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长卿抑住眼中泪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识多年,只怕连做梦都会碰面,你还能认不清我的样貌么?”

“没错,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认得识,”季子昂从地保手中接过朱砂笔,贴着身往苻长卿额心一戳,在众人的喧哗中压低了嗓子沉声道,“苻长卿,今日你还敢把我比作鸡狗么?”

苻长卿在一瞬间睁大双眼,心中雪照云光般清明透亮、寒彻肺腑——他何曾将季子昂比作鸡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人多嘴杂,切莫随便说话。”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虫,难道还能比阿檀更可靠么?!一瞬间苻长卿觉得可恨又可笑,过往种种片段连缀在一起,仿佛老天对他说了一个大笑话。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禁地咧开,仰头望着天空呵呵笑了两声。

额心的朱砂一路淌进他眼窝,顺着长睫渗入双眼,洇出一根根骇人的血丝。

季子昂皱了皱眉,扬手将笔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斩。”

三名刽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长卿的颈枷,这时鼓声一响,一名刽子手拽着苻长卿的发束穿过一副细麻笼头,将他的头发与一根长绳紧紧拧在一起,又将长绳狠狠一拉。苻长卿的身子立刻前冲,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刽子手用一只脚踹住他的腿弯,两只手掰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瞬间便将苻长卿修长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刽子手的刀口下。

苻长卿的双眼被细麻笼头蒙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听见了第二次鼓声,前后拽住他的刽子手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将他拽成两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站在他左侧的掌刀刽子手正酒气熏熏…这时第三次鼓声在苻长卿耳边炸响——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白光,一刹那前尘往事尽数寂灭,他的身体轻得仿佛能飞升起来,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帘——他看见芸芸众生哗然的嘴脸,然后在不远处的半空中,他看见了她。

为什么到了山穷水尽的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幻觉?苻长卿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似乎任何表情拿到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该咬牙切齿、或者就此罢休、还是无怨无悔地赴这一趟黄泉路?

苻长卿无从思考,远处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他只来得及仓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一瞬间刑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色的尘暴遮天蔽日,众人忙着举袖掩面,待到睁眼再回神时,苻长卿的尸体竟不翼而飞!刑场上空余血溅三尺的长幡,刽子手们空着手面面相觑,目睹异变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一咯噔——如此天降异象,难道这场刑杀含着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风沙过后掸了掸猩红色的披风,望着满场人心惶惶,沉着脸吩咐侍卫道:“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番僧妖术,给我下去搜查,谨防有人挑唆民心,胆敢妄言者严惩不贷。”

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烦,季子昂想到此处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女子袅娜的背影,瞳仁微微地收缩。

此时另一厢,刚施完妖术的“番僧”们,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风县根据地——他们要躲避得当然不是人间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阴兵。

裹挟着苻长卿尸体的槐鬼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从笼头里拽出苻长卿鲜血淋漓的脑袋,啧啧有声道:“生得够风光,死得也够难看的。”

一旁安眉白着脸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根槐树枝,其中正拘着苻长卿的魂魄——这是他们趁乱从牛头马面的勾魂索下抢出的,老柳此刻正在负责断后。一路上安眉忧心忡忡,不停回头张望着问槐鬼道:“柳鬼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够对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换小拇指,悻悻掏了掏耳朵。

这时祥云越飞越低,苻长卿的血淅淅沥沥滴在山川草木上,于是总有数不清的鬼怪探头与槐鬼招呼道:“嘿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横了啊!敢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胆儿够肥的!”

“去去去!”槐鬼扬扬手,可不会与这干小鬼一般见识。

少时之后,就见老柳照旧一身黑衣乘风而来,如今槐鬼唯老柳马首是瞻,赶紧在云上对他点头哈腰道:“嘿,老柳,后面情形如何?”

“万无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动声色地回答,依然摆着一张古井无波的淡定脸。

“那我们下面怎么办?”槐鬼谄笑不止——其实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着胃口,此时内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于人,总得陪个好脸色。

“下面…”老柳十分暧昧地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转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着老柳道:“对啊,我怎么都给忘了,你那口棺材我还没上漆呢!”

“麻烦你现在别说冷笑话,”老柳眯着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与他胡扯,掉脸问安眉道,“我有办法救他,只是这代价太大,又需你作牺牲,我须得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

安眉跪在云中连连点头,俯首对着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的。”

“好,很好。”老柳点点头,驾着云稍稍落后于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惨白。

第四十九章

自刑场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尽是一片哀凄之色,苻公面色铁青地下令,命仆从将澄锦园的箱笼细软一律抬到院中焚烧。连日来缠绵病榻的苻夫人闻讯赶到澄锦园,却抢不过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儿子,你又何必做绝,这些遗物留着给我做个念想,都不行吗…”苻夫人拦在苻公面前,哭得几乎要肝肠寸断。

“我没他这样的儿子,”苻公冷眼看着妻子,硬是将袖子从她手中拽出来,兀自站在庭中耿介放言,“今天烧了这些,从此以往,我没他这个儿子!”

“你好狠的心!往日你那样严厉对他,我何曾阻拦,早知你如此无情,我就该一直护着他,也好过你断送我儿子的性命!”苻夫人一边哭骂,一边扯着丈夫的衣襟又抓又唾,直到哭昏在地上。婢女们慌手慌脚地将她扶进软轿,庭中霎时乱作一团,惹得苻公怒火更炽。

“你护得他还少么!孽障闯下弥天大祸,苻氏满门都险些不保,这些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不如一把火烧了求个干净!”苻公气急败坏地在院中大骂,这时苻长卿的笔墨纸砚都被仆人搬来掷在地上,一卷手稿随着散落的物件滚到苻公脚边。他低头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北荒记略”四字,不禁心念一动,将手稿拾起打开。

原来纸上所书,正是自己在凉州任职时记录的塞北风物。苻公知道自己的笔记原稿在突厥散佚,却没想到儿子会将它重新誊写一遍,其中隐含的拳拳之心,迫使他苦苦压在心底的剧痛,瞬间再度翻上心头。

他匆匆将手稿往后翻,直到在自己原稿的结尾处,看见这样一段话:

“嘻!余少时背诵典籍,数日可成,到而今亦只字不忘;反观家父笔记,余手不释卷诵读月余,差可强记八九,何也?可知家父之学与圣贤之书,委实相差千里,呜呼哀哉,抚膺窃笑!”

苻公对着这一纸的嬉笑之言,一直强撑的面孔终于无法不动容——这就是他的儿子,他与他的儿子,连平心静气的对话都没有几次,又何曾见过他这样顽皮的面目。多年的父子为何会相处到这个地步,他明明,他明明就认定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苻公一瞬间怆然泪下,强撑着往下看,原来苻长卿在誊写完父亲的手稿后并没有收尾,而是径自往下写了自己在突厥的所见所闻,最后又以这样一段话作结:

“余千里迢迢奔赴突厥,中途遽然遭难,穷途歧路、内外交困,而胡姬安氏授手援溺,振我于危难之中,此等深情厚义,刻骨铭心,虽结草衔环不能报也。然患难之情鲜有人知,余不求世人宽容,惟有搦管操觚暗寄相思,以求时时自省、没齿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读到此处,捧着手稿的十指簌簌发颤,撑不住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大惊失色的仆役们立刻围拢上前,苻公在众人的搀扶下却只是虚晃着无神的双眼,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这怎么会不是我的儿子呢!”

为什么他的儿子,从来都不将这些苦衷告诉他?又或者为什么他自己,从来都不屑去听一听儿子心底的声音——他明明,一向都认定长卿是他最出色的儿子!苻公万念俱灰地发出一声哽咽,一口气接不上,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跟着喉中一甜,嘴里竟喷出一口血来。

家丁们唬作一团,手忙脚乱地扶持住颓丧的苻公,此时满庭红槭飒飒婆娑,细爪般的叶片在午后刺目的阳光里划出线线乱红,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里,更觉触目惊心。这时张管家却急急忙忙跑进澄锦园,脸色煞白地向苻公禀报道:“老爷,今日在刑场监斩的季鸿胪从兵部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现在就在府外…”

苻公费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张管家如丧考妣的脸,颓然叹了一口气:“他来做什么?”

“小人不知。”张管家唯唯诺诺低下头,也摸不清季子昂的来意。

苻公只得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应对,由着家丁簇拥自己往澄锦园外走,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总显得有些佝偻。

季子昂的目的当然是杜淑。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图后,并未横加阻拦——如今苻府正值多事之秋,当苻长卿身死之后,一个遗留在白露园里的胡姬,实在是无足轻重。

于是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终于重见天日,她穿着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园,在众人惊疑猜测的目光下,面色平静地走出苻府。

“贱妾此行离去,应当拜别老爷与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抬头望着尘烟中高大华丽的马车,唇边噙着一丝盈盈笑意。

这时披麻戴孝的阿檀从府中追了出来,含着泪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这无情无义的贱婢,少爷才刚走,你就另栖高枝,亏少爷那样对你…”

“哎,你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修长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时间顾盼神飞,“我有今日,也要多谢你。”

她语焉不详地说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头顶,却被他一脸厌恶地躲开。杜淑满不在乎地昂起头,这时纷乱的树影混着飞尘一齐扑在她皎洁的面庞上,初夏的蝉鸣撕心裂肺,她在炽烈的阳光里微微眯了下眼睛,径直从全副武装的士卒间穿过,微笑着将右手搁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们终于又能相见,”杜淑凝视着季子昂的双眼,眼中泪光盈盈欲语还休,“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季子昂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只将满心的自得化作骄矜一笑,与杜淑相携登上了马车…

此时秦州扶风县一处山坳里,占山为王的槐鬼正霸着一处山洞,洞中赫然停着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椁。苻长卿的尸体被放置在其中,分离的尸首已被拼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边细细端详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血渍,却无能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触碰着苻长卿的面颊,指尖却感受不到冷暖,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如此徒劳了许久,她不禁痴痴望着棺中的苻长卿,怅然自语道:“做鬼虽然自由自在,却什么也抓不住。如此看来,真不知道是做人好,还是做鬼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人鬼殊途,”这时老柳悄然来到安眉身后,手拿着槐树枝对她开口,“你若是现在放弃,未来还有千万年的自由鬼可以做;若是坚持要救他,将来他即便能重生,你也只是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永远无法再见到他。就算这样,你仍要坚持?”

“嗯。”安眉没有回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

老柳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道:“她要救就救吧,这样的因果也算不错,老柳啊老柳,你怎么反倒变得婆婆妈妈了?”

柳鬼没好气地瞪了槐鬼一眼,拍开他的毛手,径自走到柳木棺材边,将拘着苻长卿魂魄的槐树枝用力钉进苻长卿的心口,跟着阖上了沉重的棺盖。

素色的柳木棺材没有上漆,通体雕琢着鸳鸯双喜的纹样,柳鬼若有所思地抚过棺盖上精美的花纹,最后才抬起头问安眉道:“你可准备好了?”

“嗯,”安眉仍是点点头,随后腼腆地笑起来,双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谢神仙搭救,你们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后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变作连鬼也算不上的灰尘飞烟,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槐鬼听了这话却是笑着摇摇头,竖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声:“别说啦,你快去吧。”

随着他话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变作一道青光,直直贯入了二鬼面前的柳木棺材。这时只听老柳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灵、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念念有词的老柳每说一句,柳木棺材里便发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诀时,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体透亮,青光映着洞穴上碧绿的苔藓,到处都在荧荧发亮。

这时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还魂咒来替老柳助阵:“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还灵。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摄魂仪。阳不拘魂,阴不制魄。三魂速至,七魄急临。从无入有,分明还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中一时风起云涌,二鬼念罢咒语,瞬间皆有些怅然。这时老柳微微喘着气,对着棺材径自道:“我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于机缘巧合打了这口棺材,才有机会帮你救这个人。只是要他返魂,需要一个至亲之人的魂魄为棺木作给养,我将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三魂七魄就会依次从槐树枝慢慢渡进肉身,届时你的魂魄也会被神木消耗殆尽,你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了。”这时棺木中传出安眉低柔的声音,平静从容的声线下,竟隐着一抹淡淡的幸福。

第五十章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秦州扶风县虽没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里物色这一处神仙洞府,又设下五行八卦迷魂阵,使得深涧里长年雾气弥漫,连村野樵夫都无法涉足,这一来倒也算人迹罕至、月朗风清。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从柳木棺材里发出的青光忽明忽灭。时间随着青色光晕的衰微一点点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随着苻长卿的还魂,被柳木棺的灵力渐次虚耗掉三魂和七魄。

连日来远离人间,浑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万变,安眉一心一意守护着苻长卿,只盼他能够再度醒来。这些日子里,她的视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轻纱一般覆住他,他们再一次像从前那样密不可分,而他人事不省,也让她可以说出许多以往不敢说的话。

“大人,大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那时我好紧张,可也觉得您长得真好看。您和我们都不一样,穿的用的,每一样都好得叫人说不出话来。哎…”她的声音顿了顿,忍不住因为羞涩而微微发颤,“您人矜贵,又有学问,有时候稍稍想想都觉得脸红,我这样一个粗人,怎么会得到大人这样的垂爱…”

这一刻她的灵魂几乎正对着他的鼻尖,而他却听不见她带着自得的吹嘘,也看不见她羞赧的红脸。在临近分离的最后时刻,他无知无觉,才能容她这样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还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马车里眯着眼看书,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当时没有发现吧?现在您知道这些了,可别笑话我…”她没日没夜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要在这一个月里,把生生世世的话都对苻长卿说尽,从来没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唠叨,“您学问好大,还教我在可汗面前唱歌,我当时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这还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时你的眼睛比火苗还烫人,把我吓得只想逃…”

“有时候想一想,我这样无能的一个人,活着能有多大用处呢?所以比起我这条贱命来,大人,我觉得您比我更应该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会这样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恹恹闭上自己的双眼,发出轻轻几声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样叫叫您…”

在人间时,她碍于尊卑有别,总是不敢与他平视,也无法诉说衷肠;而在槐树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却听着杜淑口口声声称他苻郎,心中除了惊疑苦涩,也有满满地羡慕。而现在他们都做了鬼,总该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终于紧张又生涩地喊出来,简直错觉自己的牙齿正咯咯打战。她知道、她知道无媒无聘,这样的称呼对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错过了,从此生生世世,只怕就再也不能这样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虚无中茫然睁大双眼,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久而久之她想发出一两声哭,却也流不下一滴眼泪来。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下去,觉得四周越来越冷,却一直执拗地张开双臂,想象苻郎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渐恢复生气,也许还能有一点点呼吸。

安眉侧着脸颊,在亦真亦幻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真的感觉到苻长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气息轻轻拂过她面颊,带着微微的潮湿。

“苻郎,苻郎…”她在倦极之中努力挤出一丝笑,随着呢喃声一点点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终于归于沉寂。

恰在这时,却见昏暗的山洞里青光一闪,槐鬼一身青衣的虚影赫然出现在柳木棺材之上。

“哎,一连说了两旬终于说完啦,这么多天,都不忍心打断她,”槐鬼皱着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讪讪道,“体己话听着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礼勿听,和我出去避一避,”这时老柳也在山洞中现身,绕着棺材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微微冒出髭须的尖圆下颌,“差不多了,再过几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里这男人就能复活。”

槐鬼听见这话,却神经兮兮地抱以一笑,低头望着棺木故作神秘道:“等他活过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觉得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这一次爱说冷笑话的槐鬼可没打诳语,山外的世界诚如他所言,正以惊人的速度沦陷。

短短一个月内天翻地覆,大兴渠流寇在攻陷扬、兖二州之后,更是势如破竹地包围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颁布勤王令,各地驻防的郡王与刺史纷纷集结兵马奔赴洛阳。各路人马在京城四周安营扎寨,像一股鱼龙混杂的漩涡盘踞在京都周围,让人心惶惶的洛阳孤舟一般飘摇在风浪之中。

千里快马不断将坏消息送进洛阳城,郡王与刺史们面朝天子时忠肝义胆,一转身背地里却是勾心斗角;各路驻军一方面戒备森严,另一方面也为了营盘和物资纷争不断。庞大的军费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负,良莠不齐的勤王兵也开始寻衅滋事打家劫舍,到了晚间,京畿城郊鸡犬不宁,到处都可以听见妇孺的哀啼声。

很快祸不单行,湿热的天气又使民间闹起了瘟疫,民不聊生之下,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军之中,中原的境况不断恶化,到处都是一片丧乱之象。

相形之下,静谧的扶风县山谷俨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凉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惬意得直打滚:“做配角最爽的事,就是能把男主压在身下,由着我随便打滚,老柳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么,”老柳在一旁微笑着附和,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在我原形上打滚,我看着也很高兴。”

他“原形”二字说得太含糊,听起来竟像个“身”字,吓得槐鬼赶紧爬起来正襟危坐,偷偷觑了老柳一眼——这两天他总是无端觉得老柳很肉麻,说话肉麻笑脸肉麻,连一举一动都很肉麻!

于是不大的山洞里,老柳的微笑越来越微妙,槐鬼的干笑越来越尴尬,而闷热的空气也忽然燥热起来。槐鬼惊觉自己的一方洞府已经全然被老柳盘踞——原形占他的地方,而元神更是碍他的眼、闹他的心。槐鬼肚里甚觉委屈,也口干舌燥,于是只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两声。

“咳咳咳…”

谁知这一咳竟似没完,山洞里蓦然响起两声沉闷的笃笃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闭着嘴瞪了半天眼睛,内心带着一股子打破尴尬气氛的窃喜,摊开手望着老柳无辜道:“不是我。”

老柳正低头盯着棺材,闻言随意打发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赶紧从柳木棺材上跳下来,也有样学样地同老柳一起盯着棺木,嚷嚷道:“他诈尸?!可时辰应该还没到呢!”

“我知道,”老柳无暇顾及一惊一乍的槐鬼,径直盯着棺木自言自语,“她的魂魄还残着一息呢,按理他不应该在这时醒来。”

槐鬼盯着棺木中隐隐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残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不禁怅然得又是长叹、又是苦笑:“老柳,对这两个痴人,你还能用常理度之吗?”

老柳闻言笑着看了槐鬼一眼,与他心照不宣。

“你对自己也够狠,三魂七魄还没全部归位,就敢这样闹腾,”槐鬼说罢,俯身敲了敲棺材,试着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还没养好,根本说不了话吧?这样罢,我问你话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声,否就敲两声,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轻轻响了一声。

槐鬼噗嗤一笑,觉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着还想怎样?现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发出一声轻响。

槐鬼愣住,转身与老柳面面相觑。这时老柳也皱起眉,不悦地奉劝棺中人:“我劝苻公子你还是耐心点,免得一个对你至死不渝的人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却功亏一篑。”

不料棺中这一次,竟笃笃响了两声。

“呵,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头冲老柳一笑,“老柳,开棺不?”

“嗯,开吧,”老柳一双凤眼紧盯着棺材,片刻后也只得无奈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怎样折腾。”

说罢他弹指一挥,沉重的棺盖立刻无声地滑开,数不清的游尘飘摇而上,浮动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凑近棺材,看见了躺在其中的苻长卿,皆是微微怔讶——只见他面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旧保持着旧日的傲气,颀长的脖子上赫然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口,虽无鲜血渗出,却的确未曾愈合。

扎在苻长卿心口的槐树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与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满不在乎地暴露着,令他看上去像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确算是一个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无生气,直瞪瞪睁着,好半天才微微动上一动,像在仔细回忆着什么。随后他听见了槐鬼的招呼声,于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坐起,却像饱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柳二鬼。

第五十一章

槐鬼静静看了一会儿苻长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气魄,脖子还断着,就敢出来了。”

苻长卿无心也无力去反击他的调侃,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手指在棺盖的浮尘上轻轻划出两字:“救她。”

“哎,我说你们烦不烦?!”即使心里再有数,槐鬼终是忍不住抱头痛呼,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人翻来覆去的折腾。

苻长卿听着他的呼号,连眼珠都不曾动上一动,只是盯着大呼小叫的槐鬼,久了让槐鬼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也是鬼,我不怕。”槐鬼冲苻长卿虚张声势,抽风的说辞令老柳十分齿冷。

“好了槐鬼,你也并非不想见安眉复活,还是先闭嘴吧,”老柳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声后,才改拿正眼望着苻长卿道,“也亏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丝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现在赶回洛阳去找她的肉身吧。只是她这一缕魂就算复活,也是个半残之身了,你还决心要找这个麻烦么?”

苻长卿从老柳的话中听出转机,于是从棺材中缓缓爬出来,一手掩着脖子在槐柳二鬼面前站定。他的身体极其虚弱,简直连站稳都显得勉强,因此仿佛顺势似的往槐柳二鬼面前一跪,低着头双手长揖。

老柳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将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数告知了苻长卿:“这办法阴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这条心了。”

苻长卿闻言抬起头,幽黑的眼珠这时已恢复了一点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气。老柳将他复杂难测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地一蹙,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将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块柳木递进苻长卿手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蹒跚地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则他一个凡夫俗子,不在山谷里迷路才怪。”这时槐鬼叹了一口气,跟在苻长卿身后迈开步子,却在出洞前回头望着老柳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会傻乎乎地多帮他,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现在我赢了赌局,却落个跟你一样的下场,等到一切结束后,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这山中来了。”

“你知道就好,”老柳望着槐鬼微微一笑,语带无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们,就算我们成全了他二人的缘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乱这件事,却求不得他的原谅。”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长卿翻了身,秦州扶风县小泽村里的老槐树,必定也无法再存活——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地铲除一切可能破坏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烧身,就像死不悔改的扑火飞蛾。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够迁入山中与他朝夕相处,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老柳想到此不禁温暖地笑起来。他还记得在槐鬼得道前,曾经的自己年复一年站在柳树梢上,都能远远望见一棵槐树没心没肺地冲自己摇动着树梢。他从一开始的纳闷,到悄悄留了心,直到那棵槐树随风荡漾了几百年后终于修出了一个元神,他才有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对他摇晃树梢。

“啊?没什么啊,我就是喜欢这样在风里摇树梢,”刚刚成型的槐鬼扬起双臂,依旧没心没肺地在风中摇晃起来,冲着老柳嘻嘻笑,“在太阳底下这样摇摇真快活啊!我就喜欢这样摇来摇去,怎么被你给发现了?哈哈哈…”

他这才知道槐鬼几百年来的无心之举,却给自己种下了深深的因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柳树,从来都是这样多心的。

从鬼门关绕了一遭的苻长卿重返人间,所要面对的,却是比阴曹地府更加混乱的人间炼狱。

不过短短一个月,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当他驻马桥头,远远望着洛阳城恢弘的轮廓,哪里看得到半点他曾经熟悉的优雅风致。

他从秦州一路赶到洛阳,期间渐渐恢复得像个活人,也能吃点饮食,却仍旧不能说话;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须用布带狠狠缠紧了,才不致于在骑马的颠簸中将脑袋掉下来——想到此苻长卿紧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衬着这生灵涂炭的人间世来看,倒当真相配得紧。

此刻他身无长物,又无法开口打听,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阳中找到安眉,或者确切的说,是找到杜淑?手边唯一的线索只有槐鬼告诉他的一句话,那个举止怪诞的树鬼在护送自己出山时曾经提到过,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里。

“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里,比你的府邸还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们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长卿琢磨着槐鬼最后对他说的话,冰冷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层慑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时,那妖孽借着安眉的身体,不知又攀附到了谁的身边。

不过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谁,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须夺回来!

苻长卿策马缓缓靠近洛阳城,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作为一个曾经专门断治冤狱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风尘仆仆,又骑着一匹还算膘肥体壮的马,正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着进城,而是绕着城墙打马跑开,打算等到黑夜再寻找进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