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长卿在策马路过每道城门时,双眼都会谨慎地瞄一眼城门口的官兵,而当他经过洛阳南门时,一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首霍然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惹眼的尸身令苻长卿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他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下一刻却在电光火石间反应出那是谁!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马,在骏马长嘶人立的间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个被暴尸城头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当他们风头无两时,何曾想到这两个名字会有如今的际遇?此刻他们一个被开膛破肚挂在城头,另一个在城下隐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却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万种风华譬如烟云过眼,人生大抵,不过如此。

苻长卿伸出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缠绕的布条,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伤口浸着黏湿的汗水,发出丝丝难耐的痛痒,却也不断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复生成人的事实。他这条命是安眉给的,在棺木中她的离别之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断地回响。

他手中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救回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盛夏的天色总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来,空气依旧闷热得使人烦躁不安。盘踞在洛阳四周蠢蠢欲动的流寇,这一夜终于发起突袭,在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中,锐不可当地冲开了一隅城门。

就在兵匪两方杀得不可开交之时,但见一人铤而走险,竟然趁乱单枪匹马地冲进了城门,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的苻长卿!他灵巧地挽缰驾马,三两下便越过乱匪,觑空拨转马头直奔城东的昭王府邸而去。而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流寇也涌进了洛阳,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人马向东直奔,所走的路线竟与苻长卿所选不谋而合。

城东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备森严,将昭王府武装得水泄不通。当沉闷的呐喊声像闷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乱匪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整座昭王府,与昭王的私兵们缠斗在一起。王府里大量的物资固然是乱匪觊觎的目标,而他们今夜除了抢掠,实际也肩负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此时在昭王府深处的一座庭院里,沐浴过后的杜淑正懒洋洋躺在水晶帘下,摇着团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数。早在前几日她已经用鸽子将消息投递了出去,也许就在今夜,或者再迟个一两天,她的人马就会来接应她了吧?

蓦然,她听见府外出现了骚动声,于是摇着扇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轻快——所有的计划都在顺着她的心愿一步步实现,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诗: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哎,举目四顾,这般美丽的庭院也没能住上几天,便又要动身离开了。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索性从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供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下一站她会去哪里呢?也许是徐珍的大营,也许,就是皇宫了。杜淑双目微微低垂,将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轻轻地转——青蚨、花言、虎符、龙渊,我们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最后时刻的精心谋划,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的实现,他们就快要成功了——总算不愧祸乱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刚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闯入庭院,像扑食的鹰隼一般,将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万万料不到这一刻竟会冤家路窄,不,不对,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么?”

眼前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双幽黑的眼眸被水晶帘细碎的光映着,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从那目光中读出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觉心下一阵慌乱。

一切拜你所赐,我的确已死过一次。苻长卿冷冷一笑,越发狠厉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着,却不知我可以抢在徐珍之前,恰是因为我曾经的身份可以出入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个无知的贫民,都更熟悉这富贵大家的门庭!

 第五十二章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继苻长卿之后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军,近日又在乱匪的包围中以身殉国。豫州刺史府没有等来新任的长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驻军的滋扰下府门紧闭,显得十分萧条。

苻长卿挟持着杜淑,一路机敏地避过昭王府兵乱,在巍巍京都中策马直奔刺史府。他在纷乱的局势中根本无处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选择了自己过去的府邸落脚。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虽无差役戍卫,却仍有一名计吏留守府中。这位过去身为苻长卿心腹,始终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计吏,夜半被户枢移动的吱呀声惊醒,披衣秉烛出房察看,却在摇曳朦胧的烛光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看清楚那立在角落里蒙着脸面的人,留守的计吏一愣,冷汗瞬间便顺着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阴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旧能发出熠熠寒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他的旧主人!计吏只觉得眼底一热,当即双膝无声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长卿。

苻长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浑身发颤的旧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没有叙旧的情绪。在如今这魑魅魍魉四处出没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问阴阳、罔顾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长卿调回视线,径自胁迫着被五花大绑的杜淑往刺史府深处走,直到进入刑房才将她轻轻放下,松开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绳索。

一直被蒙住双眼的杜淑揣度着苻长卿打算暂时落脚停歇,于是抬起手来,挑开了遮眼的布带。此刻她只有手腕依旧被捆,整个人并没有因为之前的颠簸而受伤,在被绑缚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劲拿捏着轻重,这份怜惜就算不是给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还会心软,她就有脱困的机会。

“苻郎…”杜淑带点讨好地望着一脸冷漠的苻长卿,小心翼翼地笑着。盛夏的刑房里空气窒闷,她整个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条不慎上岸试图求生的鱼。

苻长卿没有理会她,只是径自牵着她的手将她拽起,又从吊囚犯的木架上哗哗扯过铁镣,利落而仔细地铐住了杜淑。

“苻郎…”杜淑动弹不得,身子徒劳地挣了挣,有些惊惶地望着苻长卿在刑房里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对我说说话?”

苻长卿依旧沉默地垂着双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将炭添满,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着打火石将炭盆点燃,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直到炭盆烧得通红。刑房里因为炭火顿时越发燥热起来,杜淑看着苻长卿将炭盆移到自己脚边,心中越发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听我解释好吗?当初我离开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难后季鸿胪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愿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从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见你没事,我比谁都高兴…”

杜淑的辩白苻长卿置若罔闻,他只是一径盯着炭火出神,仿佛在想着什么要紧的心事,清亮的双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红。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顺着她的额头不断淌下来,滑进她略显深邃的眼窝,刺得她眼角一阵阵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长卿的意图,却也渐渐觉出些端倪——为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为什么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着布条?他早该身首异处命归黄泉,为什么…

许多问题杜淑还来不及想通,这时一直沉默的苻长卿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倏然抬起头来看了杜淑一眼,接着伸手拽过她的一只脚,替她除去鞋袜。

“苻郎?!”杜淑惊叫一声,不待挣脱脚底便传来一阵剧痛,她尖利地惨叫了一声,一边挣扎一边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心竟被苻长卿用铁签扎穿——他一定是疯了!哪怕他恨她入骨,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这一闪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过来,苻长卿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她死。

面无表情的苻长卿手下不停,同样用铁签扎穿杜淑另一只脚,又用脚镣扼住她不断挣扎的双腿,将穿透她双足的铁签插进了通红的炭盆。他一直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操作,为了使酷刑能够顺利地将蠹虫逼出,也为了使安眉的双足在受刑之后还能够保住,他竭力将过去对犯人施刑的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到最极致、最精妙;于是一瞬间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烂,她凄厉地惨嚎了一声,浑身本能地筛糠般颤抖,目眦欲裂:“苻郎,苻郎饶我!”

她不停哀求,双目中泪如泉涌,再一次竭尽全力去打动苻长卿:“苻郎何苦置我于死地?就算我离开…她也不会回来,还是看着我成为一具尸体你才能解恨吗?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难成为一个错误?我对你的情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放在眼里,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没有怨尤,只是你今后能否将我记在心里?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我,在黑暗里盼了你三百年…我对你的情,真的从来没有输给她,没有输给过她…”

她凄楚地凝视着面前这冷酷的男人,浸在泪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后连珠般的话被痛苦的呻吟打断,又在嘶哑的喘息中断断续续。苻长卿在她蛊惑人心的话语与逼视下岿然不动,然而渐渐地他的眉头越蹙越深,汗水也顺着额头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无休无止的哀求实在太难,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况下,连一句反驳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声的杜淑令苻长卿忍无可忍,最后他霍然起身冲到杜淑面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条狠狠勒住她的嘴,又从怀中取出柳鬼赠的道符贴上她的额头。

“啊——”充满灵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间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此时她贴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惨白肌肤上,令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炭火将她足底的铁签烧红,她的双脚在抽搐中皮开肉绽,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逐渐充斥了窒闷的刑房。

面对这惨不忍睹的酷刑,苻长卿始终挺直了腰身站着,墨黑色的双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厉似乎又将他带回过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时,曾对流窜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过炮烙之刑,那时刑房里的惨状,至今想来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却对…两行清泪遽然从苻长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泪水淬洗过的墨黑色瞳仁却更加坚毅,发出狠厉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诚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过狠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够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长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长卿。

刑室里幽暗恐怖的气氛令人窒息,苻长卿任由眼泪涌出眼眶,只一径高傲地抬着下巴,静静等待着杜淑的魂魄抽离安眉的身体。杜淑被紧紧勒住的唇齿无法再吐清一个字,然而她在数声嘶哑的呻吟之后,竟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苻郎…”

那声音穿透她惨白的皮肤,竟像是隐隐从腹腔中发出来似的,惊得苻长卿猝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杜淑。

“苻郎,你何苦这样对我,可怜可怜我…”杜淑的双眼在鲜红的符纸下直直望着苻长卿,直到最后一刻仍试图唤起他一星半点的垂怜,泪盈盈的眼底盛满了哀色,“苻郎…你有没有试过在黑暗中挣扎三百年?有没有尝过那种为一丝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绝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掷的心了…”

她最后这一番话终于不再是全然的谎言,其中包含了她与同伴们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坚持到底的伪装,使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机会让苻长卿知道,这些刻骨铭心的绝望与对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乱真正的肇因。

炽热的炭火不断炙烤着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气不由自主地上窜,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穷途末路的杜淑恹恹阖上双眼,这时在她的四肢与中枢上隐约透出了几条青线,那几道青线渐渐向上汇聚到她的天灵,最后贯入了贴在她额心的道符。

苻长卿见状立刻将炭盆飞快地撤走,双目始终谨慎地观察着杜淑,直到她咽气后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后退了半步,浑身伴着大汗淋漓的虚脱——如果不是当初在刑场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语?苻长卿只知道自己不会改变救回安眉的初衷,却不能确信自己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他并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说是蠹虫们的信念;恰恰是因为自己经历过生死,也在黑暗中体味了从痛苦到绝望的过程——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安眉,那么不难想象如果换做漫长的三百年光阴,自己又会酝酿出多深的执念。

不断钻营的蠹虫或者强硬冷酷的法家,也许本身就是残忍与执着的一体两面。

苻长卿怅然走出刑房,从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乱泼在自己的头脸上,又一气喝下好几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热。接着他却忽然察觉到脖子上出现异样的濡湿,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声,泄恨似的将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皱着眉伸手拭了拭紧抿的双唇。

跟着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贴在安眉额头上的醒魂咒,将那张符纸与寄存着安眉魂魄的柳木一并烧成灰,又将灰烬拈在一碗水中细心调和,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安眉面前。刑房里空气闷热,因此在杜淑离魂后安眉的肉身并没有立刻僵硬,苻长卿轻轻托起安眉的下颌,解开勒住她唇齿的布带,用拇指撬着她的牙关将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缓缓灌进了她的口中。

当碗中水尽,他一直动作平稳的手指方才遽然颤抖起来,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充满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泪水蒙住,苻长卿终是忍不住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闷闷地哽咽,低头将脸埋进了安眉的肩头。

开通天庭,使人长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婴。灭鬼除魔,来至千灵…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虫的精气,带着柳木灰中的魂魄渗进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须臾之后,便听安眉的喉头开始咯咯作响,她的胸口终于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长卿闻声立刻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安眉苍白的面庞,直到她口中逸出一丝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张开眼睛。

“大人…”她的视线散乱,望着苻长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信,被布带磨到溃破的嘴角轻轻抿了抿,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大人,是你吗…”

是他,当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么会不是他!苻长卿双唇颤动着张开,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间的刀创却对他报以一阵毫不留情的剧痛——这份疼痛生猛而真实,竟使苻长卿笑逐颜开,也令安眉茫然的脸在他的泪眼中越发模糊起来,于是苻长卿只好凑近了安眉的脸,直接用自己的双唇来回答她,好使他们再也不会错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长睫扫过安眉扑闪的睫毛,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鼻翼,双唇终于也印上她的,用这两个字不停地辗转作答,不惜借眼泪蛰疼她唇角细小的伤口,只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穷碧落下黄泉,今后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第五十三章

“大人…”安眉在苻长卿缠绵的亲吻下呢喃了一声,下一刻竟倏然闭上双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长卿惊了一跳,慌忙伸手试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确信她的鼻息悠长而平稳,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是了,如今她的身体中只剩下一分魂魄,当然会这样脆弱。苻长卿小心翼翼地将安眉从刑具上解下,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进刺史府的后堂内室。豫州刺史府内到底已经换过一任主子,因此室内的布置虽与往日大致相同,细微之处却也有了不少改变。

苻长卿将安眉抱上榻,依照着往昔的记忆,去后堂的药房寻了些成药、帛纱,来替安眉包扎伤口。此刻府内的郎中早跟着上任刺史一同随军离京,苻长卿所需的金疮药和烧伤药,都需要他自己拎着油灯翻找。

这时苻长卿的计吏在惊魂稍定后,又悄然寻到了灯火昏暗的药房,在他身后噗通一跪,满脸是泪地抱拳长揖道:“大人…”

苻长卿立刻回过身,在昏暗中与他冷冷对视,面无表情。

“大人,是您回来了对不对?卑职没有看错对不对?”计吏跪在地上仰望着苻长卿,连声哽咽道,“大人,自从那日您在刑场上消失,卑职心中就一直藏着一线希望;果然天可怜见,今日您又重还阳间!大人您可知而今天下大乱,天子昏聩,苻府已是内忧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够东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计吏说罢已是泣不成声,苻长卿将他的话静静听完,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拿着药转身离去,始终不曾表露一言。计吏眼睁睁看着昔日主人渐行渐远,终是无奈地掩面哀叹一声,颓然伏地失声痛哭。

苻长卿回到后堂内室中时,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来——她被双脚上的创伤痛醒,此刻正辗转不安地呻吟着,不明白脚心的剧痛是因何而起。当苻长卿来到她身边坐下时,她才稍稍安下一颗心,却仍是疼得面色惨白。

“大人,我这是…”安眉嗫嚅着,因为无力起身看个究竟,只好任由苻长卿回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烧一般的双脚,“大人,我…我的脚,疼得受不了…”

苻长卿眼看着安眉疼得满身大汗淋漓,连挣扎都显得无力而勉强,慌忙在敷烧伤药的同时,将羊踯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药敷上安眉的脚心。安眉咬着牙呻吟了许久,渐渐药性发作麻痹了她的双脚,疼痛稍止,她才如释重负般虚脱地吁出一口气。

苻长卿一直小心观察着安眉的反应,直到确定她不再痛苦难当,才又开始仔细地替她包扎伤口。安眉看着苻长卿悉心护理自己的双脚,心底溢满了羞涩与不安,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药又打来凉水想替她擦身时,安眉才又羞红着脸挣扎起来:“哎,大人,这不合适,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抬眼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声。于是他继续动手将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让她细腻白嫩的肌肤□在幽暗的夜色里,用半湿的帛巾缓缓擦拭过她的脸颊、锁骨与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缩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惊惶之后,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喜悦,“大人,我是怎么能活过来的?我明明听槐神他们说,我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安眉的话越说越小声,然而苻长卿始终都没有开口回答她,最后她只好闭上嘴唇,用清澈的双眼疑惑地望着苻长卿,直到发现他缠在颈间的布条,却讷讷做不出任何反应。

很快身体的虚弱让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让苻长卿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与安眉交流,在他无法开口说话之后。

苻长卿将足够的药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声走出后堂,一路绕到了府后的马厩。然而当他将安眉安置在马上之后,却又不禁迟疑起来——在此刻兵荒马乱的时节,自己带着一个无法行走的弱女子,该往哪里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还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归不得。

苻长卿双眸一黯,下一刻便抱着安眉折返,决定暂时留在刺史府等待时机。这时天已经蒙蒙发亮,苻长卿将安眉在榻上安顿好,自己整个人也疲倦之极;于是他禁不住抱着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这一眠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竟使苻长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见侧卧在自己身边的安眉,正用手轻轻触碰着他脖子上紧缠的布带。苻长卿心中微微一凛,顺势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让她再往下探个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满了疑云:“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现在是不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苻长卿凝视着安眉惶惑的双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安眉立刻将他紧紧抱住,无法自抑地哽咽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人,怎么会这样?”

他的身体不该无法复元,而她,也不该活过来,这其中,一定发生过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望着苻长卿:“大人,您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

苻长卿闻言笑起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安眉的头发——他会这样,当然是因为她!是她将他从鬼门关里拽回来,这一份恩,叫他如何才能酬报?苻长卿没法开口回答安眉,只是将她搂得更紧,用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发颤的双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她从此再不会与自己分开,也愿她能够心甘情愿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选择的那条路上走下去…苻长卿一边想一边轻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着便起身寻了纸笔,研开墨锭泚笔写下了几行字。

那是他准备交给自己计吏的文书,既然决定了留在刺史府,那么往后的交流,当然都得凭借纸笔。苻长卿径自低头写得专注,不料这时安眉却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两只眼睛盯着纸面上的墨字,竟喃喃将文书中的内容念了出来:“吾与妻子安氏将在此地盘桓数日,汝当守口如瓶,勿将此事外泄…”

安眉一边小声往下念,一边已是惊愕得睁大了双眼;这时苻长卿也在一旁满脸讶异地望着她,直到她无辜地喊出一声:“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识了字,”安眉对苻长卿摊开手心,局促地笑了两声,“可我就这么顺口念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苻长卿听着她无头无脑的说辞,脑中一闪念,便隐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安眉突然间能够识字,正是拜杜淑所赐。安眉的复生借助了她的灵力,何况之前她在这具身体里寄住了很久,也许潜移默化间给这具身体带来了一些影响,亦未可知。

这时只听安眉又略显迟疑地咕哝道:“奇怪,要说我认识这些字,可看着又有些糊涂,非要把这些字一气念出来,我才能明白一点意思…”

苻长卿听罢觉得疑惑,忽然又灵机一动,抽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字,送到安眉面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狮史…石室诗士施氏,嗜食狮,誓食十狮。适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安眉干瞪着眼将那段文章念了三遍,却仍是不解其意,又成了一个睁眼瞎,“哎,大人,您写的这段话,我又看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苻长卿笑着搂住她,换张纸将心中的猜测提笔写来:“我猜,你之所以能够认得字,是因为那第五只蠹虫在你身子里待得太久了,它是儒士之虫,难免就将一些习性染给了你。不过你刚刚又看不懂我写的那段话,可见你只能靠直觉将文字连读出来,才能明白意思,并不算真正的识字。”

安眉在心里默念完苻长卿写的话,羞赧地点点头,红着脸对他低喃道:“大人,我以后会好好用功,一定把这些字都认全了。”

苻长卿闻言却是一笑,对着安眉轻轻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不必。”

接着他看见安眉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于是又泚笔添上一句:“你已经够好。”

霎时间安眉脸红起来,她不禁低下头,蛾眉上宛转流动着青色的光华;苻长卿看着她不胜娇羞的模样,双唇径自笑着吻上她的眉。这时几缕金黄的斜阳从窗外软软投进屋中,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对璧人无声的温存。

向晚留宿刺史府的苻长卿将计吏招进内室,以纸笔与他对谈。面对自己激动不已的属下,苻长卿却只是简略地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一带而过,接下来便白纸黑字地告诉他自己未来的打算。计吏在知晓了苻长卿的信念与抱负之后,不禁跪在地上深深地一拜,慨然对主人陈情道:“只要大人您决心东山再起,卑职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苻长卿坐在上席傲然颔首,直到计吏告退离开后,躺在屏风后的安眉才悄悄撑起身子,探出头来望着苻长卿,目光中含着些许惊疑:“大人,刚刚您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苻长卿从容一笑,一张脸却显得比平日苍白,多少透露出了他的紧张。他将写给计吏的文书都递给了安眉,请她逐一过目,也将事关未来的某一项决定权,交进了她的手中。

未来的路漫长而又布满荆棘,他情愿将安眉小心珍藏在某个地方,可私心底却也希望她能够不离不弃地陪伴自己。左右两难的局面使苻长卿踌躇不安,也使他下意识地放开手,索性将一切交由安眉决定——毕竟未知的风险的确太大,如果此刻她心生退意,他反倒能够安下一颗心。

我果然是一个自私的懦夫,苻长卿无奈地在心底自嘲,俯身搂住了安眉,双唇竭力在她后脖颈上无声地念道:我们、暂时、分开吧。

还是暂时分开吧…他有自己的理由再去拼杀,而她,却应该好好活着。

不料就在他沮丧之时,安眉却忽然放下了字纸,回身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大人,您的话我有些地方还看不太懂,但是我只晓得,我不想再同您分开。我们好容易才又团聚,大人,我们不要再分开吧,我愿意陪着您去‘东山再起’。”

她不习惯说这样四个字连在一起的词,赧然笑了笑。

苻长卿听了安眉的话,顿时咬着牙狠狠将她搂住,竟然激动得浑身微微发颤。他们苻家的男子,到死都不会停止奋斗,只要有一口气都会力争上游——无论生死都不会消极避世,是酷吏的作风;而拥有一个敢陪自己沐雨栉风的伴侣,又是人生何等的幸事!

二人就这样静静依偎了许久,苻长卿才稍稍退开身子,伸手捧住了安眉的脸。他幽黑的眼珠始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视她如宝如珍——这一刻他们都在信守着当初的誓言,无论命运如何在风浪中跌宕,都要不离不弃、永不相负;这一刻他们无声相拥,却比金声玉振更加有力。

此誓一出,可斫金石!

第五十四章

苻长卿与安眉在刺史府中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然而这所谓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静”罢了。

眼下乱匪已经攻占了京城,各路人马鱼龙混杂,将洛阳搅得乌烟瘴气。混战声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宫首当其冲成为了乱匪进攻的目标。富贵人家的朱门被昔日贫苦的人们用铁镐砸开,他们带着仇恨与兴奋,像突然闯进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可以在其中肆意地烧杀抢掠、焚琴煮鹤,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是老天赐给他们的军饷;昔日藏在重重楼阁中的美女娇娥,也可以任他们恣情染指。

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醉生梦死光怪陆离,对他们来说,正是作乱最大的乐趣。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大门紧闭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萧条,迟早也会被人撞开。

苻长卿选择按兵不动,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静养身体,心中却是每一刻都在运筹帷幄,小心计算。他有时会把一些想法透露给安眉,然而更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时下的局势,于是他只好与安眉紧紧相拥,似乎如胶似漆的时光,可以暂时像迷离的浓雾一般,遮蔽掉四周满目的疮痍。

“大人…”此刻安眉攥着苻长卿的衣襟,将羞红的脸埋进他的怀中,“这么说,在柳木棺中的时候,你…你都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

苻长卿不能答她,只一径笑着,从袖中抽出那张早准备好的字纸,促狭地在安眉面前展开,要她读:

“叫我苻郎。”

“哎…”安眉软软呻吟了一声,像喝醉了酒似的,双颊烧出两抹红云,星眸中闪烁着点点泪光,却就是不敢定睛看他,“苻,苻郎…”

苻长卿听着安眉这般亲昵地称呼自己,一双幽黑的眸子里映出她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禁抬手抚过她的鬓发,双唇在她细嫩的额角落下点点碎吻——她终于能够这样称呼他,而他在有生之年,也终于能够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真是出生入死后何等的幸事!

如今他只盼着喉咙可以尽快复原,否则积压在心中的千言万语,何时才可以对她尽情吐露?这两天他时常觉得喉中发痒,似乎藏在布带下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像个正常的活人了。

苻长卿尤在默默沉吟,这时依偎在他怀中的安眉却忽然不再动弹,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再次陷入沉睡,不禁满是眷恋地又落下一吻。少掉半条命的安眉极度虚弱,一天中总有大半时间在昏睡,苻长卿就趁着这时与计吏议事,并不会耽误照料安眉的时间。

正如此刻,他在安顿好安眉之后,便独自一人前往刺史府的前堂议事,听计吏禀报洛阳最新的局势变化。

“大人,听说今天负责把守神武门的羽林军右卫府,已经向乱匪投降了。”计吏愁眉不展地对苻长卿道,“再这样下去,皇宫迟早也守不住的…”

意料中事,苻长卿暗自心道,却将一切险恶的打算,统统藏在幽暗的双眸之下。

这一日午夜,洛阳城依旧是哀鸿遍野火光冲天,苻长卿彻夜无眠地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因此当震天的喊杀声猝然包围住豫州刺史府时,他立刻摇醒安眉,将她抱出后堂。

安眉正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感觉到苻长卿将自己急匆匆地抱起,于是她半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苻郎”,接着就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吓得满面苍白:“苻郎,发生什么事了?”

不用苻长卿回答,很快安眉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立刻紧张地攀紧苻长卿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一路抱向马厩。这时作乱的匪寇已经砸开了刺史府的大门,苻长卿立刻翻身上马抱紧了安眉,提缰策马,由刺史府的后门抢了出去。

安眉缩在苻长卿怀中半睁开眼睛,乍一出刺史府,便看见了熊熊火光下一张张狰狞的人脸,她不由得扬声尖叫起来,在铁器刺耳的碰撞声中紧闭双眼,不敢想下一刻命运会发生怎样的遽变。

这时苻长卿已拔出腰间佩刀,拼尽全力格挡开乱匪的袭击,他身下的骏马在敌人的包围中踢腾着马蹄,却不知该往哪里撒开步子。在与乱匪的近身缠斗中,苻长卿寡不敌众,胳膊上冷不防就挨了一刀,他在剧痛中咬紧牙关狠踢马腹,身下的骏马终于喷出一口粗气,嘶鸣着冲出了重围。

然而四周乱匪如麻,眼前总是不断闪出人影试图拦下奔跑的骏马。苻长卿在纷乱的火光中双眸圆睁,不断举起佩刀左劈右砍,最后忽然有人将一支燃烧的火把掷向了他们,苻长卿护着安眉侧身躲避,拼尽全力,却终究还是被受惊的马儿颠下了马背。

他护着安眉在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好容易头晕脑胀地稳住身子,这时候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把长刀已向他头顶劈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苻长卿只觉得喉中一痛,下一刻已是嘶声大喊道:“慢着——”

他的声音沙哑怪异,却又充满张扬跋扈的威严,使得正要痛下杀手的匪寇竟一时愣在了当场,锋利的刀刃就险险悬在了离苻长卿鼻尖三寸远的地方。

“你这厮,都死到临头了,还敢嚣张!我操你祖宗…”那寇匪不甘心自己被苻长卿的喊声震慑,待回过神时,就开始怒目圆睁地骂骂咧咧起来。

苻长卿对那寇匪的辱骂不以为意,只是搂紧了怀中震惊不已的安眉,径自嘶哑地开口道:“你们的首领徐珍,与我是旧识,我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你带我去见他,必能获得重赏。”

“大胆!我们大王的名讳也是你能乱叫的吗?!”那寇匪瞪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可又听苻长卿能够直接报出徐珍的名字,心里已是将信将疑,“你说的倒轻巧,就凭你这一句话,就想要我带你去见大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去送死呢!”

苻长卿气喘吁吁地一笑,伸手将安眉抬起的头按回自己胸前,径自对那寇匪道:“我骗没骗你,你试一试就知道,这样吧,你就想办法去徐珍的大营递一句话,说找到了一个自称是大王夫人的女人,姓安名眉,就行了。”

那寇匪转了转浑浊的黄眼珠子,将刀尖往安眉脊背上一指,瓮声瓮气地问道:“你说的大王夫人,难道就是她?”

苻长卿立刻将安眉搂得更紧,又伸手拨开了寇匪明晃晃的刀尖,从容不迫地回答道:“不管是不是她,此刻我们二人你谁都伤不得。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好处,不妨就按照我说的路子试一试,如何?”

那寇匪果然犹豫着收了刀,满脸横肉地对同伙们下令道:“把他们捆起来看好咯,我去大营那儿打探打探,若是得了好处,少不了兄弟们的!”

“好嘞,大哥尽管快去,这两人由我们看着,包管一根毛也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