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距离因此骤然缩短更多——

卫东琉踏出那步还未着地,双剑已对应这突变而发动,左边的古剑压制齐眉棍同时,右手蛇剑以奇诡的高速,直刺圆性未有铜甲保护、因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并非心脏所在,此剑若刺入,实时贯穿肺与心脉,还是能立即令圆性失去战力才继而毙命!

但是当卫东琉的左手剑架上齐眉棍的剎那,却发觉棍上没有任何抗力。他最初还错觉,难道是遇上“太极“的卸劲?然后才明白是为什么。只因为齐眉棍根本没有人握住。

圆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双手弃棍。只是那动作轻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卫东琉没有更早察觉。

——从前的圆性,没有如此细微精准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开了与荆裂比较之后——放开。

圆性腾出来的双手,右手化作虎爪状,曲臂收入护住心胸。蛇剑在下一瞬间贯穿了他右掌,仍继续挺进,剑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圆性戴着铜甲的左拳,乘着那踏步之势,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轰在卫东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简单、质朴的一招。圆性四岁时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练武场学习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开始。

卫东琉胸口完全陷了进去。他的身体往后倒飞,人在空中时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双红黑眼瞳失神往上翻。两柄剑都离手。

这瞬间他做了个极短促的梦。梦里他正尽情地挥舞双剑,在安庆城里的街道上尽情屠杀每一个看见的人。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在出战之前一直想着,今天解决了“金身鬼“之后可以杀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浓烈的血腥气味。

结果今天他一个人也杀不了。

卫东琉的身体继续飞行,越过了城墙,才慢慢改变轨迹往下堕落。这情景,马上就令城墙上的形势转变。振奋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着拥向仍留在墙头那十几名惊愕的“雷火兵“。

圆性跌坐而下。他整条右臂缩起来,正抽搐得僵硬,无法移动半寸。只因刚才生死立判的时刻,他以右手硬挡卫东琉的剑,在蛇剑穿过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缩,去抵消剑刃前进的力量,阻止剑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右掌及手臂拉开来。蛇剑的刃尖脱出他右胸。他也理会不了仍穿刺着剑的右手,左掌急忙捂着胸膛伤口止血。血水还是渗下到他的腰间。他尝试渐渐加深呼吸,以确定肺脏有没有被剑刺穿。目前看来呼吸无碍。

当他拔去掌中剑并重新站起来时,墙头上最后一个“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枪盾阵迫得跃下逃生。勾住城墙的攻城云梯也被推倒了。众民兵举着枪振臂欢呼,向墙下退缩的敌人示威。

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圆性一眼。因为在他们心里,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次天圆性在城墙上杀了四十几人。

受着这样的伤,张文锦和杨锐苦劝圆性休息,但他断然拒绝。

“今天我必定要上战场。“圆性一边包扎着手掌一边说。“要是我不出现,对方就会认定昨天那个剑士重创了我,士气必然大增。我要给他们看见,我跟之前一样可怕。“

他没有吿诉两位大人的是,他的伤势其实比表面更严重:卫东琉那一剑,确实将他右肺刺破了,那内里的伤口到今天才开始扩大,肺内的气息一点一滴泄漏出来,积存在胸腔里,右肺因而被压缩得无法呼吸。

圆性只靠着一边肺脏,加上右手无法握棍,却仍然勇猛击杀了大量敌人。

攻城的敌军再次退却之后,他身边的民兵合和着欢呼。经过十天的战火悴炼,他们渡过了最低潮,此刻心里除了胜利与保守家园的意念,别无其他。

全城团结为一。

第十二天。圆性用齐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人们看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僧“。圆性的身体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肤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没有穿戴那副“半身铜人甲“,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那负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旧的粗布披风。

他的左半边脸,用彩笔画满了花纹,骤看半边脸谱仍呈现着凶恶的鬼相。那是他拜托城里一名表演唱戏杂耍的伶人为他绘上的。

——即使已经无法戴上那半边罗剎铜面罩,圆性还是要给敌人看见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墙顶内侧一角盘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无语。他们看得见圆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圆性只杀伤了不够十人,大多时候都要休息。那时众人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圆性看着这些民兵,注视他们每个人坚毅的脸孔。他又回头看城墙里,俯视无数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当年离开西安,太师伯了澄和尚赶走他时说过的话。

“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圆性心中笑了。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

——今世为人,所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圆性跟前,手里拿着竹筒。

“大师,要喝口水吗?“

圆性点了点头,接过那盛水的竹筒,轻轻呷了一口。清水滋润着他舌头。“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还给那民兵,却突然一阵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里积存了几天的血。

那民兵惊愕地看着圆性。圆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声线说:“把我烧了。骨灰要撒到山野里,滋养树木和众生。兵器和护甲的铜铁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养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给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点滴。“

然后他放开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点头,看着圆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这时远方的战鼓擂起。那民兵也无暇想太多,必要马上加入战友,为了活过另一天而战斗。

圆性继续盘坐着,听那远方的鼓声,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这一天,守护安庆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为感觉圆性就在背后看着他们。

然而这天圆性没有站起来过。

同一日宁王叛军收到远处来的军情急报:

王守仁的军队,已从吉安府出发。

锡晓岩在七杨村外那棵大树下,已经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个女子护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银子安排马车再把她们送往湖广,就马上折返来庐山。

临别前桂香以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神,不舍地看着锡晓岩。

锡晓岩将带来的银两大半都交给了她,并说:“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后面那柄大锯刀。“祝你顺利。“

锡晓岩也不顾可能被宁王的人搜捕,快马加鞭到了庐山西面,比跟霍瑶花预定相见的日子还早了两天。

他在村镇买了些干粮,就去找那棵大树。

看见那棵树后,他明白霍瑶花为什么要选这里。那大树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缓的山坡上,四周开阔,站在树下,很远就能看见向这边走过来的人。

那棵树的模样,那坚强而孤独地站着的姿态,令他想到霍瑶花。

——不。从此以后,你不会孤独。

他就这样每天在树下等待。从日出开始看着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没有见任何人,没有离开这片山野。干粮吃完,他就上坡顶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发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树底下裹着披风睡觉。

每天坐在树下等待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有时拔出那柄大锯刀抚摸,其他时候就远眺着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着太阳慢慢西沉。

即使过了约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里没有半点动摇。

——她一定会来。再迟也会来。

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可是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有时他会回想过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联想起荆裂。他仍然希望能够与荆裂决战。可要是霍瑶花不想呢?要听她的吗?锡晓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后,他才会知道。

每天一样的风景,令锡晓岩对时光开始感到错乱,也对眼睛看见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阳西斜的时刻,他的眼睛终于捕捉到山坡下远方一个细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确定。真的。是一个人。而且确实在向着这里接近。

锡晓岩站起来。他想过要跑过去。但霍瑶花说在大树下相见。他希望完成她的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瞧着那个渐渐变大的人影,眼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他继续站在树下,等着那身影走过来。

卷十八 杀与禅 后记

这一卷的名字《杀与禅》,熟悉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是来自我的长篇前作《杀禅》。想了好久,结果还是觉得这个书名最贴切。《杀禅》是一部很悲伤的书,而写这卷《武道狂之诗》时那股沉重心情,颇令我回想起当年写《杀禅》时的情怀。当然这并不是巧合。

虽然说沉重,我一向喜欢写角色的死亡,尤其是出场很重要的角色。我常认为一个角色在面对最后的时刻之际,也是最突显出他在故事中的生命力的时候。

我喜欢的小说Alex Garland的The taeach也有类似的说法,不过用了一个比较好笑的比喻:一个人在打计算机游戏时遇上GameOver的反应——例如是暴怒地扔掉控制器,激动惊呼怒骂,还是安然闭目接受结束——很能反映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我呢,是会对着屏幕狠骂脏话那种人。(笑)

这本《杀与禅》推出,也正是《杀禅》完结的十周年。这个,则是巧合的。

本卷出版时又是适逢香港书展举行,这届书展年度主题是“武侠文学“,我也荣幸获邀为其中一名参展作家。与好几位一直视同偶像甚至是精神导师的前辈并列,甚是汗颜,毕竟我出版过正式的武侠小说就这么一部,而且还未完结。相较他们丰硕的创作,如山的经典,我仍有一条很长的路。

我自己很清楚,获选的其中一个原因是现在活跃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现在这个时代仍在写武侠小说“,这标签多少变成了媒体注意和访问我的角度。我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状况,我主观希望是有更多人写武侠,大家竞逐砥砺,就像《武道狂》世界里的武者互相冲击,因而产生出更厉害的新武功——不同的是我们不必分胜负定生死,而是一起重新令武侠小说在这个时代变得重要。

我不晓得这个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或者会不会发生。媒体访问里常有记者问我怎么看武侠小说的前景,我总是答不知道,因为谁也说不准下一分钟会不会有什么厉害的新作家和作品横空出世。

在文学上,什么趋势和环境,都及不上“人“重要。与其担心年轻人还看不看小说,还看不看书,不如先把书写好,再想怎么把他们的视线抢过来——或者更直接些,努力写出他们无法忽视的作品吧。不管你写的是什么类型。

乔靖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