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双成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动作,嘴里急切地说:“公子,此刻抓住时机救出程香郡主等人为好……”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有些耸动,两条修长的眉毛淡淡敛皱,冷双成看到他似是忍耐了许久,这才“扑”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心下有些微微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是蛊毒发作所致。

冷双成看了下他冷漠不变的脸,心里暗暗叹息一声,默默地走了过来。

“公子身子有大碍么?”她走到秋叶依剑三尺见远的地方停下,“我有很多疑问想请教公子……”

“手。”秋叶依剑突然说道。

冷双成想起以前他的所作所为,有些发秫地伸出了右手。

秋叶依剑看了她面容一眼,伸出欣长五指,这次却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借力站起。他的身子有些虚弱地微微摇晃,冷双成见势,只得僵硬地不动,让他靠在自己身侧。

“去将地上两人的穴位点了。”秋叶依剑冷淡说道,“我知道你刚才在装睡,你的武功根本没有消失,因为东阁对我说过,你寒毒在身,除了苗疆密蛊,其余一律百毒不侵。”

“公子误会了,我的确不曾中毒,但是被唐五点了穴位一直昏迷……”

“冷双成,我那一喝用了五成功力,别说这么近的你,就是死人也被我喊醒了。”

冷双成的身子显得更加僵直,她悄悄地拽了拽手腕,发觉如生铁一般被握在秋叶手里,心下不禁有些慌张:我刚才在厅上没有出手助他脱险,他一早就知道了,居然按捺不动忍受着唐五折磨,他是不是因此怪我残忍?

秋叶依剑冷淡如雪的气息萦绕在冷双成耳边,随着他抑制疼痛的吐纳,渐渐让冷双成右半脸温热起来,她的心里有些庆幸:还好罩在冷琦面具下,不至于太明显。

偏偏在这个时候,秋叶依剑抬眸看了她一眼,伸出了冰雪晶凉的右掌,细细抚摩了两下她的脸庞,冷双成顾念他的伤病不敢发力推开他,只得骇然出声:“公子,你干什么……”

“唰”的一下,秋叶依剑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冷琦的面具,并且说了一句:“以后别再易容了,我要看得见你的脸。”说完这句话后,胸腔微微起伏,咳嗽一声,秋叶依剑手腿发软地全身靠在冷双成身上,薄薄双唇掠向了她参差不齐的散发。

冷双成凛然不敢乱动,有些迟缓地说道:“公子,你能动下么?我去点了那两人穴位。”

秋叶依剑又是沉闷咳嗽两声,渗出了几点血迹。冷双成大惊,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身子,替他稳了稳身形。秋叶依剑隽秀眉目越皱越紧致,最后身子簇簇抖动了几下,一头栽向冷双成怀里。

冷双成连忙抱住了秋叶腰身,一时之间惊恐说道:“公子,你……”

“我受了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住了。”

冷双成看了看秋叶依剑脸色,发觉他面容上苍白无血看似不假,不由得颇为尴尬。正在犹豫间,又听到他冷漠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受了风寒,还被你拍了四掌,这难道还有假吗?”

冷双成听他绝口不提自愿服食蛊毒的事情,想起他因自己而饱受折磨,心里渐渐软和下来。她咬咬牙将他搀扶着放置于厅侧椅上靠坐,又走过去一一点了地上两人的穴位。

冷双成的目光逡巡在唐五和子樱之间,面上带着些疑惑,但想到秋叶依剑心思多变,此刻他仿似有些冷淡,一时踌躇着伫立不语。

秋叶依剑凝视着侧对自己的人影,看了半晌说道:“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有些忌惮他再次提及南景麒的去处,犹豫了一下才说了“好”。没想到秋叶依剑不闻不问当前最紧要的问题,而是询问了两句:“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你的外衣去了哪里?”

冷双成一怔,最后较为简略地说了下唐五和她对阵的经过,说到避水衣时比较含混,秋叶依剑一直盯着她瞧,在他辨析不清的目光下,冷双成索性戛然而止吞声入腹。

“你的内力恢复了几成?”秋叶依剑沉默许久,才开口问道。

“六成。”

“难怪不敌。”他停顿了下又说道:“你的武功来路有点奇特,武当心法‘束湿成棍’除非有百年内力火候,否则无法施展,光看你一人独挡水饮结阵就知道你的武功不止如此……冷双成,你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冷双成心里吃惊,连忙说道:“公子误会了……此刻还是处置大事为紧要。”

秋叶依剑抬眸看了她一眼,语声转为冷漠:“你的事日后我一定要寻根问底,今天先放过你。”

冷双成心下稍宽,胡乱地擦了下脸面。“公子,目前室内室外形势发生了逆转,你打算如何处置?”再放下手时,却意外看到秋叶依剑面容发生了变化,尤其他的目光蕴含深沉,混杂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怎么不叫我秋叶世子了?”秋叶依剑忍耐许久,最终还是发作了起来:“人前人后不是爱直呼我名骂得酣畅淋漓?只不过分开一天而已,什么事情令你抛弃成念唤我‘公子’?”

冷双成侧了侧身子,脸面上大窘,苦笑一声静寂无语。

秋叶依剑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稍稍缓和一下急躁的情绪,尽量平淡说道:“冷双成,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聋作哑、坑蒙拐骗……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却装作什么都听不懂……有时候我真想一掌劈死你。”

冷双成身躯慢慢挺直,背对着秋叶依剑又悄悄撇撇嘴,她细细回想了下他的话语,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易容后脸面木讷平静,极易博取外人的信任好感;在四海里装作新手昏天黑地地赌博;扮成冷琦盗剑,今晚又装神弄鬼吓晕子樱;每次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穿插语声胡乱蒙混过去……

估计秋叶依剑所说的“装聋作哑、坑蒙拐骗”就带有上述诸多事迹的嫌疑,但冷双成稍稍回想后,又开始揪心于底下软软的安危:“公子,时候不早了,程香郡主等人……”

秋叶依剑盯着她背影冷冷一笑:“就知道你憋不住……即使不为我考虑,最终一定也会为阮软出手。”顿了顿,见冷双成仍是背对自己默不作声,突然说了一句:“这次算你聪明,知道先来找我,救错了人可要多吃点苦头了。”

冷双成心中惊奇,思索片刻后就知道秋叶言下之意,但见他好不容易提及到今晚此事身上,打定主意后再也不开口,防止他突生怒气再一次绕了过去。

秋叶依剑正容端坐,呼吸吐纳一刻,捂着胸口慢慢站起。冷双成察觉身后之人冷冽的气息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后,屏住呼吸不敢动作。

一抹红晕渐渐爬上她的耳朵,她的身躯仍是如杨笔直伫立着。

“唐五善妒,子樱贪色,只要抓住了这两人的弱点就可以拟定策略。”秋叶依剑走到冷双成背后,冷淡地说了两句:“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冷双成你有多铁石心肠,会忍到什么时候来找我。”

这句话让冷双成极为吃惊,她的瞳仁无意识地左右飘动两下,联想到刚才所见一幕,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声:所有人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

——两间密室可以听到大厅声音,秋叶依剑见子樱求欢,竟然虚与委蛇抚弄她,引来了狂怒嫉妒的唐五,在他刻意的挑拨一句后,唐五被欲火焚身的子樱放倒。冷双成见到子樱老羞成怒即将要迫害秋叶之后,无奈出手吓晕了她。

——秋叶依剑知道她内力未消,不知是何原因察觉到她也在门外后,故以出语激怒子樱迫她杀他,这样,躲在门外的冷双成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让人意想不到,她是装作冷琦。

想到刚才秋叶依剑冷漠自制逗弄子樱的样子,冷双成一时深深感慨着没出声。

静寂之间,秋叶依剑在冷双成发后微微呼出一口气,捏起了她的发尾,执于手上反复查看。冷双成面上有些阴晴不定,凝住心神正待询问一些令她疑惑的细节,突地又听到秋叶依剑矜持冷淡地说道:“冷双成,你已经撞破我两次好事了,以后再是如此,我一定不放过你。”

21.傻瓜

冷双成面如泥塑,寒潭似的双眸直盯远处,怎么也不转开眼睛。

她不是傻瓜,当然听得懂秋叶依剑那句话的意思,儒州盗剑那晚的景象历历在目,今夜只不过再重遇一次尴尬而已,所以她屏住呼吸不敢回头。

正是因为她不傻,她也看出了一个秘密:秋叶依剑对她真是反复无常,像长白山上的雾,每日随气象变幻不定,前几日风大雾急迎面刮得她招架不住,现在是冷雨霏霏黏人的雾气缠绕全身,仿似要一点一点地渗入骨血。

秋叶依剑紧贴于身后,冷淡飘渺的气息吹拂过来,不容忽视。冷双成紧抿着嘴,察觉自耳廓至脸颊,渐渐升起温热,心里越发惊慌恼怒。

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拽住了她的头发,先是拢起头顶上最短的部分,拉了拉,放下后抓起发尾,又扯了扯。

冷双成仍是不敢动,她咧了咧嘴,口中忍不住说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一日没照看你,你就落得这般落拓。”秋叶依剑转过身来,面对着冷双成的眼睛,“唐五的大搜手精进了不少,不过用在这个地方,好比是野狗打架一样。”

冷双成原本见他只拽着自己头发,松口气,悄悄挪动了下身子,但听闻此言后,不由得怒道:“公子,你怎能骂我是……”

秋叶依剑突然一稳冷双成后脑,左手紧箍她的腰身,狠狠地吻噬了一口:“你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出去和人打成这样。”

冷双成大怒,挣扎出单掌冷冷一笑:“公子重伤在身,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逗弄在下。”右掌藏于袖中一展,凝气蓄势待发。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凝神惊呆问道:“方才那是三十六路小擒拿的‘双折手’?”

秋叶依剑一袭得手极快松开,旋转身躯走向主台,口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你现在才六成功力,险些没抓住你……以后需换成大擒拿手。”

冷双成大惊,提起的手掌也忘了放下,迟疑而问:“公子没中毒?”

“唐七给我喂了解药。”

冷双成虽然不明白唐七如何喂了他解药,但她想起在解毒前后他所经受的折磨,面容上不禁由惊怒蜕变成耸动:“公子既知不可避免唐五的毒害,何必单身赴宴……”

秋叶依剑转眸看着她,一双狭长深邃凤目依稀带些颤动,开口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语声已无平日的如雪冷漠,缠绕唇间渗透着一种无奈。

冷双成微一沉吟突得要领,尔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秋叶依剑立于花台,左右查看一眼,左手腕微抬屈指一弹,指风穿透一朵硕大娇艳的海棠,应声而开一道门户,就在冷双成面对的五彩琉璃柱上。

“果真如此。”他冷冷地说。

冷双成回过神来,细看了下四周繁复花海,发觉要从花团锦簇中认出那朵海棠,简直有些神奇。但她抿了抿嘴,忍住没有发问。

秋叶依剑转过面容,看了下她的神情,淡淡说道:“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惑,恐怕还在揣测我为何不急切救出程香,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们在底下绝对安全。”

冷双成暗自心惊,面目上仍是平静。

“那朵海棠,不是玻璃翠(四季海棠)中的一种。”秋叶依剑抬起右手指了指身侧,“味道也不对。”也不管冷双成是否听懂,复又说道:“这道门户是他们最后的退路,是以子樱今晚才如此镇定地纠缠于我,他们放任水饮在外结阵守护,也是为了能让他们顺利从这栋楼里消失。”

冷双成对于琴棋书画风雅之事略知皮毛,她的确有些没听明白,但她愿意动脑筋思索:花我是不认得,好在秋叶依剑嗅觉厉害,子樱也不提防被他看出端倪,想必是一早有废弃此窝点之心。

她转念又想到了那名不知名不知影的高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传闻有一名武技集大成者埋伏此间……”

“是。”秋叶依剑不待冷双成说完,笃定说道:“那人叫萧乔,王一飞之叔,此时正在外面。”

冷双成面目上多多少少有些震惊,她极力收回远视窗幔的目光恢复平静:“萧先生是何来历?他为何按兵不动?”

秋叶依剑一直凝视着冷双成,目光热切长远,自然得如同山殿朝阳、天际流云,只是这暂露的冰川一角,被忧心忡忡的冷双成遮盖过去,掩淡了灿烂耀眼的寒星光彩。

冷双成说完后,一直沉吟推敲,并未注意台上秋叶依剑动静。

“萧乔埋伏在水饮刺客里,”秋叶依剑默默吐纳两下,稳了稳嗓音说道:“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变化,他在等一个人的来临。”

冷双成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错愕地看着秋叶依剑,但仍是沉稳身躯没有询问。

秋叶依剑并不看她,目光疾掠,晃过一些隐隐的亮色。“还不能再看她了,否则心里下不了决定。”这近似喟叹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让他迷乱一片的心境清凉不少。

“有些事情我必须交代于你。”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目视前方:“子樱曾说过了今晚她就万事大吉,显然他们计划在先干一件勾当,所以唐五子樱今晚一直呆在大厅等着那个计划完成,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子樱迷倒唐五,无需喻雪出手,而你吓晕了子樱,无需我出手。”

“公子所说的计划是……”

“冷双成,你看这间红袖楼构建如何?”秋叶依剑不答反问。

冷双成想起自己所见过的水晶雕阁,豪华水下城,眸光中带了些了悟,抬头说道:“即使只见此间,也能推断出红袖楼宛如地下宫殿。”

“子樱的红袖楼铺张靡费,仅靠营运无法支撑,其实她们还有个后台,如果没有这个后台,在这片官妓昌盛之地,普通妓院难以独霸西京……”说到这里,秋叶依剑顿住了声音,转眼看了看冷双成。冷双成何等机敏,见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中一突迅速说道:“请公子明示。”

“是魏无衣。”

冷双成能够承受起所有猜想,忍受所有后果,惟独没有想到过魏无衣。这个名字对于她是陌生而熟悉的隐痛,如同长在身上的伤疤,你不去揭开碰触,永远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此刻在秋叶依剑口中说出,她就知道这个结果是千真万确,顿时一阵声音仿似渐渐低沉下去,她轻轻摇晃了两下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扎了几个浪头,爬起后茫然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我见你庆典上多看了魏无衣两眼,就知道你认出他了。”秋叶依剑一边冷漠地说道,一边走向瞪大了双瞳的冷双成。“子樱看中了御林军统领的身份,私下结交魏无衣,引诱他做了入室之宾,子樱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打那名西夏使者的主意。”

冷双成的思绪退到一片浩瀚苍茫的水波里,随着秋叶依剑平淡无疾的语声一上一下的起伏,魏翀刚正坚毅的脸一直浮现在她眼前,这本是她想极力救援的人,允诺照看的人,无奈在世道变迁中吞没了性命,却留给了她一道硬伤,她不想重复目睹阮四之死那样的痛苦……

在逐渐回神的过程中,冷双成听明白了秋叶依剑讲给她事情的前因后果,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关于“情”字和“利”字:

冷双成素未见面的萧乔是个武痴,西夏、荆湘境内高处不胜寒的寂寞高手,但是却无法逃脱世俗,爱上了对他虚情假意的子樱,纵容默许了她所有为非作歹的行为。明日就是西夏使者最后回朝期限,他们在等禁城里魏无衣的行动,魏无衣平素按捺不动一方面是在职权范围内使者被杀,他也难逃干系。一方面他也并非完全是色令智昏之人,多少存有忠厚善良之心。

使者、秋叶依剑、赵应承三人,任意一人在宋朝土地上消失或者是丧失生命,都可以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秋叶依剑唤了冷双成两声,察觉面前之人魂游天外后,冷着脸伸出两指弹了弹她的额角。“那道柱门,子樱走进去是逃生的通道,魏无衣走出来就是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正是冷双成担忧的地方,她听了秋叶依剑的话,势必也猜测出魏无衣无论是否得手,一定会想办法来和子樱会合的结局——而她没有任何立场来劝阻这一切事情的发展下去。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成见太深轻易不会开口请求……你真是个傻瓜。”秋叶依剑冷淡自持地说完,见她仍是低眉敛目沉寂的容颜,忍不住又开口说道:“背负太多,责任越大。”

冷双成一直沉默不语。

秋叶依剑低下头看着冷双成,她的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渐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那双眼眸里或许有过迷茫,有过痛苦,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总会归于阅尽沧桑的坚柔并济,聪慧不疑。

他见过这种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执念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记忆。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轻轻晃荡,层起涟漪后扩大成无数个水纹,秋叶依剑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冷双成。

“碰上这样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一种淡薄的怜悯沿着他墨黑的长眉,挺立的鼻梁,曲线俊雅的下颌朝下蔓延,顷刻布遍全身。他的环抱紧致的双手搂住冷双成上半身,身子微微弯成一轮弦月:“我出去之前,其实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待得越久,我就控制不了我的决心。”

冷双成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这种君子式的怀抱中竟也不曾挣扎,在秋叶依剑平静冷淡的语声过后,他那轻微的触动让冷双成缓过心神默默思索:秋叶依剑往日处事心计深沉、谋定而动,今夜为了救出程香与她,贸然赴宴深受折磨。听他言下之意,仿似此刻的真情流露尽显他的一丝脆弱,这么冷酷强硬的人居然害怕心中有了情,剑便变得驽钝沉重……

秋叶依剑察觉到了冷双成细小变化,深深吻了吻她的头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公子。”冷双成犹豫一下,叫住了他。

秋叶依剑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掠开一丝微笑。

“公子目前身受蛊毒,又不避讳接下几掌,内力损伤严重,如此出去是否还有胜算?”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事情。”秋叶依剑凛然伫立,又淡然说道:“你能问出此句,实属不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抱起子樱跟上来。”

冷双成目睹那道背影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心下稍安。她利索地为子樱穿上外衣,将她双手环抱而起。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柱前,她顿首看了一眼,心底有个声音同时响起:魏无衣,莫要走出这个门,否则秋叶依剑不会再放过你。

开封西侧金梁桥街仍是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星辉。如果罔顾通街层层林立的两方人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玉云飞”九天圣地。

秋叶依剑披着月光冷漠走出楼阁时,众人不禁均微眯了眼。银月轻纱无损他凛冽天成的气息,相应地为他勾芡出一层迷蒙疏淡的轮廓。他自月色中破影而出,冰晶双瞳一扫众人,冷冷说道:“萧乔,既然我已出现,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

赵应承站在垂柳之旁,他的身侧三老严实守护,白衣胜雪的喻雪落后一步伫立。五人面目冰凉,身形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牢牢地目视前方。

成“回”字排列的银色水饮中走出一人,瘦长身高,双目炯炯,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面目自双眸以下遮掩在白色面巾中,看不分明,但所有人看了下他的双手和他的双眼,均知此人必定是萧乔无疑——因为没有人有这样一双干燥有力的手,没有人有这样一种穿透人心的眼光。

萧乔自出场后站定,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颤动。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秋叶依剑盯着萧乔的双眼,语声依旧冰冷。他的身后沉默地走出欣长人影的冷双成,她略略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子樱。

冷双成垂手退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后,又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赵应承。

赵应承看了看面前黑发白衫的少年,微微沉吟,推断出他便是秋叶依剑所提及的“第五个人”,心下正在诧异间,又听得秋叶依剑冷漠地说道:“世子,唐五在大厅,程香在水底。”

赵应承会意朝喻雪拱了拱手,喻雪面容亦是冷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细窄的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依剑一伸右手,从紫色冰绡衣袖中露出修长稳定的手指,说了一个字:“剑。”

兰君上前,将一把莹白剑鞘的长剑恭敬放置他手里。

冷双成打量一眼,看到剑形长峻古朴,握在秋叶依剑右手之中,暗冷的外鞘在月色下折射着白光,冷漠地带有睥睨众生的光影。人和剑都是浑然一体的高贵桀骜,很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剑如其人。

萧乔看了一眼秋叶依剑右手,突然开口说道:

“蚀阳,上古神兵,卫子夫所锻剑器之首,剑长三尺九分,剑宽一寸半,全身嫣红如血,锋刃厚积如雪。传闻公子自从古井一役,从未使用此剑,因为剑若离鞘,定嗜血才收。”

22.文斗

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依剑所有的情况:

秋叶依剑,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秒,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他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依剑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仓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地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一丁点血滴。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微妙的变化,所以她选择敛目闭气,隐藏了她的全部气息,沉稳地立于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撼动他们身躯分毫,仍是一动未动伫立。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依剑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依剑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绮丽风景,两厢对照,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瘦长萧乔的威风凛凛绝世剑客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依剑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依剑稍一思索,冷冷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秋叶依剑身躯挺拔如旧,淡淡夜风拂过,紫袖中的蚀阳却愈是凝重了。

冰凉如水的空气中,冷双成却突自暗影走出,面朝萧乔再次缓缓躬身施以札礼。萧乔奇道:“阁下何故多礼?”冷双成诚心正意,恭敬回道:“萧先生是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合行札。”

萧乔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自嘲与寂寥。秋叶依剑仿似未见两人繁文缛节的举止,仅是冷漠如斯说道:“这女人委实不能轻饶,因在半月前紫宸殿,她曾下令伤及我的夫……”转眼见到冷双成坚毅沉默的侧脸,顿了下又续道:“好。”

萧乔目视冷双成一眼,然后抱起子樱,如同重获珍宝大步凛凛走开。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顾望,身后落下了一地的清凉空荡。

人影幢幢中,银衣水靠的水饮忍者大多不敌三老连环攻击,纷纷溃散遁入水中。

冷双成目视萧乔背影消失于夜幕,扫视一眼渐趋尾声的战局,转身对秋叶依剑缓缓说道:“多谢公子。”

“你为何如此尊重萧乔那人?”秋叶依剑的双眼盯住前方,并未看冷双成。

“崇武尚义,理应尊敬。”冷双成语带惋惜,沉声说道。

“是么?”秋叶依剑目光突如华灯绚烂,语声中却含了些冰雪之光。遽然之间,他伸出了左掌。

眼看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面前,冷双成心中大警,闪身急退。自上而下一道半弧闪过,只一瞬间,秋叶依剑一式“青天揽月”就将冷双成抱在左侧胸前。

冷双成挣扎两下,发觉紧固如铁无法挣脱,不由得冷冷说道:“公子,这不成体统。”

月朗风清银波荡漾,秋叶依剑墨玉般瞳仁胜似昴宿星闪亮,熠熠生辉地直视冷双成眼眸深处:“我的左手剑,世人难避。”忍不住亲了亲她愠怒的双眸后,他又说道:“所以你不必为了我,再谢萧乔。”

冷双成见秋叶依剑一反平素的冷酷矜贵,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庄重,心中着实恼怒。那股怒火似烟花点燃后蹭蹭直上,映照到她面容上时,她不窘反倒冷冷一笑:“公子,我不想伤你,还望公子恕手。”

秋叶依剑瞳仁里满斛星光稍显深沉,他迅若惊鸿地在冷双成面颊上重重一吻,放开了她的身子。

一只凝聚着冷意的手掌无声无息袭来,秋叶依剑早有提防,风声微过,身影轻飘飘地掠到两丈开外。紫袖微张,蚀阳横卧在他交错后负的手掌上,露出一截雪白如羽的剑鞘。

冷双成心下有些吃惊。她的这式“排山倒海”用了她目前六成功力,谁知未沾到秋叶依剑一丝衣袂,即使是施用单掌力道遽损,但也不能被他不沾衣不带水地避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