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手中缰绳拽得及时,马长啸一声,双蹄悬空乱踹。几乎是三寸距离,就要踢到沈来宝了。

他片刻回神,爬过去扶住那老者,“奶奶你没事吧?”

老婆婆已经是七十的年纪,被这一撞,骨头都要散了。可方才的马叫声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哪里会骂他。她哆嗦道,“奶奶没事…没事…”

车上被颠得差点弹出来的花朗也回了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跳下车就去看那老者,“婆婆您没事吧?”

沈来宝当即骂道,“闹市驾车这么急,如果撞伤了人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如果要赛马,就去马场,就去荒无人烟的郊外!”

那人被骂得一愣一愣,缓缓抬头看他。沈来宝还想再教训这臭小子几句,等看见了脸,忽然一顿,眼熟,对哦,是少年版的花老爷。

少年版的花老爷?!

花铃的哥哥?!

花朗哪里被人当街这么骂过,半晌才吐字,“抱歉,惊吓了你们,以后我绝不会再用那个车夫。我心情不佳,没有留意马车赶得这样快,也没看见闹市有这么多人。”

沈来宝拍拍他的肩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枉我们邻居一场。”

花朗扯了扯嘴角,这才想起来,“你知道我们是邻居?那昨日你为何不跟我打招呼?”

沈来宝艰难的扯了个谎,“如果我说我中暑了,你信不信?”

花朗信他才有鬼!那样精神奕奕从校场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中暑了。

沈来宝见他瞪眼,终于说道,“我不认得你们了…今天早上才想起来,你们长得那么像花叔叔,小花又说她的兄长回来了,所以你们应该就是花家兄弟。”

这个解释还差不多。想想也不奇怪,沈来宝以前傻,溺水醒来后聪明了,忘了些事也不奇怪。花朗又想起一事,“那你为何毁约?”

沈来宝抚额,“如果我说是下人忘记告诉我了,你信不信?他早上才想起来,立刻同我请罪,可那时你们已经走了。为此我还特地去了一趟马场,可没看见你们在。于是就留了人在那里,自己回家,想看看你们是不是也回去了,好跟你们解释,谁想却在这里碰见了你。”

说罢,他又肃色道,“以后你再不能在闹市急行!”

“…我知道了,我道过歉了!”花朗本该要多问他几句确定他是不是说谎的,可他已经相信他的话了。

试问一个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去救个素不相识的老者的人,是那种不守信又冷漠的人么?

花朗当然不信。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刚才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有没有这个勇气出来救人。

沈来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花小弟,先将婆婆送去附近的医馆吧。”

花小弟?花朗挑眉,边扶老者边道,“沈来宝,我比你大四个月,喊哥。”

“…”

花家的人为什么画风这么不一样!

将近正午,日头如火,烈焰炙烤大地。

校场里已经没练武的人,都回家用饭了。一个跛脚的中年汉子将地上的箭拾起,放入桶里。正要拔下箭靶子上的利箭,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握住了箭,将它拔下,放入桶中。

成客抬眼看去,那少年俊朗的脸上已有笑意,语气敬重,“师父。”

日经久晒已经黑红的脸顿时有了笑,成客立刻将桶放下,“续儿,你何时回来的?”

花续笑道,“回来好几天了,只是来了两回都不见您,第一次来说您病了,第二次来您正好外出。”

成客朗声笑道,“那我堪比诸葛亮,还要你三顾茅庐。走,别理这箭了,天热,进里屋喝水去。”

花续还是将箭桶提起,慢他一步,在后面看见前人脚步不便的模样,不管看几次都不能释怀。

那样厉害的人,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被激流冲走。等他们找到他时,成客的腿已经被沿途的石头撞断。自此以后,明州第一拳师,在校场里教人练武的拳师,就无人问津了。

花家兄弟从小跟着他练习拳法,后来被送去明州读书的第二年就听说了这事。他曾想过送师父钱财,他却不要,还道他尚且不能自食其力,凭什么将家里的钱送来给他。因此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让他更不敢懈怠学业。

成客自从腿瘸后,就住在了校场,这样免去了他每日往返家中的痛苦。但也少教拳法,都是做些杂碎的活,得口饭吃。

花续跟着他进了屋里,这里摆设依旧简单,但干干爽爽,看来师娘收拾得很好。闲聊了半日后,他才道,“母亲听说我要来这里,就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来。我说了不要,可我母亲的性子师父您也清楚,非让我带来。现在还在马车上,等会下人就会搬过来了。”

他脸皮薄,思量了半天的话顺利的说出口,可脸却如醉汉通红。一眼就看穿了的成客笑笑,“不用编词了,拿进来吧,以后也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了。”

花续一顿,“师父…”

成客说道,“可是觉得师父不同往日了?”他叹道,“师父之前不愿接受你们的好意,也是没想通。后来有人同我说,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并不是坏事,对方真的在关心你,你却将他们都拒之门外,他们身在门外,只会更担心你。”

花续闻言不由笑笑,“那人倒是豁达。”

“可不是。他也不嫌弃我脚不好,有一天他跑到我门口来,说请我教拳法。我以为他也是在逗弄我,就没搭理。谁想第二日第三日又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选我。他说,因为某日他无意中瞧见我打拳了,觉得比他现在教的拳师好。”成客提及新收的徒弟,连眼神都明亮起来,神采奕奕。

花续知道师父是真的高兴,也为他高兴。

成客又道,“那孩子着实刻苦,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可一点也不娇气。每天放堂后就过来,练到日头下山才走。而且待人十分礼貌,也敬重我这个师父,平日会给我带好酒好肉,跟我一起吃肉,年纪是个孩子,可谈吐却不像。”

还只是个孩子?从师父所说的话听来,花续觉得他很不简单,“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认识他。”

成客朗朗笑道,“你何必去特地认识,他就住在你的隔壁啊!”

花续一愣,想了一圈都没想起是谁,就要问清师父,突然想起一个昨天才在这里出现的人,沈来宝?他怎么也无法将那勤奋又厉害的人跟隔壁沈家大少爷联系起来,他试探问道,“沈来宝?”

意料之外的,对方点了点头。

花续彻底愣神了,“怎么会是他…”

成客摆手,“师父知道他以前是个傻子,可如今已经完全不同了。”

除了爹娘的话来,他最信的就是师父的话,而且师父这样直爽,他当然不相信师父会故意为他说好话。

咦,那个沈来宝当真不是个冷漠又不实诚的人?

难道…那两件事真如妹妹所坚信的那样,是误会?

“阿嚏!”

不知自己被人猜了一天的沈来宝终于打了个喷嚏,他刚摸了摸鼻子,就被花朗嘲笑道,“弱,你更应该让大夫看看。”

沈来宝恨不得给他亮一下胳膊上结实的肉,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跟个小屁孩过不去。

两人将老者送到医馆,这会大夫正在里面为老者把脉,两人坐在外面等着下人喊她的家人过来。

花朗自知应该是误会了沈来宝,除开刚才救人不说,一路来他的言行举止,也说明这人不是个坏小子。他想到这两日来对他的误会,还有气得像跳蚤的自己,顿觉好笑。

沈来宝见他突然笑了笑,问道,“花二哥,你中邪了?”

花朗瞪他一眼,“你才中邪了。对了…昨日的事和今天早上的事,我误会你了,还在我爹娘面前说了你坏话,我跟你道歉。”

沈来宝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爽快的一个人,拿得起放得下,虽然是个急性子,却不拐弯抹角,“太过巧合,难免让人误会。”

“这倒是。”花朗一点也没客气,他又道,“不过我妹妹一直相信你不会做那些事,看来我的眼光还不如我妹妹。”

沈来宝想到花铃相信自己的模样就觉心有暖流,笑了笑正色道,“的确不如小花。”

花朗咬了咬牙,这人怎么就不知道客气!

一会那老者就医出来,好在没有大碍,不一会那老者亲眷也赶到了。三方七嘴八舌说了一番,那老婆婆心善,没有刁难花朗。最后花朗给了就医的钱,又道,“若是以后还有哪里不舒服,只管来南风小巷的花家找我,我叫花朗。”

那几人一听是花家的孩子,急忙说道,“平日我们没有少得您父亲的恩惠,定不会再找您的麻烦。”

花朗瞪眼,“什么叫找我的麻烦,这事是我做错了。”虽然他心思神游,没有留意马车快慢,可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让马夫放肆了,这个错,他当然要认。

沈来宝笑了笑,“对,你们就听他的吧,否则让花老爷知道,就该痛揍他一顿了。”

众人这才连声答应,老者又跟沈来宝道了谢,这才离开。

沈来宝送她到门口,嘱咐下人送老婆婆回家。等马车一走,他才发现这里离家甚远,可没有马车了。

花朗刚才当场喝退了车夫,马车还停在医馆门口,却没车夫。见沈来宝站在那,上前说道,“沈来宝,你我都没车了,一起走回去呗。”

沈来宝当即点头,“走,回家。”

第40章 冰释前嫌

花朗健谈,沈来宝也健谈,两人结伴回去,路上倾谈,意外发现竟十分合拍。

原先还有一点疑虑的花朗此时才彻底觉得沈来宝当真不是小人,再想想他果然不如兄长想得通透。想到这,他坦然道,“我大哥虽然也跟我一样不知真相,可是却始终坚持要听你亲口解释,并没有想我这样不信任你。”

沈来宝说道,“现在的我对你们来说可以算是陌生人,误会太多,被怀疑也不奇怪。”

花朗说道,“这倒是,所以…我不是全错了。但我兄长肯定会训斥我的,唉。”

沈来宝笑道,“看来你哥哥是个很严厉的人。”

“对。他最信服我爹,最疼铃铃,对我就是一副长者模样了。”花朗说道,“明明只比我大三岁。”

三岁?沈来宝听他描述来听,还以为花续大他许多。他又想起昨日花续的模样,的确也只是个少年,可从神态来看,是比同龄孩子要稳重得多。

沈花两家共邻,可一点都不像。这么多年互不影响,也是奇怪。大概是因为两家虽然生活习性不同,但骨子里都是好人,所以相处得融洽。而沈家跟一条巷子里的祝家是不往来的,花家也一样。

那祝家,就是起先在巷子里狠揍他的那个小胖墩家。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两人进了南风巷子,花朗就停下了步子,因为他看见那被自己赶走的车夫竟然又回来了,马车也停放在前头,车夫正搓着手拘束地看他。

花朗皱眉,他和兄长因常年在外,家里的马车空置,每次他们回来,才会临时雇个短工专门做他们的车夫。开始他赶车快还提醒过他,没想到他还是不长记性,这样的车夫他实在不想再雇了。

沈来宝见车夫时而瞧看自己,又见花朗也要上前解决,别人的家事不便插手,便道,“那我先进去了。”

花朗点头,“等会我去找你。”

沈来宝应声,这才回家。从花家门口经过,他想起该进去找花铃说核桃的事了,而且也该花续亲自解释那两件事,不能继续让人误会。他手已握住铜环,就见门背后有声音。不多片刻门就打开了,他稍稍退后一步,只见走出来的正是花老爷。

“花叔叔。”

正要外出的花老爷低头看去,笑道,“来宝,怎么得空来这了?”

沈来宝说道,“我来找花大哥和小花。”

“续儿他出去了,铃铃倒是在里面,不知道被哄睡了没。”花老爷忽然说道,“别动。”

沈来宝立刻顿住,前人已经弯身,伸手探向他的腰间香囊,想取下扎在里头的那根刺,怕扎了他。等拔出来一瞧,那分明不是刺,而更像是什么硬壳的碎屑。

沈来宝一咽,“是核桃壳…就是您送给铃铃,后来铃铃转送给我的的那个核桃舟。”

花老爷没想到他这么轻易的就坦白了,只是刹那就知道他不是有意隐瞒,心情竟因这坦诚好了许多,笑道,“哦?那是怎么碎的?”

沈来宝说道,“我也不太清楚,我一直挂在身上,唯一记得的好像是那日在桃庄遇险,我被人撞倒,当时觉得腰间被什么硬物硌得疼,可又不像是石头。回来后我看见核桃上有颜色,就反复擦,一用力,就碎成渣了。是我没有保管好…”

花老爷低眉想了片刻,大致知道他说的情形了。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本身核桃就不是易碎的东西。他又问道,“那你为何要将碎掉的核桃带在身上?”

“我答应过小花的。”

花老爷蓦地一笑,“嗯,你跟铃铃好好解释,她不会怪你的。”

以为哪怕不会被责骂,也会被多问几句的沈来宝没想到花老爷这么轻易的就信了他,颇为意外,“花叔叔,这颗核桃听说是您特地寻了能工巧匠做的?”

“对。”

“…我本想叫人做个一样的,可是想到哪怕做一样的,也跟原先的不同了,就想寻机会来跟小花道歉。但这几日小花的两位兄长回家,一直不得空和我见面。”

花老爷笑道,“可不是,天天出去晒,都成小黑姑娘了。好了,快进去吧,不要太在意,铃铃是个懂事的姑娘。”

他从不吝对儿女的夸赞,同理,如果是他们做错了事,也同样会责骂他们。这在沈来宝看来着实前卫,他甚至在想,花家难道全家都是穿越的?

瞬间出现在脑子里的念头,忽然让他觉得大有可能。但仔细一想,花家夫人应该不是,从言行举止来看,并不像。

若是…只有花老爹是同乡,那他在这里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教导子女用的是那个世界的法子,倒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想法越想越能圆成一个圈,不管是从哪个细节来看,都好像没错。

难道花老爹真的是穿越者?

他心觉诧异,往里院去找花铃时,还在找线索。

沈家是好,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如果能回去,他还是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一个人过日子就好,在沈家,太多牵挂了。

只是沈家待他好,如果他走了,沈来宝又没回来,那…

进退两难,他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能回去的机会,自己会不会选择走。

花铃被母亲抱回房中哄睡,等母亲一走,她就睁开了眼,没有丝毫困意。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说是隔壁沈家少爷来了,她还觉得是在做梦。翻了个身,好似真的听见了。

“姑娘,沈家少爷来了。”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穿好衣服出去。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闺房不能让男子进来了,就连兄长都不行。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母亲说得十分严厉,应该是绝对不行的,她也就好好遵守着。

开了门,来人果然是沈来宝。她捉了他的衣角就问道,“来宝哥哥,你还记得我的两个哥哥吗?”

沈来宝说道,“不太记得了,是为昨天的事么?我刚看见你二哥,和他解释了,我们是一起回来的,这会他正在巷子里和别人说事。”

花铃松了一口气,只因二哥的脾气她知道,要是讨厌一个人,就算是站也不会站在一起。可这都能一块回家了,当然是二哥相信了他,“这就好,那早上…”

沈来宝又道,“守门的下人忘性大,没告诉我。等我追出来,你们已经走了。我还去了一趟马场,谁想你们没去。”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来宝哥哥不是那种会失信的人,每次去马场喂马,你都是最准时的。”

沈来宝看着误会解开比自己还要高兴的花铃,顿觉被人信任的感觉果真很好。六岁的年纪,却能这么相信同伴。他取下香囊,递给她说道,“小花,你送我的核桃,不小心被我弄碎了。”

花铃愣了愣,忙接过香囊,解开封口一看,里面果真都是核桃碎屑,倒在手里,还能从残渣里看出一点原本模样。她顿觉心疼,一是因为她真心喜欢这核桃船,二是因为这是她爹爹特意让人给她雕刻的。

她抬头问道,“来宝哥哥,这是怎么弄碎的?”

沈来宝又将在桃庄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我并不知道当时硌了腰的是不是核桃,只是回去后香囊也压扁了,满是灰尘,才猜想是不是这个缘故。否则以核桃的硬度来说,本不该这样易碎。”

花铃闻言偏头去看他的腰,又不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干脆左右看了看,“那一定很疼吧?核桃可硬了,我见过嬷嬷用门缝用力夹都夹不碎,还弹了出来,差点没打在我的脸上。”

沈来宝微愣,“小花你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不要说来宝哥哥你是因为救我才被核桃硌着了,就算是你自己摔倒被和他硌伤了,那也是核桃的错,得怪核桃!”

沈来宝发现她说的好像逻辑不太对…但为什么总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他真想抱一下她,告诉她真是太乖太善良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发现花铃真的很单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成人用来判断人的一套标准。

他辗转反侧想了那么久道歉的话,并没有派上用场——只要坦诚,不骗她,不遮遮掩掩,有理有据的就好。

想得太多,计算得太多,反而会失去很多。

花铃挠挠头说道,“这核桃是爹爹送的,希望爹爹不要生气。”

“我刚才见到你爹了,也和花叔叔道明,他没有说什么。”

“这就是…不过还是有点可惜的,毕竟这核桃可大了,当然,如果它不是这样大,也不会硌着你,然后被压碎。所以说到底,还是它太大了。”

沈来宝忍俊不禁,伸手拿回香囊,系回腰间。看得花铃莫名,“来宝哥哥,核桃都碎了,为什么还挂着?”

“碎了,也是核桃,本来挂的,就是心意。现在对我来说,核桃碎了还是没碎,都已经不是最主要的了。”

花铃听不太懂,心想,大概是这碎核桃他也真的很喜欢吧!

花家大宅外,花朗也解决了车夫的事,在他再三保证几近落泪的恳求下,花朗也心软了,答应再用他三天。

车夫千恩万谢,立刻驾车去花家后院。花朗看着慢如水牛的马车慢慢出去,下次定要告诉他——慢是要慢,但绝对不是这个速度!

这边铃铛声刚停,后面又有铃铛声响,往南风巷子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