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明天用过早饭就走。”

花续又道,“二弟也是明天走?”

“对,跟铃铃一起,到了百里坡再分开,也不过同行半日。”

“半日也是同行。”花续说着,又没了话。亭子里便顿时无声,唯有秋风拂过,带着丝丝黄昏清爽,似将霞光送入亭中,照得三人满面圣光,气氛也不冷清了。

重新上好的茶水滚烫,花续提茶倾倒,立见蒸腾热气从茶杯飘起,融入风中,不见了踪影。

花续说道,“下人说来宝去了商行,念念也睡觉去了。她睡觉没个定性,倒不好,这个你要管管,不能养成习惯。”

花铃可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白日里总跟小盘子到处跑,所以一回来就累得倒下,“知道了哥哥。”

“你要是不想管…就将她留在京城,京城的书院,比明州的好了百倍。而且我认识不少王孙贵族,念念多同他们往来,日后要为官,要经商,要嫁人,都能比在明州更好。”

他说得不动声色,花铃可是听出来了,“哥哥这是想养着念念么…我可舍不得,哥哥想养个孩子的话,那就自己生吧。”

花续抿了抿唇角,她拒绝的还真是果断,脾气也真真是一点都没变,“别的孩童脾气糟糕,不喜,唯念念不可。”

花铃还是不点头,“不给,自己生。”

花续看了她一眼,将花生瓜子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花铃说道,“献殷勤也是不可以的。”

“不是献殷勤,只是觉得鼠粮不够,给你填满。”

“…”

花朗好一会才听明白话里的意思来,这是拐弯说自家妹妹吃了这么多花生像小老鼠,又是拐弯表示不满呢。他朗声一笑,又道,“听你么说话可真累,跟以前一样。铃铃,也只有大哥才能镇住你了。”

花铃也笑笑,“也就是说,以前大哥总被我堵得没话,不是因为说不过我,而是让着我。要不是今日哥哥‘恼怒’,还要继续让着我。”

花续总算是笑了笑,“终于发现了。”

三人皆是露了笑颜,散了亭子的清冷气,少了生疏,又回归往日年少时,亲秘无间的日子。

翌日送行,花续一直将他们送到城门口,如果不是下人提醒晚了就要误了去工部的时辰,花续还想再送送他们。这一别跟妹妹还能在过年时团聚,但跟弟弟,就可能又是好几年的功夫了。一别,可能又要过个七年,人生长不过十个七年。

“我就送你们到这了。”花续缓缓松开沈念念的手,蹲身说道,“以后得空了,就来京城找舅舅玩。”

“好呀。”沈念念拿了他的手来,将掌心朝上摊开,从怀里摸出个剔透的玉佩,抬脸笑道,“这是送给舅舅的,用我自己的压岁钱买的。”

总被姑娘扔花扔礼的花续从不曾正眼看过,可看见这小小玉佩,已是立即紧握掌心。他轻轻点头,“舅舅很喜欢,会好好戴的。”

沈念念顿露俏皮满意笑颜,“舅舅真好。”

她这才上了马车,一会又撩了帘子看他,朝他摆手。等马车渐行渐远,徒留花续一人站在城门外。

无霞光,无夕阳,却觉已近黄昏,夹了秋风萧瑟。

沈念念玩了三个多月,倒没玩够,试探着说道,“爹爹,娘,我知道青州很好玩的,那里人杰地灵,还有很多博学的人,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定会学识大涨。”

花铃瞧着她说道,“你当真觉得自己不用回书院念书了么?”

“想呀,可这不是贺先生不让么?我去了,他定会又被我气得吃药。我那样尊师重道,可不能做那种事。”

花铃没好气地笑道,“歪理,你到底像谁呀,沈念念。”

沈念念吐吐舌头,“爹爹说像娘亲你。”

花铃立即偏头瞧旁人,沈来宝连躲都躲不及,只能被她字字问道,“我儿时哪有这样顽劣,你倒是说说。”

沈念念见及时转移了战火,银铃笑声飘在车内,开心极了。沈来宝重叹一气——坑爹啊这是。

车厢笑声满铺,随军同行的花朗闻声,将马交给下属,自己也去爬了他们的马车。沈念念见了他就道,“小舅舅,小舅妈和包子弟弟呢?”

“嘘。”花朗低声,“你舅妈还在跟舅舅闹别扭呢。”他又问花铃,“她来找过你么?之前不是说,要将孩子交给你们带走吗?”

花铃拧眉,“许是另有打算了,盘子做事向来随着性子来。不过如果真的要将孩子交给我们,也不是现在,时机地点不对。或许会在半路出现,我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毕竟你也是为了她好,她哪里会真的生气。”

花朗也知道,但她不出来,他心里不安。她该不会是偷偷跟在背后,然后又带着孩子去军营吧。

他猜不透她的行踪和想法,更是急躁。

快至中午,花铃一行人一同和花朗在驿站休息用饭,到了下一个小镇,就到岔路口,得分开了。所以午饭几人没怎么吃,趁着大军小休的空闲,去了僻静处说话去了。

沈念念一个人走在前面,时而蹲身扒这小树林中的叶子,翻找藏在枯叶下的果子。偶尔能找到几颗熟透又完好的,但更多的是已经腐烂的果子。她一点也不觉得脏臭,毕竟发现好果子会比看到坏果子更开心。

蹦蹦跳跳的身影后,是三个缓慢同行的人。

“若以后还需要粮草,只管去信离边塞最近的沈家商行取,我已经吩咐好了他们,不许拒绝你所要的东西。”

花朗双眸更是明亮三分,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很多。”

他没有客气推诿,多年好友,本就不需要这些客套话。

快到小树林尽头,三人就见沈念念飞快地蹦着步子过来,跑到跟前就咯咯笑道,“娘,我找到了一个包子弟弟。”

花朗一顿,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见了他的儿子。他面露欣喜,往那边跑去,一把抱起儿子就往上抛,再将他稳稳接住。

小盘子也同沈念念那样咯咯笑了起来,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爹爹。”

花朗将他放回地上,问道,“你娘呢?”

小盘子如实转述道,“娘亲说不要见你,她讨厌你。”他仰头道,“定是爹爹又惹娘亲生气了,爹爹快道歉吧,那样我们就能在一块说话吃饭了,我要你们带着我去看月亮,吃念念小表姐说的很好吃的小饼子。”

花朗摸着他的脑袋,才想起儿子还没有过过中秋。他挤出笑容,说道,“好,我去找你娘,跟她道歉,好不好?”

小盘子立刻将头点得像打桩,“好呀好呀。”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话落,不远处的粗壮大树后就幽幽飘来一句。花朗起身往那走去,探身一瞧,就看见正倚在树上,双手环胸的盘子。他笑笑,俯身要去撩她的纱巾亲她一口。却被她的手死死抓住,“我要喊非礼了。”

“喊吧。”花朗不管,撩了很长很长的纱巾弯身,在她的脸蛋上香了一口。

盘子睁着大眼看他,“多瞧我几眼,将我的脸记在心里吧。”

花朗笑道,“早就记住了。”

“我让你好好看!”

花朗不吭声了,直直看她,连她的眼睫毛都瞧得一清二楚。盘子也看他,看着看着就垫脚往他唇上亲了亲,“我答应你,不带儿子去找你,我等你回来。”

花朗一愣,捧了她的脸问道,“真的?”

“嗯。”

花朗大喜,又亲了她一口,“等我回来,你要多跟儿子提我,最好给他画个画像,不要让他忘了他爹长什么样子。”

盘子撇嘴,“我画工不好,估摸会把你化成妖怪。”

花朗一点也不介意她把自己画成妖怪,她能带着儿子去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开心了。盘子见他乐得毫不掩饰,说道,“都成将军了,不要喜形于色。”

花朗这几年被她说教,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有一回入了敌军营帐谈判,全程板着脸,喜不见,忧不见,倒真将他们镇住了。他越发觉得盘子教的都没错,也是多亏了她,自己才能在七年时间里做了将军。可他仍做得不够,爬得不够高。他想给他们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所以到了军营,他定会更加拼命。

“在你面前,为什么要掩饰?”花朗想到要分别,也觉不舍,仍在盯着她,这会连眉毛有几根都要记住了,他捧着她的脸不松开,字字道,“等我。”

盘子脸上没了怒,没了笑,她就是受不住他温声细语的模样。每次都没办法好好跟他讲道理,也骂不出口。她轻轻点头,“我等你。”

花朗笑了笑,这才缓缓放手,又慢又轻。他心中欢喜,喜得都忘了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到了百里坡,花朗就和沈来宝他们分开了。临走前还往附近看了好几眼,只是他想见的人藏得很好,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附近看着自己,带着他们的儿子。

饶是百般不舍,花朗也还是离开了。

没了大军同行,沈来宝一行也不会显得少人。年少时遭遇了一次劫匪,自此以后他出远门,都会带很多身手了得的护院,还有身强力壮的下人。若和花铃同游,那除了伺候她的两个嬷嬷婢女,也不带其他女眷。

虽然吃住麻烦了些,但至少保证了这几年的安全。

入夜,沈来宝寻了家客栈住下,除了下人所住的地方,他特地要了间大屋子。让小二上饭菜时多点了几样,问白米饭时,他道,“来十人份的。”

小二看了看他,没多嘴,应声就去喊厨子做饭了。

等饭菜端来,他瞧见房里只有三个人,有个还是孩童。可他们三个人却叫了十人份的饭,啧,真能吃。可是还这样纤瘦,也是稀奇。

等小二走了,沈念念洗了手过来,见了满桌的菜,还有那一大盆的白米饭,咋舌,“爹爹,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么?可不是我的生辰呀,也不是你们的。”

花铃笑道,“等会你的包子弟弟要来吃饭。”

沈念念恍然,将筷子放下,“那我等弟弟。”

沈来宝也不知道盘子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只是觉得他们一定会来的。

等了约莫小片刻,三人就听见窗户微有动静,往那看去,只见盘子手里夹着小盘子,轻而易举地跳进里面来,看来平时这种事没少做。

沈来宝急忙过去接小盘子,直到盘子“哎”了一声,他才开口,“好饿呀,姑父。”

“饭好了,快来吃。”

沈来宝将他抱到女儿旁边,沈念念便将筷子拿给他。经过这半个月,他已经会用筷子了,虽然还有些拿不稳,但至少能自己夹菜了。

“弟弟,你要吃什么,就喊我给你夹。”

“嗯。”小包子无暇说话,吃了两口说道,“好吃。”

盘子见儿子吃得香,难得温声,“吃慢点。”

“娘你也快吃,吃完了还得去找树洞睡觉,我可能很快就要困了。”

他呼呼地吃着,跟他爹一样风卷残云。察觉到娘亲在瞧他,他才放慢速度,抬头,“娘,我不学爹爹,你不要朝我扔筷子。”

盘子心头咯噔,花铃说的果然没错,这种事不该当着孩子的面做。孩子懂什么,有样学样,“娘不是朝你爹扔筷子,娘是手滑了一下。”

小包子拧眉细想,总觉得不对,他还是说道,“嗯,手滑,娘亲以后不要手滑了。万一滑的是剑,滑的是大石头,就不好了。”

三个大人皆是被逗得一笑,盘子更是认真答应,不想他再较真。

吃完饭,沈念念就带着她的包子弟弟去外屋玩琉璃珠子去了。沈来宝说道,“我要的是大房,足够你们四个人睡了,我睡在外屋,瞧不见里面,你带小盘子在这睡吧。”

盘子欣然道,“我也是打这个主意。”

“盘子。”花铃问道,“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去明州呀。”

“待哪里?”

盘子双眸弯弯,“夫家。”

花铃眨巴了下眼,盘子认真瞧她,“我是认真的,今年去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那我爹娘肯定要被吓坏,突然冒出个儿媳妇来。”

“可还有个孙子,高兴还来不及。”

她说话总是这样没章法,可熟知她本性的花铃觉得她这话不是在开玩笑。但到底要怎么回来,她还没想到,因为无论怎么想,现在出现在花家,一是她和小盘子危险,二是她二哥危险,三是整个花家都危险。

只是盘子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危险的举动来,陷她挚爱的人不顾。

她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也不给个准信,弄得谈话都显得扑朔迷离,猜不透其中用意。

夜深两个做娘的哄睡了孩子,花铃也困了,刚躺下,就听盘子说道,“你这样聪明,我相信你能帮着我圆场的。”

花铃偏身看她,“什么?”

盘子合着双眼悠悠道,“睡觉。”

花铃嘀咕道,“古怪。”

盘子只是笑笑,不再说话,一会就熟睡过去,比向来能睡的花铃都入睡得快。花铃转回身,还没躺平,就觉察到她猛地睁开眼。她一愣,不由道,“今晚我们都在这,你好好睡,没人会来。”

盘子“唔”了一声,就又合上眼,竟又是很快就睡着。

花铃暗暗叹了一气,只觉心疼。从小到大都在担心警惕中度过的盘子,到底有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伸手给她提了提被子,这一次,盘子没有醒来。

回到明州,已是深秋。盘子早在入城前的一个月就不见了踪影,带着小盘子一起。

花铃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既然她说会来明州,大概是寻地方住去了。她就等着哪一日,她又神出鬼没的出现。

虽然他们将沈念念带走了,但沈老爷膝下还有两个孙辈,倒也不是太过难熬。只是每回在外面听见读书声,他就想起他那聪慧可爱的长孙女。如今沈念念回来,他也不计较她冲撞先生了,见了她还道,“书院那,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

沈夫人说道,“哪里能不去,那贺先生又不是恶人,只是条条框框了些,本意是好的。这两个月他来过这,问你反省好没,我们都没敢告诉他你去了京师玩。他以为你还被关禁闭,前后来了好几次,让我们不要为难你,不过是个孩子,他不计较了。”

沈念念没想到那古板的贺先生竟然这样关心她,着实让她意外。她去外头游了这么久,的确是不想回书院了,可爹娘又不让。明明他们都说书院有许多不好的地方,让她不用全信,她也自认在家学、在外游学会学得更好,那为什么还是得让她去书院?

现在听了这番话,她才隐约顿悟——这私下授业,哪里能碰到这样的先生。贺先生看着是老顽固,可他本质还是个好先生呀。人生百态,千人千面,不是一件事就能定性,她也不能单凭一件事就定人善恶。

沈念念想了想说道,“祖父、祖母,念念等会就收拾收拾,去见贺先生。要道歉,要回书院。”

她还要带上从京师带回来的好礼,登门明说,这三个多月她跑外面玩去了,并没有在家面壁思过。

沈老爷颇觉紧张,生怕那贺先生当场就往她手心打戒尺训斥。沈来宝和花铃见了,倒是觉得欣慰,这一趟门,没白出,他们的念念,又长大了。

沈念念坦诚道歉,贺先生倒也没为难她,叮嘱了一句日后不许再课上捣乱,要捣乱,课后再同他好好说。他觉得有道理了,隔日再和其他学生说明。当场戳破,令人难堪,也不敬重师长,要不得。

也是因这一番话,沈念念才知道原来贺先生气的不是她“稀奇古怪”的想法,而是不喜她毫无章法,扰乱了先生授业。

“跟人相交,总要留几分薄面,贺先生没有错。”花铃剥着花生看着在椅子上晃来晃去的女儿,将一粒花生塞到她嘴里。

沈念念嚼烂咽下,立即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花铃又给她吃了一颗,她又道,“饮余马於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一粒花生换一句,沈念念将整篇文背完,也吃得个饱腹。她这才想起来,“娘,晚上吃什么菜来着?”

“回来的时候见厨娘拎着个东西,说是刚从登仙楼回来。”

沈念念哀叫捂脸,“我的烤鸭。”

花铃失声一笑,“快去洗把脸,去院子里走走,离晚饭还有一个多时辰,远着呢。”

沈念念应声而起,落地声几乎是跟敲门声同时响起,“少奶奶,您的娘家来人了。”

“我们不是刚从外婆那回来吗,难道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沈念念走到水盆前拿了干巾,下人已将门打开,来的竟还是花家的管家。花铃问道,“何事?”

管家答道,“小的也不知,方才来了封厚实的信,夫人一看,气色好像不太好,还让小的来喊您回去一趟。”

能让爹娘失色的,难道是二哥有事?花铃心下不安,立刻过去。进了大门,穿过前院就见母亲坐在厅堂上。见她来了,廖氏说道,“回房说去。”

娘亲的脸色倒也不是很不好,而且还有余暇去房里再细说,花铃才觉得不那样不安。

母女两人一同进了房里,廖氏才瞧见外孙女也在,顿了顿,也没让她走,直接让下人将门关上,这才给她递了封信,你先看看。

花铃接来一瞧,收信人写着花家亲启,展开一瞧,上面的字迹清楚,可是并不算好看,陌生得很,是从来没看过的字迹。

她细细往下看着,越看就越觉得离谱,这信竟然是封认亲信!

认的是她二哥的亲,说什么五年前她兄长战乱受伤,滚落山谷,被一户猎户所救,在那里养伤时,跟那户人家的姑娘情投意合,便在家里长辈的见证下,定了终身,拜了天地,结成夫妻。后来花朗回了军营,想将她接到花家,可是那一带战乱,等他再回去,姑娘一家都不见了。

这一分,就分开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