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见盘子脸生,不曾在这巷子里出现过,问道,“你是…”

“我姓潘,单字孜。”

孜?沈来宝抬了抬眼,孜然米分的孜?难怪这么呛人。

廖氏笑道,“原来是新邻居,可是今日入住?”

盘子答道,“是的,婶婶。”

“晚些时候婶婶去寻你母亲,你母亲今日可会出门?日后就是邻居了,总要去问候一声。”

盘子神情未变,大方答道,“我娘已经过世了。”

廖氏微愣,“哦哦…是婶婶唐突了。那你父亲可在?”

“我父亲也早已仙游。”

廖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看着坦然的这小公子,更是难受。她摸摸这小公子的头,不再问他的家世,生怕又听见什么更让人难受的话来,“铃铃,你陪这小哥哥好好玩吧。去马场喂了马,早点回来。”

花铃点头,目送母亲进门,就见那叫盘子的少年朝她伸手,“小花妹妹我拉着你吧,我不认路。”

花铃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忽然盘子的手就被一只手抓住,牢牢紧抓。沈来宝露脸出来,有些恶狠狠,“不认路?那我带你去!”

盘子一个哆嗦,急忙收手,嫌恶道,“男子与男子抓着手,你也不恶心。”

沈来宝宁可恶心自己也不要恶心小花,小花今年屡被告诫不能跟男子走得太近,他牵了小花五年,怎么可能让一个来了五刻都不到的人把小花牵走了。

花铃瞧着两人口齿如剑,颇有对质的意思,一手抓了一人,说道,“这就好啦,一起去吧。”

盘子顿了顿,低头看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手,蓦地挣脱,“冷。”

花铃向来怕冷,刚才去了外头一趟,也没带暖炉,这会才想起她的手。便也从沈来宝那里收回手,自己往手掌呵气搓手。

沈来宝忍不住又飞了一记眼刀给不识趣的盘子,偏头对尾随的下人示意。下人很快就去家里拿了暖炉来,交给花铃暖手。下人知道自家少爷是不要暖炉这些的,可是对小辈极为照顾,因此没他吩咐,就多拿了个给潘家小少爷。

盘子也从来不要这些,就给了花铃。

路上沈来宝和花铃说着这半月趣闻,花铃听得好奇开心。只是他依然是隐瞒了山贼一事,全程掠过。盘子见两人青梅竹马的模样,说道,“我曾经也有这么一个玩伴。”

沈来宝问道,“曾经?”

“嗯,曾经,后来她家得罪了我外公,全家就被发配边疆,听说得了病,人就没了,她那时候才十三岁。”

沈来宝和花铃同时僵住,可悲,又可怕。花铃还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可也从话里听出了阴冷和戾气。

盘子看着他们,懒懒说道,“哦,我开玩笑的。”

沈来宝当然知道这不会是开玩笑,可花铃却从惊愕中回神,展颜,“我知道盘子哥哥不是坏人。”

盘子禁不住撇嘴,“哦?为什么?”

“因为天寒地冻的,你的手也同样很冷,可是却把暖炉让给我了。”

“…我那是嫌麻烦。”

花铃瞪大了眼,“原来你是嫌麻烦才给我抱的,盘子哥哥你真是太坏了。”

盘子哑口无言,再看沈来宝,已经是忍笑忍得肩头微颤。他忍了忍,不跟她计较。下一刻,花铃就将暖炉硬塞给他,“盘子哥哥你自己抱,暖暖手就不冷了,手冷着多难受呀,等会马都不给你摸,它们不喜欢被太冷的手摸脖子,会叫的。”

“…我不用这种小姑娘用的东西。”

“不是小姑娘也能用,好比我娘,我娘不是小姑娘。”

盘子抚额,这个小姑娘说得有板有眼完全无法反驳,她的思路根本非同寻常。沈来宝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个脾气倔强的人被小花这天然腹黑小白兔吃得死死的,无可辩驳的感觉着实很好。

花铃不知他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盘子哥哥不理她了。怪,都是怪人,罢了,她还是继续抱她的暖炉吧。暖好了手,小云就不嫌弃她了。

喂马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时间都耗在来回的路上了。

潘岩已将院子里的花草修剪完,仍不见潘孜回来,洗手时便问道,“还在马场?”

管家答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潘岩又道,“二皇子那边可还有动静?”

管家又答道,“消停了,上回他派来的刺客,大多是他养的精锐,现在元气大伤。在皇城应对太子已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精力。”

“让他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吧。”潘岩拿着毛巾擦净手上的水,又说道,“如果太子派人来请我回去,就说我身体抱恙。”

管家不解,“主子,向圣上参你本子的是太子,他怎会请您回去?”

潘岩面色淡淡,“朝中人大多是我的门生,日后他登基,提拔的大臣无法服众时,自然会想起能让他们信服的人。如今我如他所愿,交还大权,远离朝廷,可是要想安然坐在皇位上,又哪里是流放一个所谓的大奸臣就能办到的。杀我,远比留着我的祸害更多。”

管家应声退下,吩咐守门的下人去了。

潘岩放下干巾时,又想,若是能在这里安静住上几年,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他知道,他的邻居们,从今天起就要坐立不安了。

今晚新邻来贺,门庭若市,可等到明日,就该门可罗雀了吧。

但即便如此——谁在乎。

第57章 邻家酒宴

翌日辰时,潘家下人就敲开了南风巷子一共十三户人家的大门,送来请帖。

沈家众人正在用早饭,一听是潘家下人递来请柬,沈老爹手中的筷子就猛地戳了一下碗里,弹出两根面条。看得沈老太太直皱眉,“金山,这么大个人了,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沈老爷连连应声,怕惊动母亲,就让下人将请柬拿进房里去。又看得沈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别人送来请柬你怎么也不看看,来宝越来越聪明,你却越活越糊涂了,哪里有这样办事的。”

吃饭还躺枪的沈来宝抬眼看向自家老爹,果然一脸要将脾气发在他头上的模样。

用过饭,沈老爷也不急着去铺子,直接回房去看请柬。沈夫人也火急火燎的跟了过去,沈老太太又摇头,给孙子夹了一筷子米分条,“来宝你慢慢吃,就你最懂事了。”

“祖母您也吃吧。”沈来宝往方才爹娘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请帖是潘家送来的,也不能怪他们这么紧张。

沈老爷和沈夫人进了房里,立刻拆了来瞧,手还有点哆嗦。一看上面的寥寥几句,顿时瘫坐在凳子上,“鸿门宴啊…”

沈夫人忙拿来看了一遍,“邀约巷子里的全部人家今晚去潘家赴宴,恭贺乔迁新居。老爷…这不就是跟进虎口似的?”

沈老爷刚从山贼的虎口出来,眼见着又要掉进去,他顿觉银发如春日小草一个劲的从脑袋往上窜。

“那我们去吗?”

“去,哪里能不去。”沈老爷叹气,“就是不知道来宝去不去。”

“去,当然去。”

沈来宝恰好到了门外,听见里面这话,顺势应声。沈夫人忙开门让他进来,又将门关紧。沈来宝步入里头,说道,“虽然潘岩明面是流放,可是爹和我从山贼窝里出来的时候,都知道不过是他的障眼法。所以说,如果现在潘岩有心要整治我们,那我们也如羔羊,任人宰割。这个时候硬碰硬,并不明智。”

沈老爷见儿子不是一根筋,能屈能伸,颇觉欣慰,“我儿知道忍让,不意气用事,甚好。”

沈来宝是不喜欢潘岩,只是他尚无能力应对潘岩,以退为进,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

隔壁花家也同样收到了请柬。

花平生见是潘家送来的请帖,没有拆看。廖氏见是新邻来贴,接过来说道,“定是邀我们去吃乔迁酒的…诶,果然是。续儿你们三个今晚不要乱走,一起去赴宴,见见新邻居。”

花朗问道,“新邻居?”

花铃解释道,“就在来宝哥哥家对面,本来是朱伯伯一家,现在换了一户姓潘的人家。他们家有个小孙儿,跟我一样年纪,昨天我们还一起去马场了。他骑马可厉害了,今日我们还要一块去。”

花朗笑道,“就这么抛下我宝弟了?”

“是我们三个一块去的。”

“二哥就知道,我瞧应该让爹爹认了来宝做干儿子,反正他待你如妹妹。”

廖氏笑道,“当哥哥的也没来宝这么好。”

花朗说道,“哎呀,娘这是说我和大哥不如来宝,这可就冤枉了。我每日都待在校场,可每晚回来,困得不行也都要和妹妹说一会话才去洗澡睡觉。倒是大哥…”他问道,“大哥你最近怎么老不在家?”

花续说道,“留在书院里跟先生做学问。”

廖氏瞧着儿子一文一武,女儿又乖巧懂事,心中愉悦。只是丈夫似乎从潘家下人进门开始,就不曾展颜,眉头紧锁,一瞧就知道他又有心事。碍于儿女在这,她没有直接问话。等儿女都各自出门去了,她才道,“二郎怎么了?不舒服么?”

“今晚的酒宴我就不去了。”

廖氏心头也跟着拧了起来,轻声,“二郎好像不喜欢对面潘家。”

花平生知道夫妻两人不该有秘密,潘家到底是何许人的事他也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妻子。廖氏也不追问,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开口。许久花平生才道,“那潘家家主,就是当朝左相,潘岩。”

廖氏再不怎么问朝廷事也好,也知道这权倾朝野数十载的名字。她顿时惊愕,手中请柬飘然落地,“潘岩?那个奸臣?”

“嗯。”

花平生刚察觉到外面有脚步声就打住了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乎是在他落声的瞬间,门外就有人惊诧道,“那潘家就是潘岩老贼的家?邀请我们去赴宴的就是潘岩?!”

廖氏心头咯噔,看向门外,只见花朗快步走了进来,她脸色一沉,“谁教你隔墙听声的恶习?还不快出去。”

花朗没有回答也没有听从,又将话问了一遍。廖氏还想将儿子叱出,不愿让他给他父亲火上浇油。花平生此时却异常平静,“对,那是潘岩,左相潘岩。”

花朗没有想到父亲早就知道那是谁却不跟他们说,“爹是不是还打算让我们去赴宴?”

“对。”

“那潘岩性喜猜疑,残忍而且阴毒,掌权以来异己者不存,残害了多少忠良。爹明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心平气和的看着他做自己的邻居?想到和那贼人只有一墙之隔,我今晚只怕要做噩梦。”

花平生沉声,“潘岩羽翼张之可遮天蔽日,你如何跟他斗?”

花朗质问道,“那难道就不斗,任由这奸臣窃弄国柄?”

花平生默然许久,紧握的拳已见指骨泛白,面部线条因紧绷而显出三分凌厉之色,看得廖氏心慌。

“要斗。”花平生看他,“但不是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你可以斗的。”

花朗不答话,花平生已然猜出儿子在想什么,腔调终于有了起伏,冷声,“就算你一命换一命,不多久也会出现第二个潘岩,到时候你还能拿什么来换?你要做的,是韬光养晦,而不是逞莽夫之勇。”

花朗愣神,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掌心都是硬茧,是常年在校场操练的结果。他这样刻苦,为的就是能除尽朝廷奸臣。可如今父亲告诉他他还什么都不是,还要去赴宴,吃喝那贼人的东西。

他只要想想就觉得恶心。

“孩儿不会去的。”

廖氏拧眉,“不要这样任性。”

“孩儿是不会去的!”花朗说罢就紧握双拳揍了,每一步都沉如千斤,心几乎被重压在地,更是无法抬头。

沉重的背影唯有花平生能明白,曾几何时,他也像儿子这样愤怒,可是最后他逃避了,彻底的。

儿子没有低头,他心中倒是赞许的。

“让他去吧。”花平生缓缓起身,又握了她的手,“又让你担心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潘岩真的要对邻里下手,也不会这样和善请我们吃饭。往后我们尽量避着他就好,就这么过吧。”

廖氏反捉了他的手,只觉冰凉,她更觉心焦,“不去也无妨的,就说你病了。”

花平生笑笑,“这么巧,父子两人都病了。就将这借口给朗儿吧,他若是去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倒不如我去。”

廖氏暗叹,丈夫总是如此,一切难受的事都宁可揽在自己身上,也非要给他们母子四人撑把大伞,挡尽风雨。

快至辰时,花铃从家门出来,打算去找沈来宝一起去马场。她在门口等了一会,约定的时辰还没到,沈家大门没开,倒是见潘家大门开了。还有下人进进出出,似乎十分忙碌。片刻几辆牛车从巷子过来,停在潘家门口,车上都是新鲜的菜,似乎是刚从集市采集回来的。

无怪乎这样忙,原来是在准备今晚的食物。

花铃瞧着下人搬竹篓进去,潘家下人好像非常多,不多久牛车就空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竹篓了。她看着那下人将竹篓搬进去,可一把青葱却从里头掉落,原来是下面破开了个窟窿。

“你的菜掉了。”花铃小跑过去,拾起青葱,追进里头。

刚进里面,她就顿住了脚步,这宅子她来过,朱家伯伯人很好,也喜欢栽种竹子,因此满院满眼都是竹子。可现在竹子竟然都被刨光了,别说地上,就连地面都不见一株竹子,全都被挖掉填平,土还松软着。

她愣了一会神,那搬菜的下人就不见了踪影。她又不好随便闯进去,正想着要不要寻个人问,身后就有人开口,“你是谁家的小姑娘,为何跑到这来?”

花铃循声转身,只见前面站了一个白发老者,气质冷厉淡漠,紧抿唇角,问话的应当不是他。而他旁边的人目光直盯,似等她回答,那定然是他了,便向着他说道,“伯伯,我是花家的小姑娘,刚才你们下人掉了一把葱,我捡着了想送还,可是他走得太快,我没跟上。”

管家打量她几眼,潘岩已说道,“让人拿进去。多谢了,花小姑娘。”

花铃笑道,“举手之劳,也不是费劲的事。”

潘岩点头,见她手被青葱染脏,偏头说道,“去打一盆热水来。”

“不用了爷爷,我有手绢。”花铃从怀里拿了帕子出来擦擦手,帕子擦得脏了,她便叠好,将脏的一面藏进里头,再重新放回怀中,也是干净的。

潘岩见她完事了却还不打算走的模样,问道,“还有事?”

花铃说道,“我和来宝哥哥昨天跟盘子哥哥约好了,今天要一起去马场的。快到辰时,他应该快要出来了。”

潘岩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外头冷,你进里头坐吧。”

花铃摇头,笑道,“不了,来宝哥哥每次都会提早半刻等我的,我现在得出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等。爷爷我走了。”

“好,晚上见。”

花铃歪了歪脑袋,这才想起潘家今天送的请柬,一向都爱热闹的她顿时笑得更欢,“嗯,爷爷晚上见。”

潘岩目送花铃出门,娇俏的背影满是天真无忧,又想到她方才笑颜,倒是明媚,“花家…”他念了一声,见外孙从里面走出,满身阴郁之气,一点都不明朗,“潘儿。”

盘子抬眼看他,“嗯?”

“方才那花家小姑娘来寻你了。”

盘子见他和花铃正面撞见,眼神这才严肃起来,谁想他突然说道,“我之前同你说要给你订门亲事,讨厌的姑娘也无妨,但如今花铃倒是不错。”

盘子冷声,“不要。”

“你总要订门亲事的。”

“动机不纯,何苦害人。”盘子厌恶道,“我有讨厌的人定会和您说,不用您做决定。”

潘岩同他相处向来是三句便能说完,也不在意他态度恶劣,他不恶劣了,他才觉得不习惯。比如…在贼窝那时。

沈来宝说他一起来救人,他也问过当时保护他外孙的护卫,护卫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孩子太倔,哪怕他对自己和善小许,他闭眼时也能安心了。

盘子步子沉沉走到外头,见花铃已经在沈家门口和沈来宝说话,快步走了过去,对花铃说道,“下次不许来我家!半步都不许踏进来!”

花铃被他一吼顿觉莫名,连沈来宝都觉得他的吼声过分,惹得身后下人都直瞧。

“盘子,你不许对小花这么凶。”

盘子大声道,“知道我外公是什么人就不要靠近,她不懂,你也不懂吗?”

“我懂,可是这种事不是靠吼的,那样小花只会更不明白。”沈来宝觉得他都快成炮仗了,不点都着,还烧得噼里啪啦的。

花铃不解道,“盘子哥哥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刚才那个是你外公吗,他挺好的呀,还让人给我打热水洗手。”

盘子气道,“看,沈来宝,她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靠近我家,我再说一次,不要靠近我家。”

沈来宝真想把他踹进雪里冷静一下,都说了不要吼,还吼,他是被狮子附体了吗。

花铃拧眉看他,不理解他为什么把家当刺猬,不许人靠近。她就是去给他捡了一把青葱,他怎么就吼自己了。她朝他面前伸了伸手,差点没被盘子打开,“做什么?”

“葱的味道,我是帮你家捡葱送进去才见到你外公的,如果不是我,你中午吃饭汤面上就没葱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