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苻长卿就被乱匪们五花大绑,安眉因为脚伤行动不便,又哭得厉害,乱匪们忌惮她也许真的是大王夫人,因此倒不敢为难她,只是用绳子在她手上松松缠了几圈。苻长卿受伤的脖子此刻又遭麻绳紧勒,令他喉间一阵刺痛,只能仰着头气喘吁吁地咳了几声,咽下几口血沫。

然而就在苻长卿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安眉凑到了自己跟前,紧接着脖子上就是一阵轻松。于是他垂下双目瞄了一眼,才知道是安眉用牙齿咬松了他脖子上的绳结。

“苻郎,苻郎…”他听见耳边响起安眉的呢喃,哽咽的声音里饱含着难以置信的喜悦,“苻郎,你…可以说话了?”

苻长卿仰着头无声地笑起来,像是想叫安眉放心似的,不顾喉间被牵连出的剧痛,重重地“嗯”了一声:“对,现在我能说话了…”

“太好了,太好了…”安眉喜极而泣,将额头抵在苻长卿的肩上,越发哭个不住。

“只是声音太难听。”苻长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暗暗又咽下一口带着腥味的血沫。

安眉立刻摇头,抽噎着吸了吸鼻子:“不会,只要能说话,就比什么都好。苻郎,你说徐珍他现在做了大王?距我上一次在荥阳见他,不过才短短几个月,他怎么会变得那么…”

苻长卿看着安眉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不禁在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那徐珍之所以会当上大王,恐怕都要拜那五只蠹虫所赐,一切的谜底,在见到徐珍之后就会解开吧?于是他轻声宽慰惶惶不安的安眉道:“别怕,他有了你的消息,一定会派人来接你,到时候…”

“不!”安眉打断苻长卿气喘吁吁的话,满脸苍白地抱住他啜泣起来,“他恨你,他一定恨你!你忘了你曾经对他的同伴做过什么吗?——车裂!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怎么办…”

“别怕。”苻长卿笑着轻哄,却将玩世不恭的嘲讽藏在心中——当初他车裂匪首,只怕正中了徐珍的下怀,也只有他怀中这个傻女人,才会将世人都想得那样单纯。

“苻郎…”安眉仰起脸看着从容不迫的苻长卿,猜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只是将脸再次埋进他的怀中,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生死她都要陪在他身边,只要这样就够了。

须臾之后,幽暗的街巷忽然人声嘈杂,数十支明晃晃的火把次第排开,照得街巷亮如白昼。坐在街角的苻长卿和安眉一时无法适应这亮光,眯着眼睛望向这份喧闹嘈杂的来处。这时整条街巷忽然又安静下来,每一个举着火把的寇匪都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等着迎接某位即将到来的大人物。

当整条街巷安静得只剩下松明轻轻的爆裂声,街巷的一头蓦然响起一阵肃然有序的马蹄声,十几匹马先后踏入了并不宽阔的街巷,而当中为首的一人,正是与安眉阔别已久的徐珍。

如今的徐珍依旧像曾经那样沉默寡言,脸上布满严肃的纹路和沟壑,又被风吹日晒出黑红的颜色。他比过去更加壮硕,此刻威风凛凛地骑着马上,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俯视着苻长卿和安眉。

安眉浑身筛糠般发抖,面色惨白地看着徐珍翻身下马,一路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自己面前。

“的确是她,”徐珍面无表情地盯着安眉的脸,对部下们下令,“带她回去,男的就地枭首。”

“不——”安眉立刻惊叫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苻长卿不放,两只眼睛像被火灼烧一般,赤红地盯住徐珍,“你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

徐珍听着安眉的尖叫,双眼不禁流露出看疯子一样的目光,透着点怜悯和好笑:“我不能杀他?”

他轻咳了一声,一边转过身子,一边对部下言简意赅地下命:“动手。”

这时一直沉默凝视徐珍的苻长卿,却全无惧色地轻笑了一声:“大王杀我容易,只怕第五只蠹虫,大王就没办法找到了。”

已经背转身子准备上马的徐珍立刻停住动作,回身紧盯住仍在微笑的苻长卿,满脸狐疑地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大王如果杀了我,就没办法找到第五只蠹虫,或者说,是没办法找到能够附在安眉身上的…另外一个人了。”苻长卿意味深长地弯起唇角,幽黑的双目紧盯着徐珍,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珍果然因他的话而陷入沉默,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带他回去。这两个人,都给我带回大营。”

苻长卿径自胸有成竹地一笑,在晃动不定的火光中望着徐珍的背影道:“安眉的双脚受了伤,大人最好再拨一匹马给她。”

徐珍回头望了苻长卿一眼,又看了安眉一眼,示意手下照苻长卿的意思办,这才再次动身上路。安眉满脸苍白地被寇匪们扶上马,发颤的双手紧紧抓住鞍鞯,惊惶地望着在马下步行的苻长卿问:“苻郎,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嘘。”苻长卿微笑着示意安眉噤声,只是侧过脸望着她,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好。”

安眉听了苻长卿的话,不禁眼底一热,咬着唇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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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接出书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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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匪在洛阳城中选择的驻扎的地方,竟然是洛阳城东的昭王府,苻长卿当日

正是从这里将杜淑掳走,而遍寻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选择在这里落脚,真是绝妙的讽刺。

故地重游,苻长卿哭笑不得地踏进王府,这时只听安眉惊呼一声,目光骇然盯着一具悬挂在侧门上的尸体,

忍不住捂着嘴呕吐起来.苻长卿认出那具残不忍睹的尸体正是昭王,立刻皱起眉嘱咐安眉,“闭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然闭紧双眼,却面色苍白趴在马上,对苻长卿嗫嚅 道:“可是苻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看着有点眼熟。。。”

苻长卿闻言脸色一变,咬着牙沉默了片刻,才对安眉轻声道:“大概他曾到苻府做客,你无意中见过他。。。”

“哦,这样啊。。。”安眉闭着眼点点头,这时马匹再次前行,将她驮进了王府深处。

如今诺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珍贵的木材被人从门窗上卸下来当柴烧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抢一空,婢女和妃嫔们混在一起伺候着吆五喝六的乱匪们,她们皆是衣衫凌乱,神色凄楚。

当安眉被扶下马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幕令人辛酸的画面。她不禁侧过脸,不忍看那些乱匪门不堪入目的丑态,自然也就无从发觉当昭王的女眷们看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古怪的神色。

几名包着黑色头巾的乱匪将苻长卿与安眉狼狈地进入客堂,相当宽容大量地命人给苻长卿松了绑,又在屏退众人后请他们入座,“苻刺史,请。安眉,你也坐吧。”

苻长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在侧席上从容坐下,抬起双手对徐珍作了一辑,“想不到大王在这里落脚。”

“恩。”徐珍不动声色轻哼了一声,刻意对苻长卿轻描淡写道,“那天我们冲进洛阳,一路寻到这座王府,直到把那个昭王拷打死了,都没能找到安眉,后来干脆就驻扎在这里了。”

苻长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惊疑的眼神,径直对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并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见苻长卿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铁青地盯着他问:“你知道我想找谁?你为什么会知道?”

“大王,难道你忘了我是一个刺史吗?”苻长卿面对徐珍气势汹汹的质问,依旧从容不迫地浅笑道:“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没有查不明白的。”

“是吗。。。”徐珍听了苻长卿的话,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到塌上坐下,严肃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阴郁而诡异。

“既然刺史你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们倒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错。”苻长卿低下头,抱拳轻咳了一声,才又抬眼紧盯着徐珍,缓缓开口道,“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时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有几点我不太明白,比如当日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面对苻长卿的逼视,徐珍别开目光,缓缓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经知道,那过去的事,我也不妨对你说一说。。。”

“自从我被抓到大兴渠服役,一年来算是吃够了一辈子的苦楚,和我同来的一干乡亲,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婆娘安眉找到渠上来---我之所以到今天都还记得那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正是重阳,她给我带来了许多重阳糕。可是略略聊过几句之后,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婆娘。她的身体里附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口齿伶俐,精明得可怕。”徐珍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沉浸在回忆里的面色不禁浮现出一抹兴奋的潮红,“她告诉我,她已经赚到了很多钱,多得我这辈子想象不到。这些钱她已经转到了一些私盐矿和私铁矿上,虽然这些举动触犯了王法,但能迅速地地利滚利,即使她不亲自去经营,也可以把本钱积累得更多。我问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她说以后可以用这些钱去做一件很的事,到时候我就知道。她还说,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借着安眉的身体来找我,但安眉本人迟早也会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别,切勿泄露机密。。。”

苻长卿听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声,然后对徐珍道:“是不是没过几天,又有一个人附在安眉的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时她的身份已经是荥阳县的师爷了?”

“没错。”徐珍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是蠹虫吗?”苻长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徐珍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蠹虫,我也没有问。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婆娘中了邪,但当她掏出大把的金银的时候,我就信了她的话--只要她能为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我又何必问那么多呢?”

苻长卿在灯下静静看着徐珍的脸--那是一张麻木无情的脸,无论命运的改变是好是坏,都只会麻木的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药。

“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钱买通了大兴渠的守备,天天晚上与我们聚在一起密谈。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然要我们举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们听了她的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她说的那些话,我学不来,可就是觉得句句在理---就象她说的,大兴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们再这样下去,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拼一拼,那样才对得起这世上一遭;何况那人已经为谋反准备好了本钱,之前盘下的盐矿 铁矿,一本万利,将来造反时不愁炼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没盐吃!再说过不了多久,自然有人来指点我们兵法战术,如果那个人没来,一切计划都算作废,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这样一合计,我们不做白不做,大家也都很兴奋!”徐珍说到此处,不禁瞥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安眉,“只可惜,就在我们盼着她再来帮我们造反的时候,来的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里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嘱咐,一切顺着她的心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早点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个多月,我们竟然只盼来了一封信---渠上哪里有人识字?最后还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开来分别请教先生,才算弄明白

信里所写的内容。原来那信上写的全是兵法战术,一个比一个更厉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个人没法亲自来教,我们都学得半生不熟,谁知就是这样凭着信中所说自学,学了没几天,竟连信也断了。”

苻长卿听到这里不禁唇角微翘,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暗道:你们的信笺当然会断,因为我扣下了她的鸽子。

“就这样盼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好几个月吧,我们始终等不到进一步的消息,可是我们学了那么多兵法,不试上一试,叫人怎么甘心呢?”徐珍说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变,回想当日的时光仍是心有余悸,“也就是那一次,我们决定不再等待,自己动手和那帮官兵斗上一斗!谁知时机的确不够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听从了“安眉”的嘱咐,没有抢义军头领的位置,想来被车裂的那个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虫还不知道劝大王你韬光养晦,的确本事了得。”苻长卿听到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徐珍听出苻长卿语带嘲讽,却并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径直对他挥了挥手,“我不知道你文绉绉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现在的确做上了大王,这让我越发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个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没错,你别以为我狂妄,当初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安眉,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安眉一共会被附身五次,而她 第四次,最后那个附身的人拥有天下第一的才智,会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辅助我当上开国的皇帝,成为一代圣君!”

徐珍激动忘形得一气说完,亢奋的身子疲软下来,气喘吁吁地歪在塌中盯着安眉,似乎恨不能看穿她的身子,寻找那个他迫切需要的灵魂,“第四个人会用剑,她帮助义军的铁矿作演炼出了锋利的武器,比官兵要锋利的多!

并且她教会我我们更多的兵法战术,还有近身格斗的技巧。。现在我只差第五个人来帮助我了。在攻进洛阳之前, 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说她就在这座昭王府里,可是当我们冲进昭王府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个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没有问出她的下落。。不过现在好了,我总算找到了这个女人,可能,好象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此时安眉满脸惨白,听徐珍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已骇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在她昏迷的日子里,蠹虫竟然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而当这些一件件事情联系起来后,竟然颠覆了整个天下!那些足以颠覆天地,十恶不赦的大罪,原来都是在她无意中犯下的!

她是这天下的罪人。

苻长卿看着安眉失魂落魄的摸样,知道她已经被真相吓破了胆,慌忙俯身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别怕,我们有办法挽回的。。。”

挽回?现在还有办法挽回吗?安眉满脸是泪地抬起头,看着苻长卿无比从容的讲事实告诉徐珍,“很遗憾,大王,你找得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你说什么?”徐珍瞪大了眼,一时无法消化苻长卿的话。征楞在当场。

“我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永久得消失了;而安眉,将永远是安眉,她无法辅助你成为一代圣君。”苻长卿无情得打破徐珍的美梦,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讽。

“你说什么?”这时徐珍终于醒悟过来,他霍然起身拔出腰刀,狠狠地冲到苻长卿面前,“你说安眉,今后永远都只能是安眉?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因为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被我逼出安眉的身体,然后,被我杀死了。”

苻长卿挑挑眉,轻描淡写地道出事实,一双幽黑的眼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满是挑衅地看着徐珍。

“你--”一刹那徐珍目雌欲裂,恨不能将苻长卿和安眉碎尸万段,“你们,你们坏了我的大事!”

说完他扬起手中的腰刀,头一个想劈的,竟然是赢弱无辜的安眉,“你这个无用的蠢女人,为什么不让她附身来见我?”

“慢着!”苻长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着牙对他冷笑道,“如果你现在杀了她,那么连最后的半点指望,你都不会再有了!”

“你说什么?”徐珍气喘吁吁地瞪着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已经杀了我想要的那个人!现在只有这蠢女人活着,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难道你以为,天下就只有那一个人能辅佐你妈?”苻长卿嗤笑了一声,紧紧盯着徐珍的双眼,猛地推开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给我,由我来帮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全都被震懵,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直到许久之后,徐珍才缓缓回过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来帮我?嘿,就凭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有办法杀死那个人,你就无须质疑我的能力;而现在我和安眉两个人的姓名都捏在你手里,难道你还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苻长卿冷冷一笑,然后起身踱开两步,回头望着徐珍道,“如何?这笔交易,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徐珍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盯着苻长卿看了半天,对着这块天上掉下的馅饼小心猜测了许久,最终却低沉地开口道:“你是一个士大夫,我不需要一个士大夫…你随我来。”

苻长卿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随后便从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后,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后堂庭院。盘踞在后堂的乱匪们一看就苻长卿,立刻怪笑着拍起了巴掌,对着他阴阳怪气地大喊起来,“来了来了,又一个…”

“嘿,这人的头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长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径直跟着徐珍踏入后庭,在刚一跨国后庭月洞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堆在庭中的人头塔!

原来徐珍与苻长卿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天亮,此时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足足堆成高塔状的一排排人头,看上去煞是狰狞恐怖。徐珍以为苻长卿肯定会被吓得手足无措,于是得意扬扬地走到人头塔边上,仰起头傲慢地对他道:“现在你看见了吧?这座人头塔,是我们义军攻破洛阳后,从战败的俘虏里割下来的,这里面没有五品一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看到熟人了?呵呵…带你来看这个,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士大夫,和我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们怎么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话,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惨绝人寰的人头塔,然后径直上前绕着它转了两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人头说:“这个人是朝中的御史大夫,他可以在你登基后,帮你起草诏命文书。”

徐珍闻言一怔,然后看见苻长卿又伸出手,指向人头塔的另一层,“这个人是车骑将军,他可以帮你统率是有的战车营,并且至少可以帮你招降三千羽林军;而在他上一层的这个人是龙骧将军,他原来在朝中统率全国的战船和水军…可是你知道吗?大王,你却把他们全杀了,仅凭这一点,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长卿的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盯着冷漠的苻长卿,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开口道:“好吧,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是为什么?”苻长卿挑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来,“就是因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战乱中被杀光了。大王,你图一时之快讲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杀光,这样做毫无意义——天下的土地那么多,改朝换代后必然还是会出现新的士大夫,而这批人讲会由你现在的部下来充任,可以想必你也清楚,你的这些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对不对?出来瓜分一下战利品,他们又怎么帮你坐稳江山?”

这时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门外,压低了声音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苻长卿抿起唇,又是浅浅一笑,“没错,这些浅显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你换了你想要的那个人来辅佐你,她也必然会同我一样说出这些劝谏的话。大王,你要知道,你这座人头塔里的人才,至少抵得上两个足智多谋的她。”

他的口气带着十足的傲气,与生俱来的气势让徐珍不由自主地信服——尽管此刻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徐珍,但贵为士族的苻长卿,依旧对贫民出身的徐珍有着无法言说的威慑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许久之后,徐珍喘着粗气舔了舔嘴唇,“这样吧,我会任命你当我的军师,如果你能像你所说的那样给我带来好处,我就不会为难你和安眉,事成之后,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大王。”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许诺,恭谨地欠了欠身,轻声道,“我只要安眉就好。”

“哈哈哈哈。”徐珍闻言大笑,像终于找到了苻长卿的软肋似的,舒心而又惬意地嘲笑起来,“苻刺史,我可真是没想到,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女人,竟然会被你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

苻长卿笑而不答,一是因为此刻喉咙已痛得火烧火燎,另外的原因便是…安眉的好处,没必要让别的男人知道,何况这男人如今实权在握,还是她的前夫。

徐珍看着苻长卿沉默无言的模样,越发认定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于是更加放肆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你放心吧,那个嫌贫爱富、见异思迁的女人,我懒得再看一眼。既然苻刺史已经决定辅佐我,那就请你先到我住的屋子里坐坐,和我谈谈你的计划吧。来,苻刺史,这边请。”

苻长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动声色地随他离开了庭院。

这一晚,虚弱的安眉在连惊带吓之后,再次无法自发地陷入昏迷。她在沉沉的梦乡里连连做着噩梦,但又像被粘稠的沼泽困住四肢的小鹿似的,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可怕的梦境中脱身。知道最后她终于从暑热中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在空无一人的客堂里睁着双眼不停惊喘。

此刻已是昃日偏西,安眉挣扎着半坐起身,却遍寻不见苻长卿的身影。她的双脚无法走动,因此心里更加着慌,不禁战战兢兢地低喊了一声,“苻郎…”

空荡荡的客堂中无人回应,片刻后才有一名婢女从堂外一路小跑进来,跪在安眉面前道:“杜夫人您醒了?让女婢来伺候您吧。”

从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字,令安眉不由得一怔,一股寒意便无端从心底涌出,她忙颤声问道:“刚刚你叫我什么?”

这是婢女抬起头望着安眉,双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视就像两把刀子,刺得安眉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数日不见,您就忘了我们吗?”

安眉听了婢女的话,整个人如坠雾里,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这时只见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连往后退了三四步,伸手指着安眉低声骂道:“你是个妖孽!只要跟着谁,谁就会死于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斩首,接着是季鸿胪因为你找来杀身之祸,还有我们王爷,被那些贼人拷打致死,也只是因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这个妖孽!”

婢女的每一句话都像带刺的鞭子,鞭鞭见血,令安眉头脑发懵。最后她只能圆睁着双目,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气若游丝地对那婢女嗫嚅道:“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这下贱的胡女,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孽》”说话的同时,那婢女又直直盯着安眉毫无血色的脸,神经质地冷笑道,“还有,那个跟你一同来的人是谁?是苻刺史吗?他是人还是鬼?你是会妖术的吧…”

婢女颠三倒四的疯话蹿入安眉的耳朵,让她脑袋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人尽可夫是怎么回事?季鸿胪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座府里的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这段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做了许多肮脏可怕的事?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在恍惚中看到那个刻薄的婢女被人一把推开,又看到苻郎冲到了自己面前——他脸色苍白,一双黑眸中盛满了对她的担忧,却让她更想退缩!

“苻郎,苻郎…”安眉慌乱地伸手想抓住苻长卿的衣襟,却在指尖触及他的一刹那,自惭形秽地逃开,“大人,我…我不干净了…”

这一刻安眉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的某一段时光,苻郎在嫌弃她指甲里有泥时,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她生怕不洁的自己再一次面对他的蔑视,这种不能承受的痛苦让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可是就在安眉背转身子极力逃避苻长卿的时候,她整个人竟被他从背后紧紧搂住。

“傻瓜,你这是想要做什么…”苻长卿用力揽住安眉的腰,将脸埋在他颈侧,声音沙哑地埋怨。

安眉将身子缩成一团,在苻长卿毫不动摇的坚持中,泣不成声,“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么?”苻长卿嗤笑一声,温柔地在安眉耳边低喃,“现在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同我分开?你不许再哭了,还有,叫我苻郎。”

缩在苻长卿怀中的安眉止住哭泣,却仍一边啜泣着一边回过头,双眼通红地望着他摇头,“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在你被附身的时候啊。”苻长卿望着安眉,没好气地一笑,“听着,那个不是你,那只是一只蠹虫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有何必费尽周折…”

“可那到底是我的身子啊。”安眉泪眼朦胧地垂下头。

苻长卿渐安眉仍旧不能释怀,便再一次搂住她,一边吻着她柔软的耳垂,一边轻柔地低声道:“何必再纠缠这一点,难道你忘了,那个时候…你自己在做什么了吗?”

他的吻细密如雨,落在安眉的耳边、脖颈处,将安眉吻得意乱情迷,令她只能在恍惚中呢喃道:“嗯…那是我在说什么?”

“当时…”苻长卿顺势让安眉躺倒,带着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却有清晰德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苻长卿的话让安眉刹那间泪如泉涌,她的声音再度哽咽起来,却因为他霸道的拥吻,让所有哭腔统统被封缄。然后她朦胧看见苻长卿幽黑的眸子,那双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她忘不了自己曾经那么渴望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觉得人生从未如此这般完满,完满到下一刻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让人觉得死而无憾。

安眉终于带着泪笑起来,她伸手抱住苻长卿因为双脚的不便就那样软软躺在他身下,像一只身在巫山云深之处、伏在花叶下闭着眼睛多雨的鹧鸪,带着惶惶无助的惊怯却又乖顺地一动不动,让苻长卿的手伸入她淡薄的夏衣…

指腹下细嫩的肌肤,带着令苻长卿熟悉的温暖和细腻让他的欲念也随着手指的抚触一寸寸高涨。他在安眉急促慌乱的呼吸中压下身子,像溯流而上的行舟缓缓深入桃园,灵巧的竹蒿在水泽不断点出迷乱的涟漪,而两人彼此应和的呻吟又是那样低哑,就像摇过巫峡的归舟,欸乃一声,山水绿…

身在乱匪大营的提心吊胆,让他们两个人就像晨光里的雾水,带着一意孤行的任性也往了身外的纷扰,只顾着急切地贪欢。

当纵情过后云收雨住,苻长卿在喘息中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有一刹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头却又是那样清晰,就像在旷远的空山中呐喊那般回肠荡气——如果他不曾遇见她,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而他又是何其幸运,可以有她陪着自己,在命运的风浪里跌宕起伏。不管这是老天的安排还是蠹虫的恶作剧,他都无法再回避自己的心意——他爱她,无论生老病死,出身贵贱,他都爱她!

苻长卿这样想着,不禁就依偎在安眉耳边,对她轻声低语道:“安眉,我爱你…”

安眉顿时张大双眼,不敢相信苻长卿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能望着他结结巴巴道:“苻、苻郎?”

倒是苻长卿看着安眉不知所措的反应,居然忍不住快活的笑起来,“怎么?被我吓着了?”

“不,我没…”安眉红着脸刚要强辩,却到底因他的话而笑起来,双颊通红,双眼又黑得发亮,处处洋溢出幸福的颜色。

苻长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亏,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饶的与安眉厮缠,在她耳边佯装不悦地低语道:“哪…现在该你说了。”

“哎呀?”安眉被苻长卿无赖似的撒娇闹得不知所措——也难怪她错愕,她的苻郎,从前怎么会路出这样的面目?

这时得不到安眉回应的苻长卿,竟故意双眼乜斜地看着她,坏笑着先发制人道:“难不成,你还想耍赖吗?”

安眉被苻长卿闹得双颊发烫,只能在他炙热的目光中晕乎乎地闭上双眼,声如蚊般对他耳语,“苻郎,我爱你…”

苻长卿感觉到安眉在自己怀抱中的站里,终于如愿以偿地笑起来,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现在好了,安眉,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闯吧…”

“啊?”安眉一时无法领会苻长卿话中的深意,不禁疑惑地惊叹一声。

这时就听堂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是徐珍领着大批部下冲进唐来,不怀好意地望着苻长卿与安眉大笑道:“苻军师,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儿快活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此刻看见自己的前夫,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想往屏风后躲。苻长卿安抚着她紧张弓起的脊背,然后对徐珍朗声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为军师,是否方便安排一间厢房,以供我与拙荆栖身?”

徐珍听见苻长卿称呼安眉为“拙荆”,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又仰着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才假装慷慨大方地对苻长卿挥挥手,

“苻军师,拨一件厢房这样的小事,还用得着这样客气吗?你放心吧,我这就安排。”

安眉不知道苻长卿与徐珍私下做了什么交易,此刻只能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相互吹捧,冠冕堂皇地说些场面话。倒是徐珍亲口许诺

的厢房很快就安排妥当,苻长卿抱着安眉一路走进房中,将她安置在榻上后,才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我暂时给徐珍做事,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