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面对这残酷的景象,一动不动地直视着。

为了胜利,为了王座的梦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人性。

姚莲舟此时拔出腰间“单背剑“,那铿锵的出鞘声在江岸上回响。所有人注视着他直指向天的那微弯刃身。

“先定南京,再取天下丨“

姚莲舟那运足气劲发出的口号,直震每名将兵的耳朵。

他半跪下来,将“单背剑“改为倒握,垂着头把剑柄授予朱宸濠。

瞧着这柄曾经睥睨武林、杀败华山一派的神剑,朱宸濠更是意气昂扬,点点头将剑接过,也朝天高举,向众将士以雄浑的声音高呼:

“取天下!“

一呼百应,不断向更远处船上士兵感染传递。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六万大军,在南昌城外合和着不断欢呼,那浪潮般的人声震撼山河。朱宸濠将剑还给姚莲舟,在不止的呼声中前往登船。

姚莲舟跟随着王爷,一边把“单背剑“还鞘,一边看着无数在他鼓舞下、一几奋若狂的将士。

——这支军队,有天将会属于我。

卫东琉用他的土黄色披风抹净了蛇剑,收回鞘里,再抹拭溅在身上的人血,露出稍微满足的表情,跟从娄妃及世子等上了那快艇。他身上的浓烈血腥气味令人不敢接近。

李自然的一群助手术士,将王以方的头颅和残肢一一抛下江中喂鱼。此时聚拢而来的阴云更多。远方隐隐发出闷雷声。

朱宸濠的水陆大军,就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出发,将要颠倒天下。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六章 女煞

“看见那女人了吗?“

负责指挥众人的头领挥舞着手中马鞭,喷着飞沫呼喝。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欲望、亢奋与期待。

跟随着他的十一个部下,分散奔跑在村落房屋之问,如在围捕猎物的一群野兽。其中三个人手里提着尖锐的矛枪,其余的人跟那头领腰上则佩了各样大小的战刀,他们却都懒得拔出刀来,只是按着摇摆的刀鞘,大笑着走在巷道上。

他们连护甲也没穿,全都留在九江城的军营里。根本没必要:有占据着九江的两万宁王大军为后盾,这里没有人敢反抗。

他们所过之处,房舍门户都紧闭,不见一个村民。

“快找!天要黑了丨“那头领叫着。前头的一排屋顶上,透来燃烧似的夕阳光芒

今天来不及回军营了,他心想。铁定要在这条澄安村里找个地方过夜。

正因如此,漫漫长夜更得找点消遣。

——妈的,刚才那个红衣女人,明明就在前头经过,怎会走得这么快?....

他们一行共十四名宁王叛军士兵,到来澄安镇“征粮“,除了这里十二人外,另有两个战友仍留在村中央,看守着马匹及几大包抢掠来的财物粮食。说是“征粮“,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抢,而且也并非受了什么军令,只不过私下离开本阵到来活动。

宁王军才进占九江没多久,南昌那边就传来命令,把将领徐九宁封为九江太守,又命令城里留下的原有官吏各复司职,即是将九江府纳为正式的宁王领地,安定民心,作为进攻南京之奥援。此令一下,占领军的将士再不得在九江城里抢掠烧杀。

这些宁王府护卫军本来就是匪盗流氓组成,加入来打仗无非为了金银女人,贼性难禁。许多九江城里的士兵趁着主力大军仍未抵达,暗自私下离营,去附近大小村镇一逞兽欲。这支到来澄安村搜刮的小队,正是其一。

澄安村前天已经被另一队人抢过一次,这小队今天再来,就只能捡剩下的,找了半天所得不多。那头领正在懊恼间,忽见村落西边小巷处有个穿红衣的娇小身影闪过,想也不想就带着部下追过去。

——一定是前天另一队来抢时躲起来的女孩!原来还藏着好东西!

头领一边跑着,欲望在他体内翻腾。金银和粮食刮不到多少,若是拿到个闺女,此行至少没有赔本…

“在这里丨“其中一名士兵高呼,所有人急忙聚集过去。

那是村落边缘的一排小屋前,一侧是条小河,河边筑起了高及胸口的堤防和竹篱笆,形同一条短短的死巷。那红衣女孩站在巷尾最深处,她左边是紧闭着木门的小屋,身后和右边则是河水与篱笆,除非她爬过竹篱跳进河里,否则无路可走。

女孩喘着气似乎很慌张,头发都披散遮掩着脸蛋。十二个军士挤进这巷道,争相要先睹女孩的样貌。

那女孩终于仰起头,拨开面前乱发。

众士兵先是呆住,然后神情转为暴怒,原本旺盛的欲念瞬间消散。

只见那“女孩“的脸皮甚是粗糙,唇上方已经长出稀疏髭胡,咧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嘴巴,根本就是个样子丑陋的乡下少年,只是身材矮小瘦削又穿着鲜艳红色女服,才令士兵误以为是个女子。

少年竟然还对着他们笑。

“作弄我们吗?“那士兵头领的脸色变得黑沉,伸着马鞭指向少年,甘他十一人也纷纷发出恶毒的咒骂。

“把这臭小子肚皮砍开,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他们一步步上前。

——没有人察觉自己已经陷入危机。

巷旁其中一间小屋的木门轻轻打开一条缝来。只有站得最近那边的一名士兵看见这异状。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从门边闪出的黑色身影已掠过他。

士兵的喉咙爆发出血泉。

突来的变化,令所有士兵一时都惊呆了,全部瞧向喷洒着热血的战友。那黑影再迅速一掠,那柄将士兵喉咙割破的短小匕首,又狠狠插进另一名提着矛枪的宁王兵胸口,直没至柄,那士兵连稍微举起枪杆去抵抗都来不及。

那个诡异的黑色身影带着一抹长长刃光,朝后面的士兵卷过去。

有个叛军士兵的手才刚刚搭上腰间刀柄,却感觉右大腿内侧传来火辣的感觉,整个人紧接着无法控制地崩倒。

另一人已将半柄刀拔了出鞘,可是对方那道带着血尾巴的刃光斜斜往上飞行,闪入他右腋底下。筋脉断裂,他的整条右臂好像瞬间变成木头造一般,

沉重而无法移动,余下的半截刀刃无法再拔出多半分。

第三个叛军士兵成功将单刀拔出,但还未作任何反击之前,就听到一股可怕的破风声从上方朝他头顶袭来。他本能地横刀向上迎挡,而且闭着眼别过脸闪避。

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一股超越他承受能力的重压。右手臂每一个关节接连投降崩溃。那士兵自己的单刀刃背重重地撞击在脸上。骨肉裂断,整个人昏死当场。

这般刚猛的压迫力量,还有连续杀伤五人的诡异速度,两者竟能并存。在仍然站着的七个士兵眼中,这超过了他们对武力的想象。

黑色身影这时才停下来,挡在巷道唯一的出口。

一头短发的霍瑶花,单手垂着正在滴血的军刀,那姿态有一股极危险的艳美。

可是她的表情不像从前的自己,再没有展示杀戮敌人的兴奋,代之是一种克制和冷静。

因为今天她杀人,不再为了满足自己。

余下那七个宁王府叛军,此时都已将兵刃我在手。他们从前毕竟都是刀头舐血为生的恶徒,此刻突然堕入死亡陷阱,求生本能马上发动,咬着牙一起向霍瑶花冲过去。

可是才刚起步,旁边房屋窗户就有箭矢纷纷射出!

这么接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目标,射失比射中还要困难。惨叫声此起彼落。

屋里的人放完第一轮箭后,屋顶上又出现五个人,朝下补上第二轮。处于不利的狭窄低处,那七人根本无处躲避。

其中一个叛军士兵带着身上两支箭,嚎叫着朝霍瑶花冲过去。即使是身体完好他也远非霍瑶花敌手,霍瑶花只是随意发出一刀,这士兵的脸就被斩裂!

屋里跟屋顶上的伏兵又交替再各放了一轮箭,巷道里剩下仍站着的,就只有那名头领跟两个部下,每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支箭,其中一人手臂受伤,连刀也掉了。

那排房屋的门打开来,七个汉子一同走出,手里各拿着刀斧和削尖的竹枪。

三人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其实即使只面对霍瑶花一个,他们也是必死。那名头领正在想着要怎样求饶。

“你们不是要找女人的吗?现在找到了。“

假如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趁着胜利时刻说出这种嘲讽。但今天的她不同了。霍瑶花没有作声,甚至没有看那三人一眼。她确定同伴肯定能安然料理这几个残余对手,也不多等半刻,转身就赶去村落中央,趁着留在那边的最后两个叛军士兵还未被惊动,将他们也解决。

她展开快得惊人却又轻若无声的步伐

这是从前跟武当派“首蛇道褐蛇“首席所学的轻功。众同伴看着她施展这身法,就知道那两个人没有半点机会。

他们把敌人遗下的兵器收拾系好,都挂到马匹上,准备起行。

澄安村的村民取回被抢的粮食物品之后,又忙着趁天未全黑在村落南边的空地挖坑,掩埋那十四条尸体。

“你们不必担心,只要把打斗的痕迹都清理好就没事。我们知道这些贼兵都是偷偷出来抢劫,并非奉了军令而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到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

说话的是之前扮成女子的那个丑少年,此刻早已换回男装,把头发束起来。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又一副乡下人模样,但说话口吻却极是镇定成熟,容易令人信服,俨然有如军队的统领。

这少年名叫杜三,正是在九江府一带负责为江西知府孙燧收集传递消息的线眼之一。当初孙大人为对抗朱宸濠随时反叛,在江西北部暗中建立这个线网,其中九江是一大重镇,自也布下了分支,采用的人来自三教九流与江湖市井,人数虽不多,但许多都是过去曾得过孙大人恩德而加入,忠诚可信,孙燧遇害后他们更与宁王府誓不两立,并与王守仁的义军通力合作。

霍瑶花及十名吉安府的精锐民兵来到九江府时,杜三就是接头人。她最初也对这小子有不少疑虑,但经过多番行事后,很是信服他的能力。

来到江西北部之后,霍瑶花一直执行王守仁交托的工作,到处巧妙地散布虚假军情,以助牵制朱宸濠出兵,同时也探查各宁王军据点虚实及驻兵状况,回报给仍在南方吉安府的王大人。

到了这几天,当九江城开始有贼兵私下四出劫掠后,霍瑶花就生起伏击他们的念头。

“这些够胆量离群行事的,在对方阵营里必然是比较勇猛的家伙。“霍瑶花说服杜三当时这么说。“而且他们为了行动便捷,都会骑马。虽然数目不多,但这样的敌人能消灭多一个就是一个,战马能够减一匹就是一匹。何况对方发觉渐渐有人失踪,军营里的人就会开始疑惑和害怕。这都对来日开战有利。“

杜三细心衡量过风险,答应了霍瑶花的要求。昨天他们第一次发动伏击,目标选了一队只有六个人的敌军,在九江城西面的德源村外截杀。选择这么少的敌人,只因杜三还不知道霍瑶花的实力。结果霍瑶花以一人之力就把六个士兵瞬间杀光。那种压倒性的武力,令杜三及他的两名线眼同伴,以至跟着霍瑶花到来的吉安府民兵全都目瞪口呆。于是今天再接再厉,而且伏击的目标比之前增加了一倍。结果仍是一样的轻松。

此时杜三吩咐完村民,回到同伴之间帮忙整理马匹,准备乘夜离开澄安村。

霍瑶花正好也站在马匹旁,仔细地清洁着虎玲兰送给她的军刀。这柄刀论分量比她过去惯用的大锯刀差得远,不过现在正好适合隐伏与迅速行动。虽然显得有点旧,但那仿照日本刀形的刃身材质甚坚实,确是真正的战场用刀,能承受霍瑶花那种刚猛力量。

杜三看着她抹刀,对这个美丽的大姐姐很感兴趣。她就是传说中那些厉害的武林高手吧?自小在混迹街头的杜三,一向对巷里传闻里的武者甚为仰慕。如今就有个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震撼。

搞不好这么下去,我们几天就能收拾超过一百人,到时倒是怎样收藏马匹才最令人头疼。

“还是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吗?“霍瑶花用布抹着刀刃,一边问。

这是在问杜三。她不用看就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