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双成想了想,低敛眉目运气游走四肢百骸,双袖斜展,迎风猎猎飞舞。“公子,得罪了!”

语声过后,冷双成手掌里凝结成霜露似的白雾,她面沉如水切身抓去。

秋叶依剑凛然伫立于冷双成面前,唇角始终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薄之笑,长身而立飘逸俊美。冷双成初出两掌时,他本是双手一直负于身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但被飕飕直逼颜面的冷雾缠绕后,他渐渐看出一些端倪:冷双成双掌苍凉如雪,力道如奔腾入海的百川流水深厚绵长,招招凌厉的指法不离他要害,已成功地迫他凝神闪躲。而且她的掌法一共十三式,已经反复施使两遍。

在第二十六掌停驻在自己右颊时,秋叶依剑突然顿住身形不再躲避,冷双成满含雪气的左掌却也生生刹住。——她这式和“高山流水”正是相反相成的攻势,如果再继续拍下去,就可以掴下秋叶依剑一个耳刮子。最奇妙地是心思叵测的两人均停下动作,都不中对方的圈套。冷双成如果此掌拍下去,不用秋叶怪责她也会日夜惶恐不安;秋叶依剑如果算得不够精细,稍微动一下就会脱离冷双成掌风,也就无法让她理屈地惟己是从。

冷双成转眼看了一下秋叶右耳,若无其事地垂下双手,不动声色地说道:“在下僭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秋叶依剑立于楼前月下,蚀阳反背右臂之后,冷淡开口。“否则以你谨慎性子,即使恼怒,也断不会连出两遍掌法。”

冷双成面容平静微微一笑,抬起衣袖默默擦拭脸颊:“我只是想试探下公子的功力到底几何,看是否一如先前站都站不稳,抑或是做做样子吓退萧先生。”

秋叶依剑见花厅逗弄她的私心被刺破,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片刻之后,脸上的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渐渐淡淡雪化成水,俊美无铸的容颜上交织着两层光线——惊忪于冷双成对他初绽的极为平常的浅笑,惊醒于她寓示讥诮之意的动作。

冷双成盯了他一眼,躬身直退:“容在下先行告退……在下去与阮姑娘话别。”

秋叶依剑心思如九曲连环,正在一环一环地解扣思索,他低敛墨眉仔细回想冷双成那套诡异陌生的掌法,直觉她肯定要暗示自己什么……

银月清辉洒落在一方静寂伫立的人影上,浑然不觉身后苍山三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三老中要数兰君为人狡诈机警,饶是他跟从少主身边五年,见过少主出手数次,仍是没见过他让人近身于己巴掌飞来不躲不避,最令人震惊的是秋叶少主抱住刚才那少年上下其手,俊颜虽然冷漠,但眼里的炙热谁都欺骗不了。

他稍稍一思索,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他的寒冰雾气。

兰君最先反映过来,面容上惊愕不已,他难以置信地追寻那道闪身疾掠楼阁的身影,一回头,却看到少主冷冷睥睨的眼色。

秋叶依剑抬眸转视三人:“看清楚了?”

竹老和松柏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兰君上前站定,吞吐而问:“初一?”

“不是这个,我是问她的那套掌法是何来路。”

兰君心神此时才算稳定下来,看到少主冰冷骇人的目光后,脑里的迷雾清退不少:“回少主……未曾见过。”

苍山三隐至今接近百岁,大小战役数千,秋叶依剑询问他,也是想依靠他见多识广的阅历探寻冷双成出手意图。兰君刚迟缓说完,身后的竹老却接了一句:“我好像见过。”

秋叶依剑转眼目视竹老。

竹老微微沉吟说道:“一年前与王一飞交手时,他的左臂被少主斩断后无法持枪,用的单手就是这套掌法……”

“原来如此,是要告诉我萧乔的掌法。”秋叶依剑垂手跺开一步,站定后又冷漠说道:“那也不对,怎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三老今晚想是惊吓过多,都有些一头雾水地两两对视。正在惊疑不定之时,传来秋叶依剑冷淡如冰的嗓音:“都看好了,那人叫冷双成,我知道你们以前有过节,但是此刻她好比是我的左手,谁都不能动她。”

秋叶依剑面前的三老寂静无声,少主雕刻一般的容颜掩在淡淡月色阴影下,依稀可见他瞳仁里狠戾绝情的警示之色。偶有透过锦绣花楼渗落的月光,照亮了他岿然不动的身躯,和着他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似一个天生的王者。

这种感觉三老熟悉,因为六年前一个月色之夜,一名白衣无染的少年,冷漠自若地从暗处走出,仅用一把普通的长剑,仿似劈空斩浪,不出三十招就降服了他们。——那天晚上的月亮他们记得很清楚,那名少年的眼光比月夜寒冷,他们也不会遗忘。

23.选择

月色渐浓,映得处处明亮如新。月光倾泻在楼阁前几处人影上,比四周随风飘拂的旆襦还要温柔。红袖楼前银白耀眼,秋叶依剑冷淡地盯住那道姹紫嫣红的门户,一如往日,静静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似乎在这片柔纱梦幻中,玉树临风的少年看起来也披上一层柔和的紫色光辉。

但这仅仅是兰君的错觉而已,因为他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黑衣少女。

唐七瓜子清秀的脸庞掩映在飞舞的发丝中,她的双眸盛开惊恐混乱的夜光,自阁楼奔出后,一路扑向秋叶依剑身前。如果不看她慌乱的眼光,唐七黛眉纷飞,嫣红口唇,出落得也是个标致的美人。

兰君看到秋叶少主仿若未见,眼光穿透夜色,仍是牢牢盯住前方。

唐七纤秀身姿还未扑到秋叶怀中,秋叶依剑就轻轻朝旁一避,冷冷喝道:“站住!”

唐七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而飞的蒲公英,刹那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桔梗。她瞳仁的焦点集中在眼前绛紫礼服的秋叶胸口,语带悲凉地说:“你答应过放了我哥哥!”

唐七见秋叶依剑冷漠不语,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方才喂你解药时,我明明在你耳畔请求过放了哥哥!”

绣楼中又走出第二道人影,来的却是白衣赛雪的喻雪公子。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唐五腰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月下。

秋叶依剑看了他手上一眼,冷冷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什么!”唐七的泪如珠晶莹闪亮,她极快地看了看秋叶依剑那两片薄薄双唇,在她印象中它总是淡紫紧抿的,像蜀中紫月悬天的砾灿练,无关人间冷暖,一旦出云烜赫,吐露的便是令她心碎的字眼。

“我家养了一只文豹,有一天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却差点被你哥哥掀了皮毛。”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地立于银月下,冷漠矜持地说道。

这句话场地里其余人都听不懂,敏感倔强的唐七这次还是听懂了。

珍珠白练似的眼泪滚滚而下,唐七微微低着头,不愿秋叶依剑看到她的泪水。这位平素沉默压抑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仰长久的少年时,终于激烈地爆发了:“为什么是她……她有什么好……值得你处处维护,甚至连命也不要?”

轻纱般的月光落在秋叶依剑冰澈双瞳上,折射出琉璃闪耀的光采。众目注视之下,紫衣翩然的辟邪少主,流风回雪玉骨冰肌,漠然凝视着空气,静默半晌,瞳仁里升华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唐七,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他缓缓问了一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的女人口吻如此清淡,比以往的冷漠如雪温婉不少,因为他想起了一个声音。

当日的她质问他时,这句话就是一根刺,猛地扎住了他的心,他一直在回想这个萦绕在耳边的疑问。

——梅林中,暗香下,是什么样的境遇能让一个敏捷隐蔽的少年,口出的疲倦如同跋涉千年的旅者?扶林落英,如斯美景,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无所顾忌的冷双成,语声中的凄凉如同苍穹暮烟,消弥于无形?

唐七一怔,秋叶依剑却再也没吐露什么,仅是垂首看了看左肋,冷漠说道:“原来你跟我一样驽钝无知。”

在渐渐凝重的夜景中,走来了第三条人影——庄楚楚。

端庄可人的楚楚风姿婉约,款款行来,那抹秀雅的剪影牵走了所有月色星光,她缓缓走至秋叶依剑跟前,裣衽一礼:“多谢少主哥哥。”

秋叶依剑不置可否,不躲不避受了她的谢礼。

赵应承走出来时,面色上有些闪烁不定,他淡淡皱起俊秀的眉,看了秋叶一眼:“他是初一?”

秋叶依剑转视赵应承,突然启口说道:“如假包换,正是你不惜一切代价换取的初一。”

赵应承听出他的警示之意,不由凝神看了看秋叶依剑冷漠的脸。他沉吟一番,抬首询问:“日后能否借初一进一步说话?”

“世子金口玉音,望三思后再定,否则不知被她听去了什么,又会夹枪带棒地呵斥别人一气。”

赵应承惊愕一怔,半晌后才想明白秋叶话中偏私袒露的意味。

秋叶依剑这句冷漠的话警戒色彩颇浓,熟悉他心性的赵应承自然知晓:看来初一在秋叶眼里极为重要,令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也会忌惮初一对他的诘问发难。

赵应承微微一笑:“这个自然。”然后走到喻雪、三老跟前,分别交代了几声,喻雪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手中仍是提着唐五,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唐七看了秋叶依剑侧影一眼,忍住了没有追问。

赵应承又走至楚楚跟前,微笑着请她先行。楚楚有些羞怯地看了一下赵应承的笑容,先是淡淡摇头“我等阮姑娘”,得到赵应承随后护送回庄府答复后,默默低首,清淡如烟离去,在走进月色无法垂怜的暗影中时,无限留恋地回首看了一眼。

眸光盛雾,楚楚可怜。

秋叶依剑目视三老,兰君会意率先动身,追随楚楚而去。

夜景中出现第五道身影。

鲜红衣衫的程香缓缓步出朦胧月色,她如同喻雪那般,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明亮之中,瞬间容颜在月光中绽现。秋叶依剑冷冷睥睨她一眼,尔后又冷漠地注视门阁。

程香抬头看了看前方剩下的三人,眼光转到秋叶身上时微微一顿,想了想凝神站定,等着落后几步的冷双成。

冷双成抱着软软最后出现,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白衣少女,仿似担忧惊醒怀中沉睡之人。程香见秋叶依剑目光落及软软身上极久,诡异一笑,伸出两只手指夹了夹冷双成的脸。

冷双成双手被占并未躲避,只是有些怔忪地看着程香。

“说起来我是第一次近瞧你面容,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二皮脸’?”程香笑眯眯地问。

冷双成没有任何反映,秋叶依剑已经左手微抬,运力一弹,一缕尖锐的指风破空而去。他的动作迅如闪电,袍袖飘拂一下,左手已经回复原处。

那道指风正是屡试不爽的“一点惊鸿”,带着他十成功力直扑程香右手,准而狠。

冷双成低呼一声“小心”,程香早就有所提防,极快地撤回手掌,衣袖躲闪不及,仍是叱的一声被刺出个小洞。她晶莹瞳仁转到秋叶依剑面上,冷笑着说:“好狠的心!秋叶世子,我们的冤仇来日方长慢慢细算,灵慧公主的事还没完哪……”

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双眸一聚,满含杀气地盯住程香。

程香见目的已达,有些忌惮秋叶依剑说到做到的性子,闪身跳到沉默不语的冷双成身后,一路慢悠悠行来,笑靥如花,无比烂漫。

——刚才在水牢里,赵应承细一探查拍开了所有人穴位,无需他威胁,唐七就很说出程香等人仅中迷药无需解毒的内幕,只因软软无任何功力抵御,至今仍在昏迷。在赵应承的转述中,程香得知秋叶依剑竟是抛开以往恩怨,定计救援,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唐七挂念唐五,最先离去。楚楚见迎面掠来散发白衫的少年,定睛一看,认出来人,咬了咬嘴唇与她擦身而过。

冷双成进来时,首先扑到软软身前把脉,见无大碍才转身走到程香面前,却是深深鞠礼:“多谢公主。”

程香本是惊奇,转念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冷一哼撇开了面目。

冷双成直视程香,诚恳说道:“在下替阮姑娘多谢公主大恩。”

赵应承一直背着手站在墙角,淡淡地看着她们,听到冷双成的声音后,迟疑地喝问:“初一?”

冷双成已经抱起了软软,转过脸冷漠地看着他。

程香打量两人脸色一眼,站了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对赵应承说道:“世子请先回避,阮姑娘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赵应承双手不着痕迹藏于身后,盯视冷双成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程香借故一支开苗头不对的赵应承,立刻像炒熟了的豆子,噼噼啪啪地发作起来:“初一,你还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哪?”她冷冷一笑:“来了也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冷双成见过程香外冷内热的性子,苦笑一声,微缩着肩膀让程香发泄怒气一番。

程香眼见冷双成抱住软软一声不吭,怒火如同灭了星子的炮仗,攒足的力气在嘴边转悠了几圈,最后吞入腹中。“你告诉我,那日逃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冷双成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年来一些大事,包括知晓她照顾软软的举止,程香听完,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知道孤独凯旋去了哪里。”

冷双成沉默无语,面对她始终深觉亏欠的程香,她无法说出任何虚情假意劝慰的话语。

程香喟叹片刻,忽又爽朗一笑:“你也不用愧疚,错不在你。”顿了顿续道:“走吧,随我出去,不知唐七在外面怎么样了。”

寒波澹澹起,银辉悠悠下。回首月中人,平林淡如画。

程香带走了唐七,赵应承送走了阮软,冷双成兀自在清凉夜景里呆立,心里一片繁乱,思绪飘到极远极久的地方,有些忘了此时身处何地,要干些什么。

——秋叶依剑毫不掩饰的举止,让她心中五味杂陈,眼见往日的回避、装作视而不见都无法击退他步履半分,冷双成抑制住慌乱,冥思苦想。

她的眼光如同汴水的月亮,左转右闪,泛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纹。

秋叶依剑打定主意看住她,镇定地立于她身侧,也不催促,仅是冷漠不语。

所有人如同镜花水月,片刻之间散去,越来越凉的夜色里,只剩下了这两方剪影,在迷蒙的薄雾中一动不动。天渐转亮,初露酱色锦缎般云彩,浓墨泼满了触目所及的天幕。

冷双成回神看了看秋叶依剑,湿漉漉的雾霭使他的面容更透苍白,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俊魅无情,坚如磐石无转移。黑色纤长的睫毛经过月光照射,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冷双成极快地掠过他略显疲倦的双眼,心里一软暗叹一声,转身朝秋叶依剑拜了拜。

秋叶依剑未曾提防,皱了皱眉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冷双成静默一会,又垂眸坚定说道:“公子出身名门位高权重,素来是做大事成霸业之人……”

“住口!”比干心窍的秋叶依剑岂能不知她随后而说的是什么,他聚气于掌朝左侧一劈,“轰”的一声青石街面如同去年的儒州后院,一道森然刺眼的沟壑牢牢扎在金梁晓月旁。

“你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血洗整座开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霸者?”秋叶依剑眼光如针尖聚起,冷冷地盯住冷双成大喝了一声。

冷双成心如鼓捣,眼皮一突,复又躬身恭敬说道:“公子息怒……公子言出必行,既是允诺我侍奉三年,日后需以礼相待,不可轻言调笑……”

“原来你这木头也知道退而求其次。”秋叶依剑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冷双成,你想拿话堵我,我偏生不如你愿。想疏离我,那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冷双成又是叹息一声,稳住身子没动。

秋叶依剑伸出左手,露出苍白修长手指,右手背于身后,掌心朝上平展:“过来!”

冷双成看着他的那只手掌,突然有些明了他此举何意——父亲教过她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轻雾缭绕,水声潺潺,在寂静无声的金梁大街上,秋叶依剑没有让冷双成由着性子挣脱,俊颜肃然伸出了他的左手,留给了自无方出游以来隐蔽沉稳的冷双成一个选择。

冷双成想起了那道五彩琉璃门,心中一直在揣测此时的魏无衣到底是何种心情。

走出来,是否留有生机;走过去,是否永生无悔?

24.醉酒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除夕飞雪卷走了人世的严寒,送来了开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风惠畅,时令递嬗的足迹走遍叶府,所经之处均是淡翠浅绿,万紫千红,一簇簇地发出大地无声的呐喊。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冷双成盯着眼前的成茵绿草,只觉得以前父亲说错了,并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脚下升起。她环视四周,除了身畔的吴三手,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吴三手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太阳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带了层荧荧光晕。他盯住一处嫩草,眼睛没有任何颤动地一眨不眨。冷双成坐在他脚边的小凳子上,偶尔转过目光看看春色,闲暇时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默默思索。

“吴有,你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吗?”冷双成掏出两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里转动:“连你最喜爱的赌术也不愿意学了么?”

吴三手的瞳仁没有丝毫改变,仍是无欲无求无喜无忧地看着草丛。

冷双成叹口气,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垂首看着他:“我还指望带你去扬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这里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里,柳絮般的白雪上点缀着红枫,静悄悄的像是人间仙境……”

冷双成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见眼底之人漠然无反应,又叹息说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这里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药方……”

园子里宁谧盎然,花蕊无声绽放,灰白色树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破过静寂的春色,缓缓走来一道雪白无染的身影。

秋叶依剑垂手在吴三手面前伫立,凝视他的发顶极久,才冷漠说道:“如果能留在冷双成身边,我宁愿傻的人是我。”

冷双成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明媚、秀丽,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飞阁雕栋镶嵌在无数光格里,而在光线里最夺人眼球的,便是安颉寝居前后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丛中三点两点绿,到处十枝五枝花。

冷双成有些明了那日的秋叶依剑为何能从万花丛中寻到那朵海棠,试想岛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辟邪少主不夺得此中翘楚实属不易。

冷双成小心翼翼地避开脚畔花海,走到房阁前轻轻敲了敲门:“安师傅!”

“进来吧!你这孩子不错,还知道顾惜我的花儿……”门里传来一个温和爽快的声音。

冷双成微笑着进了屋,房间里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着叶府御厨安颉——他有一张圆圆的红彤彤的脸庞,肚子腆着像一尊弥勒佛。冷双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颉为何脸红如花,眉飞色舞了,因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瓷花小酒坛。

“安师傅。”冷双成润了润嗓音,尽量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在下有事想请教你……”

“喝酒。”安颉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想知道什么,先喝酒,陪我喝高兴了什么事我都告诉你。”

冷双成心里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木讷说道:“晚辈不胜杯酌,深恐在安颉师傅面前放肆……”

安颉闻所未闻,倾手倒了一盏酒,色泽清冽芳香四溢,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道是常人能随便喝着我这自酿的花酒么……老规矩,几个问题几盏酒,喝了再说话……”

冷双成看了安颉面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说道:“好,晚辈僭越了……请安师傅倒两盏酒。”

“爽快,比那几个人都爽快!”安颉笑眯眯地说着,然后又加了一盏酒摆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问比谁爽快,岂不是要多饮一盏?

冷双成低垂眉目,极快地拿起第一盏酒,一饮而尽。胸腔里火辣辣地烧灼,只是片刻,花雕后劲直蹭脑门,让她双眼有些迷乱。冷双成竭力按制住四肢游走的热气,闭了闭眼平稳开口:“吴三手神智为何还未清醒?”

安颉一直盯着冷双成面容细细查看,发觉眼前之人脸色依旧白皙,双瞳晶亮,将信将疑地回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吴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慢慢调养就行。”

冷双成右手缓缓抚上青瓷盏沿,手上带劲稳了稳思绪,面目上仍是苍凉一片。她的瞳仁仿似山涧清泉闪闪发亮,直视安颉,身躯纹丝不动地饮下了第二杯酒。

“忘忧散是什么?”

安颉咧嘴一笑:“原来你也是为了公子而来。”抬眸看了看冷双成平静的神色后,他又哈哈大笑说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萱草是一种可以使人忘忧的草,忘忧散正是由萱草提炼而得。服用者每日子时发作心如刀绞,一月之后可以忘却所有忧愁,是以唤作忘忧散。”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传闻原来是真的……”冷双成意志渐渐涣散,喃喃自语:“那岂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安颉看着冷双成的瞳仁欢笑:“当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亲生老子都不会记得了……”话音未落,冷双成如一团棉絮缓缓伏下身子,闭起了她晶亮冷澈的双眸。

安颉大吃一惊,胖胖的身子极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双成面目,嘴中着急大呼:“怎么这么不顶事,怎么这么不顶事……刚才眼睛不是睁得大大的么……”他的手还未触及冷双成的身体,突然不动了。

因为房屋里弥漫了一股浓浓的杀气,醇胜花雕,烈似焰火。即使安颉是木头,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冰凉如雪冷冽似冰的气息。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将千杯不醉的安颉灌成了软如棉花,然后丢到了城门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颉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朝右侧望去,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安颉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安颉右手一眼,那只手立刻僵硬在空中稳住不动。

“你当她是程香?随便由你糊弄?”秋叶依剑伸手搂起冷双成,将她牢牢环抱在自己怀里:“我都不能让她吃一丁点苦,你怎么胆敢如此放肆!”

安颉不敢窥视秋叶依剑的眼睛。那双凤目自小就是狭长精湛地藏有锋芒,配合公子俊美无匹冷漠的脸,眼中不是风云雷霆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含威不露,出声时又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漪沦。

——据外界所闻只有一个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只有这个人能让公子依顺如云,可这个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怀里。

安颉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直呼后悔不该早起饮酒,喝至高兴之处忘记这茬事。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着安颉窘困的脸,眼珠在阴影中变成了黝黑:“安颉,你还记得辟邪庄规么?”

安颉不敢动,只是伏身回道:“记得……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安颉感激公子的收留,自愿为犬马效劳。”

秋叶依剑一直等着安颉把话说完,才开口语声冰冷说道:“冷双成最早在边院落脚,最终离开无方,现在回到我的身边,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安颉突然想起了在东阁楼前的那块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苍翠的青木中,碑文上沟壑纵横地刻着几个大字——辟邪山庄遗训: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留有不杀,必立之为少夫人。

安颉惊愕抬头,眼光呆滞:“是……是少夫人。”语声一落,他仿似明白了什么,身躯晃荡,依在桌上稳住了身形:“安颉该死……以下犯上。”

秋叶依剑冷冷接道:“知道就好,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想是处于生死关头,安颉心思极快转动,圆圆的眼珠左右一瞟:“公子,是不是只要安颉能说出一个让公子安心的理由,公子就不会追究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