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很多了。”

“少主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避邪少主。”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医庐里研习武功医术,在哪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天天被逼着从海里钓一条据说特地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少主。”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辟邪山庄和朝廷也有联系吗?”初一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和少主在一起的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而且少主负责保护赵将军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现在避邪少主在儒州吧?”

“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所能帮助你,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又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所以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这种霸道的毒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目光深远。“能增长百年内力,服用者阳寿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空中只闻丛中虫子唧唧鸣鸣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血蛊不是毒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压抑的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最终拈起初一头上的一片落叶。然后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着手,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垂下眼睑。

里面传来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初一盘腿闭目许久,突闻传来一个苍老深厚的嗓音:“小施主,请进来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大师,在下满身冤孽,恐沾染佛门清净无尘之地。”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施主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之人,请进。”

初一低眉敛目走进。

大殿正中蒲团上双手合什坐着一个黄葛僧衣老者,眉须尽白,慈眉善目。

初一在大师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庄严雄伟的大佛金像。

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永远洞查人心,永远无言凝视人间千年。

“施主每日坐于外间听禅,所思何事?”

“回禀大师,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恳请大师指点。”

枯木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初一缓缓说出让他痛苦许久的问题。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来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问大师,小可又去向何方?”

“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初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师,小可所有的亲人都远离而去,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枯木大师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初一的头顶。他依然慈祥地说:“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孩子,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一定会回到你来时之地。”

初一深深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时,双目蓄满了泪水。他强忍着悲伤,注视着枯木大师的面容,语声哽咽:“我活过来时,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来做什么。老天似乎在惩罚我的错误,每次从我身边带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在这天地外物面前,每个人都渺小的如尘中沙砾,只是像阮四和如夫人,还未等至磨圆成珠,就在空中消散。”

“结果又剩下我一人。大师,我该怎么办呢?”

枯木大师低眉看着初一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着他说:“来,随我来。”

初一擦去眼泪,跟着枯木大师来到大殿后门。

枯木大师带着初一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山丘,最后来到一方断壁之下。

“施主看见了什么?”

“断壁悬崖。”

“不,施主再仔细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视半晌,随即又呆立无语。

“这里是一棵青松的根,他生长这里已经五百年了。”

初一抬头朝上看去,只看到如刀削一样的断壁上松影沉沉,冷风吹过,兀自岿然不动。

“施主请看,青松生长于此,饱饮五百年的风华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间冷暖,可曾有半点言语?”

初一呆呆地站在断壁之下沉思,连枯木大师离去都未察觉。

枯木大师葛袖飘飘,自山间莲华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脚顿步,喃喃一声:东阁先生,余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儒州行辕驿站。

这里三面连街,空气干燥,驿站后院依州府衙门城墙而建,首尾相连,有些唇亡齿寒的关系。

银光公子正立于州府庭院中观察地形,心里有些暗暗的担心。过了一会,看见冷琦冷漠地自身旁穿过,连忙赶上前尾随而去。

两人穿过朱红雕栏的走廊,来到一间雅致的房间前。

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负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一礼:“少主,南景麒果然纠合残众奔赴武州。”

“垂死挣扎。”白衣少年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他的眼角扫了一下面前,又冰冷地说了一句:“冷琦,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脸色唰的一下更加苍白,他看到银光飘过来有些担忧的眼神,禁不住冷冷地瞥了一眼。

“的确是手下失误,没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实力就贸然出击……”

秋叶依剑突然双目一抬,冷琦后面的言语就生生掐断。

银光公子突然走前一步,抬手施礼:“公子,我还有一事尚未明了。”

“说。”

“龙纹剑虽称之为上古利器,但只是稍稍锋利的宝剑而已,公子为何如此看重?”

秋叶依剑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光是怎样认为的呢?”

“卫大师不止铸造两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传的就有公子的‘蚀阳’、喻雪公子的‘尚缺’,还有敝人不才的‘玄武胎弓’。难道是龙纹剑中藏有秘密?”

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嘴角却冷冷一笑:“光数掉了一把。”

银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视在少主的面目之上。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如同笼罩着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初一的月光。”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传闻长佑和月光两不分离,长佑一出,月光即现,所言不假哪。”

众人听着少主冷冷的似雪后冰川的语声,均不敢言语。

秋叶依剑突然长身站立,反手以极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龙纹剑,泠泠地虚挽了个剑花,剑尖下指,落于银光眼前。

银光公子沉稳不动。

“那个初一,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叶依剑手腕岿然不动,青碎的剑光聚于银光目前,印得银光目炫黯然。

“至于龙纹剑,只是南景麒要夺去号召手下,因为剑上有死去战士的念力。”

17.巧手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里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他拢着双手,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都有。不该有的也在,喝酒行令,吟诗作对,穿梭往来的大姑娘,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辟邪少主在哪里,但是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一步到达这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呆呆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就听到乌烟瘴气的顶间里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初一无论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满满的。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斯条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眉目不动,单手举杯喝了一大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言,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右手在桌上一抄,三粒骰子“叮叮叮”冲进了骰钟,扬起手飞快地摇了起来。初一双眼平视阿骨,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骰钟静止不动,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好像看起来不大高兴。

因为一向手脚稳健的阿骨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阿骨。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欣长冰凉的手。“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在一团。

三楼的一个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上,她手上拿个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桌上还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远山含黛的眉峰上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出手如风,握着的小刀脱手飞出。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边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