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来宝瞟了他一眼,摆明了是诬陷,可这种诬陷的手段简直小儿科。奈何自己的形象是个傻蛋,连花铃吃的东西都能抢,更何况是别人的。明州城就这么大,一传十十传百,书院同窗中肯定也有久仰他大名的。

所以现在大家狐疑看他,也不奇怪。

此时钟声已经响了半刻,方先生见这边吵闹,便过来瞧看。听着人声嚷嚷,大致听出了前因后果,挤身上前要问问三人,忽然听见沈来宝说道。

“我有个办法可以抓到真正的偷肉人。”

声音不急不缓,不卑不亢,哪怕稚嫩,却也颇有气魄。方先生在这已经能看见沈来宝的脸,那张不过十岁的脸上,不见慌张,不见愚钝,似个小将军,负手而站,自信得有些倨傲了。

柴启说道,“哪里要什么办法,你就是那个偷肉贼,孙吉他亲眼看见的。”

“可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人。”

“人证呢?”

沈来宝顿了顿,他本想说秦琴看见了,可转念一想,她如果出来作证,那以后柴启转而找她的麻烦怎么办?他也没有办法十二个时辰看着她,让人暗中跟着保护的话,指不定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一瞬决断,他也不打算找秦琴作证了。可没想到秦琴忽然站了出来,说道,“沈来宝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相反,你们两个才是。”

沈来宝心中颇为诧异,没想到她竟然有勇气站出来为自己作证。

柴启也没料到会有人出来指证他,他瞪了瞪秦琴,可周围人的非议不停,比起他来,小姑娘的话更容易得到旁人的信任。他这才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的清白?”

沈来宝说道,“膳食堂前面的那棵枇杷树下,栓了一条小黄狗,它会帮我找到到底是谁偷拿了肉。你敢不敢去?”

他喂了它几天,小奶狗已经很亲近他了。但毕竟它没有经过训练,不会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裹肉的油纸包还在,寻味而追,狗只怕会直接扑到曾经碰过肉的柴启,这是“误杀”,但既然柴启是在冤枉他,那将错就错,把他抓出来也好。

至于他的同伙孙吉,沈来宝笃定他就是偷肉并把油纸包扔在他桌底下的人,那小狗也肯定会寻味扑他,如此正好。

柴启听见这提议,冷笑,“那就是一条土狗,还有灵不成。”

沈来宝一本正经道,“可不就是有灵,那可是一条仙狗。”

围观的众人忍笑,果真是个傻子,明明是条土狗。

为他作证的秦琴也有些脸红,心墙再怎么高,面皮也薄,架不住周围的灼灼视线,脸便滚烫起来。时而看看沈来宝,倒有些觉得自己站出来是做错了。

沈来宝的脸皮已经厚比长城,微微笑着,略有挑衅,“所以你去不去试试?还是你心虚?”

柴启料定他一派胡言,去就去,看他出糗!到时候看他还有什么办法逃离。

方先生见几人要出来,退身一旁,没有出面。心有好奇,便在后面悄悄跟着。

沈来宝也不能百分百肯定小狗会扑人,如果一计不成,那就只能找其他办法了。路上他细思其他能让自己脱身的法子,别人非要诬陷,哪怕没有证据,以后别人对自己也会指指点点。

快到枇杷树下,正趴在地上睡觉的小黄狗立刻站了起来,往这边吠声。等看见领头的是沈来宝,嗷呜两声,就不叫了。

沈来宝快步上前,摸摸它的脑袋,将树上的绳子解开。要是狗要咬人,他还能立刻拉住。他将油纸包拿了出来,放在它鼻下。

小狗以为他又要给自己喂食,舔了舔里面残留的油渍,发现只有肉香没有肉,又嗷呜两声,委屈极了。

沈来宝一收油纸包,作势往人群扔去,迅速收回手,藏在背后,“小黄,肉在那。”

小狗两眼精亮,往人群中看去。那些学生一见它要扑来的架势,吓得惊叫散开。

“汪!”

一声狗吠,小狗拔腿就往右边跑去,几乎才跑了四五步就一跃而起,扑在一人身上,往他怀里嗅。

早就准备好的沈来宝快步上前,对着被扑到直哆嗦的孙吉笑了笑,伸手将小狗抱起,又作势扔东西。小狗跳到地上,蹦了两下,抬起下巴微嗅,眼神一定,往那枇杷树后头盯去,拔腿就冲了过去。

沈来宝回头看去,那躲在树后的人,正是柴启。

柴启愣了愣,俯身拿起石头想也不想就往它砸去。好在小狗反应快躲开了,却惹得它龇牙,已是要咬人的模样。

沈来宝喝了一声,急忙拉住狗绳,这年头没有狂犬疫苗,可不能让它咬人。

平日小狗温顺,从来没有做出过危险动作。可柴启朝它扔石头,也是找死。柴启见狗要扑来,吓得瘫坐地上,痛哭出声。

晚来一步的方先生上前,沈来宝见他往小狗身上瞧,俯身把狗抱起。

方先生皱眉,“胡闹,狗非人,不通人性,怎么能轻易解开绳子?”

至始至终都紧拽着绳子的沈来宝抬头看他,说道,“是,狗和人不同,可有时候,狗比人更有人性,至少在他眼里,是以好坏来分人,而不是以智力来分人。”他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看着那一双双直往自己脸上转悠的眼睛,说道,“柴启和孙吉联手污蔑我,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都看见我很早就离开了,而不是最后一个留在屋里。可只有一个人为我作证,你们小小年纪就屈服在强权之下,以后就算为官,也是昏官;就算一世平民,骨子也无正气。”

他冷冷扫向还在发怔的柴启,“沈来宝就算是个傻子,你也没有合理的权力欺辱他。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这么欺负他。”

被狗抓了个现成还闹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柴启怔怔看着他,与他的目光对上,才惊觉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是什么了——沈来宝的眼神,明明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可他竟然没察觉。

柴启无话,孙吉也吓得没了声,到底是不是栽赃,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了。

沈来宝抱着狗打算离开,这狗他早就打听过了,是厨子在门外发现的,不见母狗踪迹,平时用剩饭剩菜喂养,打算养到冬天拿来暖身。他给了钱厨子,让他一直养在枇杷树下。可现在闹成这样,柴启很可能会拿狗出气。

反正他也正寻思要养狗,那就抱回家去吧。

方先生方才被他的眼神一唬,说的话也让他心有所思,见他离开,也没有阻拦。

沈家的少爷哪里是个傻子,分明是颗灵珠。

秦琴见他离开,快步跟了上去,等离开膳食堂,四下无人,才喊他。

沈来宝回头看去,见是她,刚才紧绷的脸才温和下来,“刚才谢谢你帮我作证。”

秦琴说道,“小事,我也是实话实说。只是…你方才那样顶撞先生,未免不好。”

“如果方先生是那样迂腐的先生,大不了我换一个书院。”

秦琴笑了笑,“你也真是胆大,不过这下一来,也还你清白了。”

“对。”

“以后估计他们也不敢随便污蔑你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既为同学,以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柴启又何必这么做呢…就为了一时之快。

沈来宝摇摇头,不明白这些小恶霸的心理,“我得回家安顿我的狗了,你怕不怕柴启?你帮了我,我怕他会找你麻烦。”

“他现在应该也没心思找我麻烦。”秦琴说道,“你回去吧,明日见。”

沈来宝见她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想来她也不是会吃亏的性子,点点头离开了。从书院出来,因还没到放堂的时辰,沈家马车还没来。他就牵着狗慢悠悠走回家,身上有钱,他就拿着钱去买了一块肉给狗吃,再买两块烧饼。

慢慢走到家里,也没到放堂的时辰,他有些怕沈老爹又不问青红皂白揍他,见花家大门开着,干脆拐进里面去找小花玩。

花铃午睡刚起来,正洗着脸听见院子里有狗叫,好奇道,“嬷嬷,我怎么听见有狗在院子里叫?”

葛嬷嬷也觉得奇怪,听声音不像是在宅子外,可家里并没有养狗。她刚要出门问问,下人就在外头说道,“姑娘,沈家少爷来找您玩了。”

花铃一听就将湿帕放进脸盆里,要出去找他。葛嬷嬷跟在后头想了想才道,“咦?今日沈家少爷不是去书院了么?”

“对哦。”花铃歪了歪脑袋,不知道他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不过不急,等会就能问个明白了。

花家凉亭无论来几遍都看不腻,这一个亭子其实跟沈家所建差不多,同样高大,屋檐厚重,盖着灰色筒瓦,显得富丽堂皇。但沈家的建筑什么都大,都多,就十分杂乱了。

可花家凉亭外面的假山低矮,绿竹翠嫩,不与拔地而起的凉亭争辉,反倒将它衬得似在天地伫立,颇为大气。

沈来宝正在凉亭里训练着小黄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会见花铃来了,朝她摆摆手,花铃远远就见亭子里有条小狗,身上的毛还很细,毛茸茸的,似着了淡黄色的衣裳。

她蹲身细看,问道,“来宝哥哥你从哪里抱来的狗?”

“书院里。”

“对了,你放堂了吗?”

“没有。”沈来宝想了想,早退?逃课?逃学?这简直是没树立好榜样呀,他最后说道,“想把小狗安置好,就先回家了。”

“小狗真可爱,不咬人吧?”

“不咬。”沈来宝加了一句,“不朝它扔石头它就不咬。”

花铃看着他,颇觉怪异,“谁那么讨厌,竟然会扔石头?”

沈来宝真想报一下柴启的大名,笑笑说道,“打个比方而已。对了,你要不要吃烧饼,我买了两个,一人一个。听说那家店的葱花饼还挺有名气的,我就捎了两个回来。”

花铃眨了眨眼,“一人一个?”

“对,一人一个。”

花铃的眉头慢慢聚拢,拧了又拧,终于说道,“来宝哥哥…你不喜欢吃干巴巴的东西,所以你从来不吃烧饼的。”

沈来宝猛地一顿。

第17章 豆丁来宝

沈来宝不吃烧饼?

怎么可能,他不是把秦琴家的烧饼摊子一口气全都买光了吗?

按照沈来宝的性格,他应该不会想着帮人家把烧饼买完帮助对方,他讨厌的东西,只怕根本不会入眼。

那是秦琴撒谎了?

她为什么要撒谎?

沈来宝有些糊涂了,那么小的姑娘,来跟他唱这一出戏做什么…

末了见花铃还在直勾勾的看自己,对…好像露馅了。

正尝试着要摸狗的花铃伸出手指探了探,成功摸上小狗耳朵的她见沈来宝还在发呆,便扯了扯他的袖子,“来宝哥哥你在想什么?”

“小花妹妹,我真的不吃烧饼吗?”

“对啊,你从来不跟我抢,给你吃你还推回给我,说干巴巴的不爱吃。不过呀,枣泥糕杏仁糕之类的你是吃的。”花铃想了片刻又自语道,“你最喜欢的还是肉,各种肉,不爱吃青菜,嗯。”

沈来宝不由捏了捏自己的肚子,没长膘也是奇迹了。

花铃又说道,“只是来宝哥哥,为什么你之前不吃,现在又吃了?”

沈来宝定了定神,蹲身摸摸她的脑袋,“人的口味是会变的。”

花铃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看他,太正经八百了。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来宝哥哥,自从落水醒来后,你就变得很不一样了。可是…”

沈来宝的脊背有点凉,他以为在花铃面前不装傻子也没关系,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

花铃忽然展颜,“可是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因为你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都说童言无忌,却没人说过童言也可以字字暖心。沈来宝怔了片刻,花铃不懂他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但却是衷心为他的变化高兴。

不会像大人那样纠结他到底为什么变聪明了,这种聪明又会为他们带来什么变化。花铃想的,就只有一个——你变聪明了,以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沈来宝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冲击,被一个小姑娘给冲击了像被树皮层层包裹的心。

许久,他才又摸了摸花铃的头,半晌无言。

过了半个时辰,葛嬷嬷提醒花铃要去学女工了,沈来宝才抱着小狗回去。敲开门,管家见了他也不惊讶,直接请他进去。等沈来宝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不惊奇我早归?”

沈家的下人总是一惊一乍的,性子颇得沈老爷真传,这会不喊不叫的,着实让沈来宝奇怪。

管家微微笑道,“方先生来了,这会正和太太说着话呢。”

访问家长啊这是…沈来宝把小狗交给他,让他栓院子里先,等有空了去给他倒腾个小房子,免得在院子里风吹日晒,等它熟悉了这就能解开绳子了。

他理了理衣服,这才往大堂走去。

下人早就进去禀报了,以为儿子失踪了的沈夫人听见儿子回来,放下心来。方先生怕她揍沈来宝一顿,便说不急。所以沈来宝走进里头时,就看见两人无比淡定的坐在那看着自己,反倒将他衬得像个顽童。

“来宝。”沈夫人急切道,“你去哪里了?”

“去了隔壁小花家。”

沈夫人蹙眉摇摇头,本以为儿子懂事了就不用她操心了,谁想一听方先生登门拜访,还说了他刚才在书院做的事,她就有些心灰意冷。

方先生见他到了家,也起身告辞了,沈夫人一路道歉送他到门口,要让车夫送他回去,他也婉拒了。

等她折回来,沈来宝就道,“娘,方先生说了什么?”

沈夫人叹道,“夸你呢,说你机智过人。”

还以为被告状的沈来宝眨眨眼,“那为什么母亲看起来一脸忧伤的样子?”

沈夫人看了他好一会,沉默许久,才道,“算起来,你从书院出来,也有大半个时辰了,可你却宁可去隔壁家,也不回家跟娘说。娘知道…娘做不了主,当不了家,所以你不倚靠我。娘不是怪你,是气自己。”

沈来宝愣了愣,他一直以为沈夫人的性格懦弱甚至昏庸,可是没想到道理她竟然都懂。但为什么她懂,却仍不改?他默了片刻问道,“那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我看…连姨娘都有些欺负你来着。”

沈夫人摇头,“来宝,你还小,娘本不该和你说这些,可是娘觉得现在的你听得懂了。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娇,贤是什么?就是处处忍让,以夫为天。我怕你爹觉得我不贤惠,日后姨娘又生了儿子,便将我休了,你也要跟着受苦。所以我处处敬着他,希望以后就算妾侍为他开枝散叶,也不要忘了我的好。”

指望着听隐情的沈来宝讶然得说不出话来,他愣了许久才在心里憋出一句话来——一派胡言!

沈老爹固然是想要个儿子,固然是好女色,但为了儿子为了女色而抛弃糟糠,也分明是他自己骨子里渣。就算沈夫人再怎么谦让忍让,也会因为沈老爹的渣属性而被抛弃的。

可沈夫人却坚信只要以夫为天,就能躲过一劫。甚至最后也会认为,正是因为她的忍让和顺从,才逃离被休的命运,还保护好了孩子。

沈来宝身为一个男的看得清沈老爹在想什么,但沈夫人却还是自己欺骗着自己,自我麻痹。

如果沈来宝一直这么傻气,沈老爷真得了个儿子,沈夫人两母子也肯定会被遗忘。姨娘再得寸进尺些,以商人家不大在乎妻妾地位的做法看来,很有可能将妾扶正,把他们赶走。

沈来宝忽然觉得自己能抓到一手好牌,也是有很大运气的,比如沈家就他一个儿子。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不能保证沈老爹能老老实实看他长大到可以自立的地步,说不定哪个姨娘得宠,沈老爹就又把注意力转移了。

他想好好长大,保护好沈来宝的娘,有机会好好孝敬沈老爹,而不是日后跟沈老爹反目。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啊,比如怎么改变沈夫人。

沈老爹晚上回来,听说了这事,细节已经被方先生隐去,只听了个大概。但就是这个大概,也足够让他高兴的了,夸赞道,“我儿聪明。”

听丈夫夸儿子,沈夫人才觉安心。末了又想到儿子今天更自己说的话,有些神游。

“贤惠的意思应该是持家有道,上下和睦,人人敬重,人人服气。有威仪,却不让人心生怯意。”

她拿着剔杖挑开蜡油时,还在想着这话,难道…她做错了?

“对了,现在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二日了。”

沈老爷说道,“正好,如今桃花开得正旺,大后天带来宝去看桃花,陶冶一下文人气质。”

沈夫人心思一动,赏花啊…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她可没忘,试探着说道,“小姑娘都爱看花花草草的,不如把花铃也喊了去吧,给来宝作伴也好。“见他一口答应,还十分喜悦,沈夫人忽然觉得原来自己说的话丈夫会听的。这一想,竟有种满足感。

三月三,桃花开。桃花期短,但因今年无雨水无狂风,到了中旬,桃花还开得很艳。

沈来宝以前对花米分过敏,见了大部分的花都得将自己裹成个粽子,所以从没好好赏过花,要么是遥遥相望,要么是隔着屏幕看。如今的他不过敏了,一听要去赏花,一口就答应下来。

隔壁廖氏也正好要找个机会去,沈家相邀,又说可以在那桃花庄住上一晚,客气了两句就结伴同行了。那桃花庄占地千亩,但庄子就一个,不过五六十间房,达官贵人都得从年前开始预定。

问及为何能在那个地方拿下七间房子,沈夫人云淡风轻的说道,“我们沈家每年都会买下他们那里一半的桃子。”

廖氏立刻明白,不过足足一半,那得多少桃子。为邻多年,沈家的确是财大气粗,但打交道的话,却不会高高在上,无怪乎当初她不喜隔壁住人,丈夫听说是沈家,却说无妨。

沈来宝自第二日回到书院,发现柴启和孙吉都没来,听说是告假了。他刚拿了书出来,方先生就喊了他出去,将书也拿上。

一听把书也拿上,沈来宝想了想,这根本就是被退学的套路。

柴家来告状了?洞主顶不住压力决定牺牲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