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桃山新路乘坐马车回去,快到校场,盘子又喊停车夫,要去找花朗。见他不下车,也没拽他一起去。
沈来宝一人回了城里,去买了些精巧的糕点,这才回南风小巷中。马车到了家门口停下,沈来宝下来,往花家门口瞧了一眼,守门的下人开门来迎,他问道,“笄礼结束了么?”
“刚完,这会应该正在和宾客吃饭。”
沈来宝瞧瞧手里的食盒,因是冷食,如今又是凉凉春日,倒也无妨。他正要进去,便听见隔壁开门,陆续有宾客出来。
因是笄礼,请的都是至交好友,多为妇人,在门口唠嗑就久了些。沈来宝拿着食盒站在那,等着宾客离开。末了又想,小花肯定都吃饱了,真是嘴馋,吃了一顿酒宴还指名要他带好吃的,那娇俏的人能吃得下这么多么。
他已经听见花铃的声音了,只是她旁边站着花老爷和花家夫人,所以只能隐隐看见她的浅绿裙子,却瞧不见人。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送走宾客,没有出声。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那数十个宾客才陆续离开。廖氏心中既欢喜又觉疲累,送走了人,就和丈夫回院子。花铃也觉得累了,而且半数青丝披脖间,总有些不舒服,抬手捋了捋,转身之际,察觉有人瞧看,抬眼看去,就见了个俊气男子往这瞧。
她微微一顿,笑笑,“来宝哥哥。”
明媚日光下的花铃温婉如玉,眸含秋水,唇间不点而赤,美得无瑕。沈来宝微微愣神,那个小豆丁去了哪里。
花铃见他不言语,还一个劲地走神,提着快曳地的长裙就往他走去。
沈来宝不由挺直了腰,瞧着将到面前的花铃,似有春风拂来,美不胜收。
花铃瞧他一眼,又看他手中提的食盒,“给我的?”
沈来宝回神,伸手,食盒几乎是冲到花铃面前,扑了她一脸的风,“嗯。”
花铃抱了过来,又打量他一眼,“脏死了,你又跑去马场啦?”
“跟盘子去的,跑了两回,带你的小云去溜了一圈。”
“小云乖吗?”
“乖。就是好像有点吃撑了,不愿意跑,就带它走了许久。”
花铃噗嗤一笑,“贪吃,难怪总比飞扬胖,明明个子比飞扬矮那么多。”
跟她说了几句话,沈来宝才认定她没有被调包,也是奇怪,怎么就是换了身少女的衣裳和发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抬手在她脑袋上和自己的心口上划了条线,“物似主人形。”
花铃一听,恼了,“再不许说我胖,说我矮。不然我就说你脏,说你字丑了。”
沈来宝经过多年刻苦练习,字不能说潇洒俊逸,但在书院里也是属于好看的一类。奈何花铃的字更好看,犹如印刷而出,字迹工整清秀却又不显小气,光是看字就觉有清风扑面。
本以为逃离了死穴的沈来宝又被她一戳,戳得都心疼了。他笑看着花铃,还是那个矮个子,可是却不是小姑娘了。他在这和她说了半会话,站在花家门口的葛嬷嬷就往这边瞅了好几眼,像防贼似的。
不能亲近小花的魔咒已经开始了,从今天起,到处都会是警惕的眼神。沈来宝忽然有些不高兴,连花铃都看出来了。
“来宝哥哥你不高兴了吗?我再不说你字丑了,其实你的字写得挺好看的。”
沈来宝笑道,“比起你写的呢?”
花铃转了转眼,“就丑那么一点点。”
沈来宝哑然失笑,“知道了,书圣,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葛嬷嬷就要用眼神将我吃掉了。”
花铃回头看了一眼,葛嬷嬷果真往这直勾勾的盯,难怪他这样不自在。她抱着食盒点点头,下了台阶又回头瞧他,“来宝哥哥,你的字真的不丑。”
说罢这才回去,背影俏丽纤细,原本全都束起的发半披,已经及腰,如墨云瀑泄。
“少爷。”阿五见他不走不动,问道,“您在想什么?”
“我想起一句当年很流行的话。”
“什么话?”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沈来宝对小花未来会嫁给谁深感忧虑。
阿五忍不住说道,“您这么操心,您完全可以求娶花家千金呀。”
沈来宝顿了顿,娶小花啊…娶…他没答话,小花怎么会喜欢他,他是半点都没看出来。
他沉思半晌,点头,对,半点都没有。
花铃抱着食盒进了院子,葛嬷嬷紧紧跟在一侧,语重心长道,“姑娘,今日开始您不比以前了,不能老跟外人走这么近,对男子都要保持一丈距离。刚才您离得太近了,太近了呀。”
“来宝哥哥又不是外人。”
葛嬷嬷肃色,“除了花氏家族的男子,其他的男子都是外人,都是外人。”
屡屡重复,让这件事都变得严重了般。花铃心中不悦,可是嬷嬷也是为了她好,便没有太过抗拒,这才认真起来,“嬷嬷,那我还能跟来宝哥哥去骑马吗?”
“不行,跟着其他姑娘一块去逛绣庄吧。”
“那我还能和来宝哥哥一起去酒楼吃糕点么?”
葛嬷嬷更是肃色,都有些惊慌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
本来还因自己终于长大了而觉得欢喜的花铃不由沉默,其实长大了也不好。葛嬷嬷又苦口婆心道,“别家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等日后您成亲了,更不能跟别的男子走太近,得保持两丈距离,不对,三丈,否则姑爷会起疑心,对您不好的。”
花铃回神,“起疑心?”
“怀疑您…”葛嬷嬷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可一想她这个年纪也该知道了,“刚才笄礼上,女宾不是教导了您么?三从四德,要知廉耻。”
“那我跟来宝哥哥盘子哥哥今日起就要断绝往来了么?”
“可不是。”
花铃顿时恼了,这及笄怎么就变成囚笼了。葛嬷嬷还在敦敦教诲,可花铃已经听不入耳,最后终于说道,“我嫁的人要是因为我跟别的男子多说两句话就怀疑我不忠,那还不如不要嫁,他还不如去娶个木雕人!”
葛嬷嬷顿时惊愕,她家小姐这是要拆天了不成。都是自家老爷惯的,这样的话要是让夫人听见,非得说她这嬷嬷没教好。
怪只怪老爷从小就不管管,巷子里玩得好的又都是男童,自家小姐看起来娴静美好,可骨子里呀,可反叛得很,这可着实让人忧愁。
因葛嬷嬷的一席话,花铃也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许久,到了凌晨才睡。不一会外头天明,晨曦映入屋里,困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葛嬷嬷还是将她叫了起来,只因昨日和几个小姐姐约好,今日要一块去绣庄买些白面扇子,好绣些花儿今年夏日用上。
大户人家的姑娘不用务农,不事劳作,因此一些绣活反倒是自己做。扇子上的刺绣也能看出一个大家闺秀是否合格,首要的就是挑好扇子,再慢慢绣花。
花铃心灵手巧,又有廖氏亲自教导,女工做得素来不错。模样俊俏脾气又好,出身更好,女工也着实不错,也无怪乎还未及笄,就有那么多的人家来求娶。
但是廖氏心性高,加之对长媳始终有心梗,所以更希望女儿嫁得好一些,是以一个都没答应,不急,女儿年华正好,迟一两年也无妨,总归要挑最好的。夜里她也曾问过丈夫要挑怎样的女婿,谁想丈夫说道“铃铃喜欢就好。”
她不高兴了,“那要是喜欢个没家世没样貌的人怎么办?”
花平生仍是说道,“铃铃喜欢就好。”
觉得丈夫态度不好的廖氏恼得身一转,拒绝跟他说话。
今日出门天晴,花铃撑了把小伞遮阴。和小姐妹们一起去绣庄挑选布料和针线,去时明朗,挑到一半,天色竟阴郁了。
不喜雨水的花铃忧虑地往外面看去,希望在她回到家之前雨都不要下,众人步行出门,都带着小伞,此时已起风,随便一刮雨水就能沾湿她的裙子。
她还是挺喜欢这条裙子的,地面一湿,少不得泥水要扫上裙摆,那可就难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行至途中,雨到底还是下了起来,五个姑娘忙去屋檐下避雨。
雨势颇急,风又大,刮得街道店铺的门都陆续关起。五个姑娘和各自带的下人躲进一家首饰铺子,时而看看掌柜,生怕他将她们赶出去,毕竟人太多。
正在柜台前拨弄珠算的掌柜也抬头往她们瞧,一会终于站直了腰身,看得众人紧张,花铃已经打算跟掌柜说买些首饰了,如此一来就不会被人赶到外头去。外面到处都湿漉漉的,讨厌极了。
掌柜却是笑笑,让伙计搬了凳子来,“给这位姑娘坐。”
话是对花铃说的,惹得众人往她瞧。花铃也莫名了,直爽问道,“掌柜为什么只给我搬凳子?”
掌柜笑道,“您头上戴的发饰,前阵子才被人买去,这明州城就只有我这家店有,贵得很,一直没人舍得买。既是客,当然要好生招待的。”
花铃不由伸手摸向她发上的小簪花,唯有这个不是她亲手买的,“很贵么?”
“可不是。”
旁人问道,“这得多少钱呀?”
“值半个铺子了。”
众人诧异,纷纷去瞧,果然精致,材质看着也与平常的不同。花铃没告诉她们,她的首饰盒子里,簪花戴一个月都能不重复。都是一个人送的…自从她说了那西瓜玉玺的花簪好看,他瞧见好看的就买,买来买去,都是簪花…
一瞧,簪花;一瞧,簪花,一瞧…
都是精致小巧又好看的簪花。
她每次打开盒子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只能猜到底是什么款式。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么贵。
外面的雨不见停,微有细雨飘进来,花铃觉得有些冷了。她又想了许多,她还是做不到和沈来宝刻意避让的,何必如此。
一辆马车悠悠停在铺子门前,似有人要进来。不等掌柜说,众人就识趣地往后面退,让开一条路来。没有撇下众人独自坐下的花铃也往旁边退了退,可瞧见马车,又走出来细瞧。
马车旁的下人撑开大伞,车上便下来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男子面容俊逸,双眸似有明珠,明亮正直又有朝气,连风雨都不能掩盖他的锋芒。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旁边的大伞,那伞巨大无比,拿在手上能塞进两个大胖子了。
众人都觉奇怪为什么伞这么大,唯有花铃知道——因为那是她特地提过的。
沈来宝没想到铺子里这么多人,还直勾勾往他瞧,还都是姑娘婢女仆妇,再厚脸皮的人被这么瞧也得觉得不自在,更何况他是来挑簪花的。前几日他就想来了,挑个给小花当及笄的礼物。可是首饰铺子没拿新货,都是一些街上其他姑娘有的。
他想像之前那样寻独一无二的,就让掌柜去拿。结果碰了春雨,耽搁了两天。今日前来,见满屋的人,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改天再来,就见那人群背后好像探出个熟脸的。他眨眨眼,顿住步子,往那细瞧,只见那脑袋又探出来,不得不说真像只小地鼠。
他抿抿唇,“小花。”
花铃没想到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自己,一点都不避讳,还喊她小花。众人又齐刷刷往她看,她顿了顿,被盯得脸都红了,故作镇定地走到他面前。
沈来宝问道,“你怎么在这?”
“和姐妹们去绣庄,结果下了大雨,就进来躲雨了。”
沈来宝恍然,花铃知道他来这做什么,所以没回问。万一在姐妹们跟前问了,他说是来给她买簪花的怎么办?估计回到家她就又要被葛嬷嬷抓去教诲了,这可不行。
这样欢喜的事,被说得多了,可就变味了。
沈来宝瞧她发上还沾了几滴雨,忍着没给她掸去,说道,“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我让车夫送你回去。”末了他又对她身后将他打量了个遍的姑娘们说道,“也一并送你们回去。”
被困许久的众人当然欢喜,立刻向他道谢。沈来宝便让车夫先将她们送回去,陆续送走,最后只剩他和花铃在铺子里了。
两人在铺子里各自转了几圈,各自瞧着东西,就等着马车来了。
转着转着又碰了面,沈来宝才道,“等会马车来了,你先回去,不好同车。”
花铃说道,“回头再来接我也行,我下午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忙吧。”
“我下午也没事。”
花铃这才抬眉,“你来铺子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她就是想明知故问。每月都来买簪花的沈来宝觉得已经完全不会让她有惊喜了,说道,“给你买簪花。”
他答得一点都不迟疑,坦然得不行。完全没有遮掩,花铃忽然觉得他太坦诚,坦诚到…就像是普通朋友了。
马蹄声响近在耳边,马车将到,雨水竟也要停了。沈来宝说道,“看来我可以走路回去了。”
花铃瞥他一眼,说道,“我走路回去。”
说罢她就拿着自己的小伞走出铺子,自个打伞回家。被她甩了个背影的沈来宝莫名,“小花,小花?”
可那朵小花却头也不回,分明大写着几个字——我、不、高、兴!
沈来宝眨眼,他做错什么了?
第65章 爱护小花
花铃踏上满是雨水的青石路,地上积水未散,到处都是小水坑,一脚踩上,没几步鞋子就湿了。
她撑着小伞回家,后头也没马蹄声,看来没看来。可没出十步,背后就有风,扑在她身后。偏头一瞧,就见了沈来宝。她抿紧唇线,不理他。
沈来宝问道,“小花你生气了?”
“没有。”
“分明有。”
“那你还问我。”
“…”她还讲不讲道理了!沈来宝真想抓住快步走的她问清楚,女人心海底针,“我错了小花。”
花铃步子这才缓下来,语气也轻软了,“你错哪里了?”
沈来宝无奈道,“不知道。”
“…那你道什么歉?”
“因为你生气了。”
花铃瞧了他半晌,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忽然就没法生气了,呆子。她轻轻抬了抬眉,“以后就算我做错事,你也要先跟我道歉吗?”
沈来宝笑了笑,“我如果说是,你就该觉得我轻佻,油嘴滑舌了。”
这倒是。可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会这么觉得,因为说的人是他。
雨并没有完全停,还有微微细雨飘散,如针如丝。沈来宝打开他的大伞,可花铃没有收起她的小伞,这样一来别人就瞧见一个男子撑着大伞遮挡两人,但那姑娘却又自行撑伞,实在是多此一举,瞧着滑稽。
花铃也瞧出路过的行人瞧看过来的眼神,她仍是没收,要是收了,就是跟男子共伞同行,这样就没关系了,怪就怪吧。
沈来宝瞧不见花铃,只能看见她的伞面。看不见脸,更不知道她想什么心情如何,“小花,在绣庄待了一上午,饿么,庆丰楼又出新菜式了,听说味道挺好的。”
“你去吃了么?”
“没呢,一直在等你一起去。”
这个等字让花铃心中颇不舒坦,她哪里能单独和他去了,她抬起伞面,说道,“那叫上我二哥,还有盘子哥哥,还有尹姐姐一起去吧。”
沈来宝不知道为什么小花突然一副“要组团把他吃穷”的架势,疑惑了一会才明白,对,今时不同往日了…身为邻居,他们不能再单独出游。
雨巷悠长,悠长又寂寥。
沈来宝觉得自己也要变成戴望舒了。
三月初六,雨水好像不会停歇,将明州灌溉成了水城。
花朗不能去校场,待得快要发霉。既不用去书院也不去校场每日只专心吃吃喝喝的盘子更是被雨水困住,不能外出。所以沈来宝一来邀约他们去试菜品,花朗立即答应了。盘子向来小心思多,心里早就答应了,可还是问道,“平时你跟花铃都是丢下我们去的,为什么这次要叫上我们了?”
“小花指名的。”沈来宝又道,“还有尹姑娘也去。”
盘子眼睛微微一转,年少老成的他什么都明白了,但没有吭声,笑笑说道,“好。”
于是中午五个少年人就一起去庆丰楼,点了新菜。掌柜一会来了厢房,说道,“早上漕河边的渔夫捕了一筐的新鲜螃蟹来,虽然不太肥美,但捕捞的地方水质极好,螃蟹干净得很。我尝了两只,十分鲜美,少爷小姐们可要尝尝?”
九月秋风起,螃蟹满地爬。三月的蟹确实不肥美的,但图个新鲜,也图个鲜美,众人就点了两道蟹菜。一道清蒸,一道清炒。
厢房里的五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日也有往来,倒也不会冷场。等菜上来,也不如在家里那般食不言,依旧是有说有笑,轻松自在许多。
一会螃蟹上来,花铃还正在吃鸡翅。鸡翅好吃,但全鸡翅需要技术拆解才能吃干净,花铃必然不会吃得马虎,所以等他们都拿起螃蟹时,她还在专心拆解鸡翅。
沈来宝知道她喜欢吃,便剥了壳,去了腮子,还将极寒的蟹心蟹胃除去,虽然蟹膏很少,不过从腮子的白净颜色来看,蟹生长的地方水质甚好,干净得不见一点脏物。他正要把螃蟹给花铃,忽然见她碗上已经卧着一只大螃蟹。
旁边的盘子弯眼笑道,“铃铃,给你吃。”
沈来宝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螃蟹,默默收了回来。花铃同他道了谢,又瞥了瞥沈来宝,只见他也剥了螃蟹,吃得正香呢。
盘子也瞧了一眼沈来宝,见他闷头吃蟹,心里飘然起来——被沈来宝欺负了三年的他真是太喜欢看他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