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公子仍然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静地开口:“那就请程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怎么,是进你们辟邪山庄还是儒州府院?”程香冷冷地笑着。

银光公子平视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来,就不是这般收场了。”

程香听后忽地展颜一笑,姿势妩媚地取下腰间缠绕的一道火红菱鞭,“啪”的一声脆生生地在雪地里抖出个鞭花,紧紧盯着面前。

“不就是因为爱上了那个魔鬼,秋叶依剑还要逼着小手怎样?”

此语一出,银光面上也微微变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着你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双妙目在众人面前流转,最后停在了柴大老板脸上。

“柴进才,拿着这只鞭子,谁敢踏进踏出四海一步,格杀不论。”

柴大老板笑眯眯地一溜腿跑过来:“当今圣上御赐程家的飞凤羽衣制成的宝物,我当然要好生拿着。”

秋叶依剑立于行辕空地之上,抬头目视天空,抿嘴一声唿哨。

空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呼”的一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脚环,他快速地浏览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无来历。”秋叶依剑的眸色深沉,掠过冷冷一片光。

——毒眼神判都看走眼的人,东阁先生都查不出出处的初一,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一身风雪的银光默默走近,立于公子身后。

“无劳而返?”秋叶依剑转过身,笃定地盯着银光。

银光微微垂首:“只带来了四海的幕后老板。”

“来头不小啊,看来只能是程香了。”

银光抬首看着公子,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叶依剑冷冷一扬手,将臂上鹰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时,脚步漂浮,显然事无所成。手不刃血,整个四海都逃掉绝无所能,所以只能是无法杀人。”

他转过身继续盯住银光公子,冷冷一顿:“放眼世上,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香。”

银光俊秀的脸涌起一丝丝红晕,似是有些羞赧地说:“悔不该不听公子之言。”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银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之间手足颇有些无措,心里一直懊恼。听到公子的回答后又惊异地出声:“公子的意思是?”

秋叶依剑的面容呈现出看不清的白皙冷漠光芒。“程香一来,孤独凯旋必然出现。”

“公子此时需要孤独镇主做什么?”

“找杨晚。”

“为了赵公子的事?”

“记住不准插手。”

银光微微叹息,每次提及赵应承的事情时,公子不愿多说,隐隐觉得这两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那怎么处置程姑娘?”

秋叶依剑跺开两步,朝着银光冷漠地说道:“将她丢进男人的大牢之中,不过要单独关着。”

银光的头更低了,他可能想起了现在自己骑虎难下的局面:公子绝对不会杀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她违抗公子成令实属恼火,看来只能等孤独凯旋来了。

“光。”隔着微凉的空气,公子俊美无暇的脸在几步之遥显得清晰冷酷。

“动身去古井战场,联络马连城。”

吴三手当日放心地离开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于他内心翻腾的强烈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极早就告诫过他:你不要跟着我,因为在我身边注定是几世飘零,只要你不赌,没人看得出你就是“神手”吴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扬州等我一年,一年不来,永远无需等待。

吴三手终究觉得愤慨难平。

天上的云,地上的影,跑动的是风,沉淀的是冰。这一切如何鲜明,怎么能一句不能来就永远沉寂无声了呢?记忆有可能淡去,传说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以无比震撼存在过的印象,怎么可能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呢?

所以当初一背负长剑,神色如常地离开儒州时,吴三手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师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视着面前的身影:你这一跪,我需负半生辛劳。

彼时的吴三手并不知晓,当时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他的后半生里,就把自己作为责任背负在肩上。

唐小手为情所伤,奔赴流亡。

初一和吴三手为着心底的承诺,天涯流浪。

初一带着吴三手,继续北行。两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

吴三手远远地看着初一背影,觉得这个师傅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个挺秀的桤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风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凉刺骨,初一寂然无声,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盖那道背影,遥远而坚定。

每次吴三手都拼命追赶那道光,那道影子。在自己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时,一抬眼,师傅波澜不惊地立于眼前,温和地问:饿了么?

这就是折磨吴三手神经折磨吴三手意志折磨吴三手身体的人,可是吴三手渐渐发现,越挨近了师傅,就如同更近一步触摸到了远山的轮廓,从容安详。

他抬头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淡定自如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吴三手慢慢地挨了过去,只听见那个平静的少年问:“饿了么?休息下?”

“师傅……”

初一又觉得眼皮跳动,忙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眼睑:“叫我阿成,师傅我愧不敢当。”

吴三手拢着双手,嬉皮笑脸地看着初一。

“我们这是去哪里?”

“武州。”

“去那里做什么!”吴三手的语声有些急促。

“奉剑,完璧归赵。”初一平静地说。

吴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从他脸色上巡查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还剑那么简单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于路旁。

“传闻燕云十六州是宋辽必争之地,武州似喉,幽州据心,阿成一介凡人,去那里到底想干什么……”

吴三手的眼光一直绕着初一双目流转,初一面色如常。

“我从辟邪少主手中逃出,聂无忧曾说这任务关乎社稷苍生,不可偏废。”

“那和阿成何干?”吴三手不禁紧了紧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虽然跳出了棋局,却还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着路旁的野草,荒芜潦倒,语气一如平常。

吴三手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先似风,微微地在树梢聚集流荡,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抑止,仰天狂笑不止:“罢了罢了,你是我师傅,我不能再言语无理,以下犯上。但是你还装糊涂,还在沉醉,还是逆来顺受。”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吴三手大声道:“无论哪里,我都随你而去。”

初一抬眼静静地望向他,内心里如海翻腾,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辩解。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低沉缓慢的语风。

“据我所知,本来和我一样有十五名少年,他们在辟邪山庄的地道里忍饥挨饿,日夜苦练,只希翼完成这艰难任务,熬来出头之日。”

初一淡淡地开了口。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好奇可以选择逃走,但是吴有,我是逃不掉的。”

“阿成如此高强的武功,怎么可能逃不掉?”

初一仅是看着吴三手微笑。他的心里明朗无比,有些话却无法说出口,但是一路有了吴三手,初一并不觉得艰难苦涩。“吴有,你难道要我说,别跟着我,因为较之我们三人,辟邪少主一定会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还会坐视不管么?”初一心里一直微微叹息,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容。

“我们专拣偏僻小路走,为了什么?”

吴三手瘪瘪嘴:“还不是得罪了辟邪少主,他下了武林的封杀令。”

“那你说一出现就被围追悬赏的阿成,能逃的掉吗?”

“不对,阿成你不要把我绕进话里。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凉,面上仍是平静如水:“我要把心里决定的事情做完。”

吴三手凝神盯着初一看了片刻,尔后又转身大步走开,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走了很远,还听见清晰的话语飘来:“你这般无欲无求,怎会执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疯了。我还跟着一个疯了的师傅,所以我也疯了……”

初一默默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着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颤巍巍地从白雪里探个头,伸出两片小小的尖尖的叶子。

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众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辗转零落风尘。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愿,这就是看不清的连线。命运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吴三手,难道你不知道吗?

吴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着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成心里想必有了计划?”

“嗯。”

“说吧,要我做什么?”

“包袱给我,剑你拿去。”

吴三手吃惊地盯着初一:“剑给我做什么?”

“交给南景麒。”

“那你呢?”

“潜入军营。”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23.条件

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一队贴壁行军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一侧的万丈深渊。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翀,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黑压压地迤逦山道。

他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少年在军营喂马时他就一眼看中。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贴身的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欣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形,甚至可以看见耳畔白皙的肌肤。

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他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抬目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翀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难以呼吸?”

过了会,听到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翀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翀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反问将军一句:雪影营提前到达三猿峡,这是为何?”

魏翀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翀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小矮短汉马能所比拟?”

阿成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翀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如此年纪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翀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要告诉老夫这路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不可辱没赵公子的名声。”

阿成面朝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蜿蜒陡峭,直伸天边。方才他出语提醒魏翀,心里便能预料魏翀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自身隐藏的秘密会更多地被发掘出来,不由得黯然叹息。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公子要求魏翀军团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魏翀等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魏翀军队系赵应承一手栽培嫡亲队伍,目前传言公子重伤,为了大局,不可不听从秋叶公子调度。

——雪影营先前一步提营扎寨,传闻马连城亲自上阵,督促三猿峡一役。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

阿成一挽缰绳,左手泠泠扬起,带起一阵风。他五指虚张,掌心凝聚一团雾气,看也不看,凭借心意写意挥出,将魏翀坐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一动不动。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翀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说道:“大人,不叫骑兵下马步行么?”

魏翀呆立马上,似乎此刻才清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担心离去的吴三手,终于回头看着魏翀,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胸闷气短了。”

魏翀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络时的气流逆转之法,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翀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充作大夫。”

魏翀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声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盘曲山道直通天堑,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