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宸濠开始有些后悔没听李君元当初的建言,绕过安庆直取南京。如今他们在安庆就像陷入了泥沼。当然实际上他还是随时可以抽身转移战场,但是到今日宁王军已经在这里打了许久,现在才撤去,难道要带着败走的印象和阴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吗?将士到时会否有足够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战?拿不下小小一个安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朱宸濠?会否有更多人像安庆般起来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这些代价。

“出动『雷火队“他向李士实和刘养正传达了指令

这天叛军就连炮轰和投石都只维持了很短时候,马上就转为直接派兵攻。

叛军的飞车与云梯甚为积极地进攻,果敢地向着墙顶登去。

只因这天宁王出了重金悬赏:谁能探出那个“金身鬼“真身所在,生还回来的,赏黄金百两!

圆性这天与东面城墙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铜人甲“,手握齐眉棍,眺视下方远处的敌阵与船队。经过连番战斗,圆性露出面罩外的半边脸开始浮现深刻的疲累。铜甲上多了几处小小的凹坑与箭矢擦过的痕迹。他的眼神凝重无比。守备城墙越来越困难。似无止尽的敌人。守军累积的伤痛和疲倦。城墙、城门与各种军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绝望感…这些都不断在侵蚀着安庆军民的意志。

他看着江心的战船,心想假如自己拥有荆裂的水性,也许会考虑一人孤身去偷袭,看看能否刺杀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机。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耐。留在这里协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龙佛寺“里那尊“骑龙佛像“。经过这些天,杀了这许多人,他好像开始渐渐明白,那佛相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军也同样展开火攻,依样葫芦地造了一批注油的陶弹,从飞车上向墙顶投掷。不过由于飞车能够收藏的油弹不多,士兵抛掷时更要冒着守军的箭雨,就算没在出手前被射倒,准绳也不高,有的油弹落在墙身上或底下,烧起来反而妨碍了己方登城。而守军早有准备,墙顶上一被焚烧就合力去扑救。

虽是如此,各方的飞车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数量和密度压倒守军。

叛军的坚持终于遇上了好运道,其中一台飞车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颗油弹投上了接近东北城角的墙上,并且以火箭将四散于墙顶的油点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军藏在角落处的一批已经注满油的陶壶,顿时产生爆发,十几个民兵卷进了火海,有的带着一身火焰掉落墙壁。只见安庆城那东北角冒起黑烟和烈焰,烧得甚猛烈。

远处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见这一幕,极是亢奋。连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终于看见有所突破,他心里不断在吶喊。

——烧!给我烧吧!

姚莲舟、叶辰渊及巫纪洪亦在同一条船上,与宁王、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一同观战。朱宸濠对锡晓岩一事怒气已消,此际姚莲舟又再次站到王爷身边。

本来姚莲舟向朱宸濠请缨,要亲自出动去对付“金身鬼“,但被宁王拒绝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将军,若是随便就亲履战场冒险,岂非显得我军无人?姚将军你这柄剑要留在本王身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随便拔出来。“姚莲舟站在船边,遥遥眺视一角在冒烟焚烧的安庆城,心里不禁想起武当派在“遇真宫“门前那场壮烈的死斗。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当破灭是他人生最痛,但是当时那战场的情:竟令他有点怀念景,火与血的气味,震耳欲聋的炮声,激荡的血脉股动…竟令他有点怀念起来。他忘记不了那种舍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战斗里的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着一个出生至今不知苦难磨练为何物的贵族,来得快乐…

为了扑救火灾,城墙上附近许多安庆民兵都赶过去,这令他们原本守备的地点变得薄弱。

圆性见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时。

只见东城墙中段爬上来的叛军突破了一个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墙顶,分向左右奋力砍杀,欲扩张这个突破据点,容许更多战友也爬上来战斗。

再有三个攻城兵接续登上。可是他们在墙顶还没站定,赫然看见有东西飞快从他们头领掠过,就像几只大鸟的黑影。

他们的眼睛追踪着那些飞出城墙的黑影,才看见原来是两个先前上了墙的战友。其中一个堕下时发出惨叫,另一个已在空中气绝。

发出金红光芒的战甲,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一幕被远处河岸上攻城兵本阵的人们目睹。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找到了。我们出发。“

一把声音说,当中带着一股狂热的兴奋。

说话的人把一双形貌各异的长剑挂上腰间,然后在一群穿着镶红边黑色劲装的武者拱卫之下,步出了本阵,朝着安庆城东面进发。

这支“雷火队“的前面及左右两侧,还有多一层士兵保护,每人都提着大盾牌,抵挡着飞来的落石流箭,护送“雷火队“直达城墙底下。

那城墙之下到处是死尸,有的已然腐烂了多天,传来阵阵恶臭。走在“雷火队“中央的那人却没有半点难受,相反这尸臭似乎令他更亢奋,红、黑一双阴阳异瞳闪着亮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拔开了木塞,将内里几颗丹药全倾进嘴巴里,狠狠嚼碎呑下。

“昭灵丹“的药力迅速在腹中发作,向头脑冒升。卫东琉已然作好一切战斗的准备。

“雷火队“一抵达城墙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实时将两条云梯勾搭上墙顶,并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较轻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只手都提着盾牌。他们攀爬时虽少了一手可用,但脚步却灵活迅捷,爬梯甚快之余,同时仍能维持向上举盾的姿势,与其他士兵相较,一看已知分别极大。上方的守城民兵马上发现不妥当,朝下集中向他们攻击!

卫东琉同时也上了梯,紧贴在八人之下,受他们的盾牌阵保护。他的脚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轻松,向上攀的同时右手已拔出那柄没有剑锷的奇特蛇形长剑。

箭矢纷纷插在八人的木盾阵上,没有找到任何破绽。落石也都被他们用盾抵挡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顶不住一块重石,木盾被撞得荡去,他紧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颈项,从梯上掉落!

——这损失,卫东琉早已预计。

墙上民兵又用铁叉伸出去猛力推那些云梯,试图把抓住墙壁的梯钩弄脱。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实在太快,很快已达民兵眼前不远,拿长叉的民兵急忙后退,后面补上来一队提盾牌长枪的战友,一起向“雷火兵“刺击过去!

这七个“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龙派的同门师兄弟,一人从湖南唐家地堂门而来,两个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后一个是赣南岳氏大刀门弟子,加盟宁王府都为了博取荣华富贵,获挑选为王府军的“雷火队“精英,这初战都想一展身手,此际提着盾一涌而上,全力要抢攻墙头!

然而这攻城战不似他们原本习惯的武林比门,面前一来就是二、三十杆矛枪,而且刺杀的时机极整齐。那些刺枪的民兵个别力量技巧虽远远不及这些武者,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长枪阵发挥威力,众人无法用盾牌架开所有密集刺来的枪尖,其中三人被杀伤而从梯顶掉落!

然而借着这三人的牺牲,其他四个“雷火兵“成功提着盾硬登上了墙顶。

他们各自发劲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许多柄矛枪脱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阵势被撞乱了!

然后第九个攀云梯的人,踏上东城墙。

卫东琉一上来,原本要来制止他的众多民兵都突然静止当场。他们感受到卫东琉所散发着的强烈妖气。同时都不自禁却步不前。

那双阴阳眼瞳扫过之处,对视的人都感觉如像中邪,身体定住无法移动。

卫东琉左手将另一把狭长的古剑也拔出,双手垂着剑,走在那城墙中央,无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里。

在他的压倒气势之下,那个缺口没有人去攻击,登上来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这时在城墙向北那头,另一身影排开民兵走出来,向着卫东琉接近。那身影半边反映着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圆性说着,步步朝卫东琉走过去。

当日“破门六剑“入侵宁王府,卫东琉与圆性虽未直接交手,但是在荆裂等挟持李君元脱出时,彼此也曾打过一个照面。卫东琉认出了“金身鬼“是谁,不禁斜斜扬起嘴角笑起来。

“少林。“卫东琉的双眼发出饥渴的亮光。“太好了。“

终于再有机会与武当派交手。圆性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兴奋。这些日子以来的修行、读经与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过去的武门争胜欲望。如今他只有一个战斗的理由:

——为了拯救这里无辜的人。

圆性双手摆起齐眉棍,包着铁片与圆钉的棍端,遥指卫东琉心胸。他半侧着身,左边的铜甲完美地保护着身体前面。

卫东琉在武当山之战就击杀过无数穿重甲的士兵。他并不把这袭“半身铜人甲“看在眼里?,但是圆性的架式和气度,却令他马上把心神收敛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好像不带半丝杀气,但明明只要走进那长棒的范围内就会随时被打碎…

在卫东琉眼中,圆性双手提着齐眉棍的姿态,轻得像是拿着一根草,轻得好像全无力量与重量。这种“无“,反而令他谨慎戒备。

同时圆性则感受到从卫东琉身上散发的那种狂乱气息。里面充满了黑暗,彷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斩碎为止。圆性最初以为,这是源自卫东琉因武当派被灭而对朝廷产生的仇恨,但渐渐觉得并非如此。那是一种更单纯的欲念:从杀戮和破坏里求取快感。一种邪恶。

圆性知道,这比起心怀愤怒或怨恨的对手,更难对付。

“昭灵丹“的药力在卫东琉身体和心灵内,正发挥至最药力猛烈的高峰。多天还未出手杀过一个人的他,感觉内里溢满的杀念快要爆发。他继续将之压抑累积,准备在最适合的时机释放。

卫东琉双剑架起来,开始一步一步朝着圆性接近。

圆性注视着卫东琉,但发觉他未有任何要出剑的形迹或预兆。

卫东琉继续前进。即将到达圆性齐眉棍能够攻击的距离。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创那绝招:不断接近和逼迫对手,自己的双剑却全不显露任何出招意图;在迫使对方无法再等而出击的剎那,再以双剑同时一守一攻取胜。

——这一招之前虽然曾对荆裂失利,但那时荆裂只是以计谋来应对,并非真正正面破解,卫东琉仍对它有绝对的信心。

终于,卫东琉踏进齐眉棍的杀伤范围。

进了这距离,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谁。

对圆性来说,要是被卫东琉再深入得更近,将极其不利,他会失去齐眉棍对双剑的长度和劲力优势;当然如果进了中、短距离,圆性仍可改为中间握棍、以两端短打对敌,但这打法主要处于守势,只会被卫东琉的双快剑压制着。

然而圆性还是没有施展他得意的“紧那罗王棍“。他仍旧轻轻地提着棍,纹丝不动。在他身后两、三丈外是暴烈焚烧的火焰,但圆性的姿态却平静如水。

这种镇定,令卫东琉诧异。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为像卫东琉吞“昭灵丹“一样,圆性也服了一种药——这种“药“,名曰“禅“。

这跟那夜在宁王府面对荆裂时截然不同,卫东琉想。荆裂就算凝止面对着你,你感觉到他还是“动“的,你知道他内里有一股旺盛待发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脑袋正在转出许多念头。

荆裂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后他实行的是哪一个。

此刻的圆性也是完全地静止,但是你感到那静止不是死的;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好像你随便就能在任何一个方位下手,但同时又决定不了往哪个方位、用哪一招进攻才好。圆性是湖。

而那幽深宁静的湖水,把卫东琉散发的杀气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圆性连求生的意欲都没有。

而他从未杀过一个没有求生意欲的人。

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现在一瞬间。两人实际上还处身在激烈的战场。圆性身后的民兵等着他战胜并守住这段城墙,让他们调动更多人去灭火;卫东琉身后的“雷火队“等着他把这“金身鬼“击毙,再扩大这个登城的缺口,一气攻陷安庆城。

两人都没有等待的余裕。但他们谁先出手谁就落在下风。

卫东琉再进一步。

二人距离只有六尺。对峙的极限。

圆性仍是不动。

卫东琉没有选择。再前进——

就在卫东琉踏这步的同时,圆性居后的左足也往前踏上,与卫东琉前进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间,好像镜子里外的人与镜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