踱步到伍文定右后侧,并对他说:“我掩护你。“

伍文定紧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并无选择。他放开刀柄,右手朝天举起,示意后方的百骑停在远处候命,以防前方的来者有诈。

霍瑶花垂着刀,单手掌着马缰,随伍文定继续上前,直至与对方相距丈许才再度停下。

只见那百来人里大约只得二、三十匹马,众人所带兵器都不是什么精良军械,披挂战甲的人大约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类,显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阵前那三十多人,虽然没有披甲,但全带着式样相近的单刀,一个个挺立戒备的姿态,沉静中蕴含着随时爆发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门派的武者。

武者里唯有一人乘马,乃是个已年近五十的壮年人,头顶秃了大半,腰上佩着一柄贵重的雁翎刀,甚具气势。

这骑马武者远远打量着伍文定一会,然后以洪亮的声线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吗?“

一听这问话,一股热血涌上伍文定心胸。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人这般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带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见对面众武者左右排开,一人骑着马出现其中,穿戴平凡不过的衣冠,腰佩长剑,一副中年文士模样,没有什么过人的威严长相,却自然散发出令人肃然的气度。

正是王阳明。

伍文定急急下马,几乎像是跌下鞍来。在他后面的霍瑶花把刀收回鞘里,亦跃下了马鞍,二人同时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头朝着土地,眼泪几乎就要滴下来。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非言语能述。

“时泰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得脱厄急,未被逆贼所害,天佑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边下马,并招手示意伍文定与霍瑶花免礼,同时心里苦笑。

——现在说什么“天佑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护我的并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刚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与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着这个文武双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将,喜不自胜,而且心头先放下一块大石:伍文定带兵出来,也就是说吉安府情势稳定,官民在他统合下已有迎战的准备。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决定离开临江城南下。

两天前他在“破门六剑“的保护下,凶险逃过宁王叛军“玄林队“的追杀抵达临江城,得到第一队军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马上审度形势,分析出临江并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敌方南昌本阵,而且地势无险可守,叛军如大举出动船队,随时可在两、三天内攻破;加上临江府人心涣散,兵力不足,并非号召义军积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断就迅速执行,着令临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带着一队兵壮离开临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义军本阵,正是吉安。

临江与吉安相隔大约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马上向后方骑队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参见王大人。跟随王守仁而来的民兵眼见增了这百多骑强援,全都兴奋起来。

在最前守护着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临江府阮氏无极门门主阮韶雄及一众弟子。他们并未如民兵轻易展露出亢奋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视着伍文定身旁那女子。凭着武者的直觉,他们都嗅到霍瑶花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轻轻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觉得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瑶花一直有意无意间借伍文定挡开王守仁的视线,同时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丛之中张望,却始终寻不到她渴望看见的身影。她一双柳眉紧锁,难掩失望。

这时两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瑶花看过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气满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头,脸无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见,是在五年前的夜里,青原山“清莲寺“之战。

王守仁当然没有忘记她。

霍瑶花当场半跪下,把腰间军刀连着刀鞘与佩挂的布带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瑶花,参见王大人。“

她忍着眼泪,瞧着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回到庐陵这些日子里,霍瑶花仍是不时听闻百姓谈论南赣巡抚王阳明的事迹,特别是他清剿贼匪用兵如神的功绩。王守仁既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闻名,霍瑶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仍然选择面对。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瑶花等于任凭王守仁处置。

王守仁俯视霍瑶花良久,才抚摸长须说:“霍姑娘的事,我早听荆侠士他们说过。“

他顿了顿,眼瞳中闪出凌厉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行,余生亦不足补偿吧?“

霍瑶花吃力把头抬起来,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说。

伍文定从旁看着,眼光牢牢盯住霍瑶花的脸。伍文定过去曾在常州当过推官,掌理刑法,什么狡恶之徒他都见过。此刻他从霍瑶花的神色判断得出,她悔罪之情确属真切,心里不由叹息。

王守仁听了霍瑶花的说话,点了点头。

“剩下来的日子,你都得活在忏悔中。但那不是说你的余生就再无意义。你还是能够做一些事情。“

他说时上前,俯身把那柄军刀捡起来,递给霍瑶花。

“荆侠士他们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瑶花许久没有这种热血奔腾的感觉。最后那次大概是在跟锡晓岩并肩作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令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霍瑶花流着热泪,双手恭敬地接过军刀,她那十根指头都在激动颤抖着,就像接在手里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泪,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身体比从前挺得更直。

“对了…“霍瑶花整理好军刀之后又问:“荆裂他们…到哪里了?“

伍文定并不太清楚她与王大人口中的“荆侠士他们“是谁,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瑶花,厉声叱喝:“事涉军情,岂可妄自发问?“

“不要紧。“王守仁却举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瑶花微笑。像霍瑶花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尽用其能耐,必得交托以关键的任务,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只是此刻我们仍面对深重危机,分秒必争。一边回吉安一边说吧。“

王守仁与伍文定并马而行,霍瑶花和阮韶雄两骑则在两侧拱护,亦在倾听王大人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