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樱驻马观望片刻,也惊奇说道:“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纸鸢,飞去扬州州府上空作甚?”

她们二人所立的山丘位置极佳,将繁星点点的扬州夜景尽收眼底。子樱无心一句点醒了冷双成,她细细思索下,即使不明了为何此时能见到纸鸢,但能推断出和南景麒夜探州府有关。

冷双成面容如冰般凛冽,她扬起手拍断了身旁柳树,柳树簇簇抖动花絮,将子樱吓了老大一跳。“胡闹!现在秋叶依剑六亲不认,谁能挡得下他无情一剑?今天庆典还去夜袭州府,岂不是老虎身上拔毛?”

子樱借着月色,看见冷双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由得一时惊呆无声。

33.左手剑

江湖中,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传说。传说里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尊贵而俊美,总是春闺的梦里人。有着双重身份的秋叶依剑就是一个传说。

传闻中的秋叶依剑俊美无情,剑术宛若天边璀璨流星,往往被刹那的美丽划伤了眼眸,人已经倒在他的剑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左手剑已经无人能敌,如果他左手握着蚀阳,没人敢在他面前颤动分毫。

宇文小白远在荆湘时,就听闻过天神一般的少年剑术上孤高无法超越的传闻,虽然他不大为然,但是抑制不了心里的跃跃欲试。他听人说,秋叶依剑的剑术出神入化,登仙造极,缥缈如雾般不可琢磨,凛冽如冰般不可阻拦。

此时,在扬州世子府邸宽阔街道上,缓缓走来一道紫色人影时,宇文小白并未察觉有任何致命的潜伏危机。他捏着龙纹长剑,镇静地立于街道中央,背上携带着正是日月金轮的包裹。

直到那人走得如此缓慢沉稳,宇文小白便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果然惊动了庆典上的秋叶依剑。他注视着前方,忍住了回身探查街尾南景麒情况的欲望。

不是宇文小白不逃,而是他逃不了,因为通街被禁军堵杀,只剩下街头那个出口,但是那个方向有股强烈的杀气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喧嚣夜空下,冷漠地走来一个俊美容颜的男人,这是宇文小白自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秋叶依剑。首先给宇文小白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个男人一双无情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映照在异彩纷呈的夜空下,虽然流光溢彩,然而没有一丝感情,可以清楚地照得见人影。随着他冷冷穿透夜色的身躯,宇文小白这才发觉他右手提着一把长剑,凛冽的气息不比它的主人差上半分。

红光炽烈如阳,锋刃洁白似雪。

宇文小白认出了这把剑,据说是从不出鞘的蚀阳。

秋叶依剑一直盯着宇文小白的面目,一步一步行来,每隔一尺七寸,不多不少,不缓不急。

“名字?”他看了下宇文小白的剑,冷冷吐出两字。

宇文小白一稳剑身,捏住剑诀,蓄势待发。

“蚀阳剑下之魂需留其名。”秋叶依剑冷漠说道。

“宇文小白。”宇文小白凝神对上那双冷酷瞳仁,他的面容如水般沉寂,只是两眼的焦距不能长时聚集身前之人无铸深邃脸庞上。

“记住了。”秋叶冷冽话音未落,红光骤起。

夜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花朵与飞鸟们惊蛰而起,飞入了西天的云霞里。

小鸟娇嫩的翅膀刚扑棱棱地拍打两下,身子就被剑气一剖为二,和着漫天飞舞的花瓣,零落洒入晚景长天。宇文小白紧抿双唇,白色衣襟鼓风飞起,翩翩盛开仿似月光下的芙蕖,只是这朵白莲是由秋叶剑气催发绽放的。

秋叶依剑先出了三剑,周边所有的飞鸟花木无一支幸免于难,一旦冲撞到他森森剑气后,静寂无声地坠落。十剑过后,宇文小白的身躯退了六步,衣衫有些散乱。

他们四周无人能近身挤入剑网。

“秋风三折。”宇文小白脱口而出惊叫一声。

秋风三折是江湖人闻名未曾见面的剑招,是由秋叶依剑自身所创,传闻若是在秋日下使出此剑,必能收集天地之强光,吸附蚀阳剑上,威力无穷。名字虽说是三折,但实际上这套剑法却是一共有十三剑,最后一剑是最强杀招。

秋叶依剑又使出最后三剑,一招比一招凶猛,如同长江后浪,蓄力澎涌而出。他的这种招式随着他的内力只会一次比一次凌厉强烈,宇文小白知道这个道理,凝神看住他的剑招,身子滴溜溜旋转时,企图发力寻出他的破绽。

十二招后,秋叶依剑改变了出剑方向,自下而上撩起一道剑光,正是变招三式的“秋水长天”。

宇文小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剑法,他能提防前两式,但是遗漏了最后一式,蚀阳冲破赤色剑气,穿向了他的胸膛。

冷双成双眸紧盯着那只白色纸鸢,提气追赶。四周忽明忽暗的夜景如海上生花,掠过了她的眼角,远远向后跑去。吴算子的话与冷漠的脸飘浮在她的脑海中,她双眼突起寒光,但是脚步无一丝迟疑。

纸鸢飞出去了一次,又旋转着飘回。冷双成心下一沉,知道南景麒第一次失手了,因为极有可能是很强大的敌人拖住了他的退路,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焦急。

她极目远视,南景麒黑袍俊逸的身影正在街尾和一个青影缠斗,定睛一看,赫然是吴算子。

南景麒与吴算在月色下一来一往赤手相博,两人身形极快,一旦交合迅速分开。周围潮水般围堵着严戒森森的禁军,闪亮的矛戟在月光下白茫茫地像海水一片。

冷双成微微吃惊,想了想先将衣角撕下蒙住了颜面,也不敢抽出佩剑,身子一跃一扑,越过了众人灵敏地翻出来截住了吴算的掌风。

南景麒初见来人面色有些惊疑,但听闻她一声“南景,一起走”时就知道来人是谁了。早在汴京时,只有两个朋友这么亲切地称呼他,一个是先冲入街心的宇文小白,另一个是深受小白影响而依葫芦画瓢的冷双成。

南景麒喜出望外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冷双成低声道:“跑出去再说。”

两人默契地齐身朝神算子手掌上抓去。神算子听得冷双成含糊低沉的语声,见了堪比自己的犀利一掌后,惊异地收掌喝道:“初一?”

冷双成叹了口气:“是我,吴先生。”

神算子眼神阴沉凌厉,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冷双成沉默一下,又朗声说道:“恳请先生高抬贵手,下令禁卫放过我朋友。初一这就走。”

神算子冷冷一哼说道:“万事都和你脱不了干系。”看了眼冷双成沉默的容颜后,又冷冷接道:“我可以放你走,里面那个盗武器的人我做不了主。而且我只盼着你走得越快越好。”

神算子手一挥,黑压压的卫队分两股散开。冷双成拉起南景麒手腕,道了声“多谢”就将他带上了墙垣,果真没有朝街心看一眼。

吴算面目阴冷,他负手沿着墙根疾步行走,才迈开两三步,身后一道温和的语声唤住了他:“吴总管。”

淡淡夜景下立着两个美丽的身影。盛装云鬓的灵慧走出两步,微笑说道:“吴总管,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世子观景一刻就离开了城头?”

吴算子急忙回身施礼:“见过两位公主。”

灵慧唤吴算平身,程香只淡淡一笑。

吴算子斟酌了下形势,复又开口说道:“晚间有些贼子动乱,为不伤公主凤体,就由吴算送公主回府,详细事发经过回府后吴算会一一禀告。”

程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按理说无需秋叶世子亲自缉捕,为何他后来又动手了?”

“据闻来人手持利刃,所向披靡,公子才说来会会。”

程香冷淡地哦了一声,吴算心系灵慧安危,当下也不犹豫,请手示意两人离开。

程香格格笑道:“吴总管,你不知道我这妹子担心得要死,你先送她回去压压惊,我替她瞧瞧后即刻就来。”

世子府邸如一座巍峨宫殿,稳稳盘踞在扬州东街上,由于它的恢宏广大,所以围府形成的州府街道显得又长又远。南景麒和冷双成足不点地地沿着墙垣飞掠,片刻后就将东街抛掷脑后。

风力盛起,纸鸢飘飞,两次冲伏之后,纸鸢上仍是没有人影。

南景麒看了看身后的纸鸢,面色有些难看地说道:“小白还没出来。”

冷双成脸色苍白,叹息着说:“我就知道这事少不了小白……我就知道逃不了这种下场……你不必这么惊奇地瞧着我,时间紧迫日后容我再细说……”

南景麒面色惊异,又听得见冷双成问道:“龙纹剑呢?”

“被小白拿去了,他说若是碰上辟邪少主,还能仗剑斗一斗。”

冷双成重重一叹:“南景,你怎么由得小白这样胡闹……目前他还没跑出来,想必是真的遇见辟邪少主了。”

南景麒微微一笑,说道:“小白像个孩子一样地瞧着我,我拒绝不了他的请求。”说完后,欲望街心跃去。冷双成岂能不知两人心性,早发力拉住他,沉稳说道:“我去,你去控制纸鸢,让我借力伏击一剑。”

南景麒当时并不知晓冷双成所说的“伏击一剑”是何意,在日后小白手舞足蹈地转述中才得知一切缘由:冷双成昔日与辟邪少主于长石对阵,了解他秋风扫落叶般的十二剑,为了对付他最后一剑击杀,只能冒险地采取“围魏救赵”的打法,那就是从纸鸢上扑下,去攻击他毫无防备的后背。

冷双成虽说应对巧妙,大胆谋略,但当她像只青鸟一般凛然扑下时,秋叶依剑早已察觉夜空上方传来的异样。

长剑刚刚撩开,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冷酷瞳仁正对上一对疾扑而来凌厉如豹的眼睛。来人青衣猎猎鼓动,黑发面巾受风势向后飞扬,手中长剑冷冽如霜,从如此之高的夜色中合身扑下,可想而知力道气势就如长虹贯日,剑气一定是惊天动地。

秋叶依剑有了对来人剑招凶狠的认知,瞳仁里如针般凝聚,冷冷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冷双成落于宇文小白身侧,气息沉稳淡漠,低声喝道:“小白,留神!”

宇文小白周身沉重剑气一撤,胸口舒畅,他看了眼冷双成,长吐一口气:“还好你来了。”由于宇文小白私下和冷双成详谈甚欢,居然在如此紧要关头,凭借往日的熟悉口吻认出了她。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两人,右手手指缓缓聚起,正是濒临发招的预示。

冷双成自暗处露出一对寒潭双瞳,冷漠地注视着秋叶依剑面容,并不答话。她转动手腕,月光剑尖朝下,森然指地。

——这人不是她熟悉的公子秋叶,而是以前她对阵过的辟邪少主,这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她绝对错不了。

秋叶依剑突又冷冷说道:“长佑月光两剑同时出现,看来传闻不假。不管你们是谁,今日是来得去不得,人也留下,剑也留下。”话音一落,蚀阳飞向了两人身前,红光大盛,炽烈直逼人眼。

冷双成和宇文小白双双大惊,发力跃开闪躲了这式剑招。

秋叶依剑双眸一凛,剑身一顿,又如雪野惊鸿般刺向了两人,长剑飘忽无踪,剑气雄浑霸道,使出了第二遍的秋风三折。这次剑气不知比第一次强烈多少,秋叶又恃蚀阳在手,十二招过后就将两人身形逼乱,衣衫散乱,街道上片片零落飘飞花瓣与两人被震碎的布帛。

冷双成月光抢进,尽力缓和落于小白身上的剑气,惊怒之间对他传声道:“小白,只有打败他,我们才有机会活命!生死之战,不可大意!”

宇文小白方才就领教过秋叶依剑霸道诡异的剑法,此刻听闻冷双成密语传音后,更是精神大震,龙纹剑一起,默契地和她齐身扑上。

秋叶依剑见第二遍剑法过后两人性命仍是无忧,眸色更冷,缓缓地将蚀阳换到了左手。

今夜的秋叶依剑步步紧逼,招招夺命,直至最后终于要使用左手剑,传闻从未展现过的左手剑!

秋风三折还剩下最后一招,第十三招。

冷双成看到他此举后,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夜色中苍凉变老的萧乔,想起了萧乔未达夙愿的那声长叹。

冷双成心跳如鼓,冷汗蜿蜒而下,双眸盛张如豹,闪着幽幽嗜血之光。她冷漠拂下面目上所剩无多的遮掩,又一伸左手将身上散成布帛的外衣拉下抛开,露出了完好无缺的白色中衣——那里面由于有避水衣护裆,因此没有小白那样被剑气划伤的狼狈景况。

凝重杀气之间,冷双成双目沉聚于秋叶依剑眼上,冷冷说道:“素闻秋叶公子从不使用左手,未曾料想今日我两竟有这般荣幸!”

秋叶依剑看了她的脸一眼,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

宇文小白看见辟邪少主俊美面目完整不变,凌利凤目紧盯住冷双成瞳仁,却冷漠地对她说了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我好像见过你。”

我好像见过你,秋叶依剑并不知道,这句话比他的剑更有杀伤力。

冷双成紧紧地闭了闭眼睛,睁开后如同淡墨清匀,冷澈见底。她冷喝一声:“公子,得罪了!”

语声未落,长身暴起,如同乱花骤雨急泻而下,夜空中月光如水,冷双成手中月光如霜。

秋叶依剑身形一动,左手蚀阳穿透了这招“银河九天”。——冷双成的剑术高超,直到此时也未使出惯用的杀招剑式,单身扑上时也仅是平招厮杀,想必多少还留了旧情,但是秋叶依剑并不了解这点。

他一击回旋后,掠开几丈远,仍是冷冷喝问:“你的名字?”

冷双成抿住唇不言不语,眼中的寒冷逐渐加深。她的左臂蜿蜒流淌一条细溪般的血水,点点滴滴触目惊心,蔓延开来,亮得漆黑的白玉砖面上嫣红如花。

“冷双成!”

立于边角的宇文小白看了看她伤势,心下惶恐,着急地唤了冷双成一声。

“冷双成。”秋叶依剑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冷双成。

这个名字仿佛是道魔咒,刹那之间,让夜色变得轻薄,让秋叶依剑变得不那么稳定。

他缓缓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冰雪萦绕的双瞳,冷漠而古井无波。忽然,像是被注入了第一缕阳光,越来越明亮,一闪一闪地现出惊疑的光,像红日初生于海面,渐渐焕然一新。

“我一定见过你。”秋叶依剑笃定地说道,蚀阳侧身落下。

冷双成冷酷直视秋叶依剑面容,语声冷漠,一字一顿十分清晰:

“见过又何妨?冷双成自被先生救活后,一直希翼能与当今最高剑术的世子一决高下,这也是在下故人的一个心愿。今日一试,得偿两人夙愿,实力证明公子左手剑无人能挡。”

秋叶依剑深深盯视面前静寂如水的人,眼光里带着冷淡的质疑。

清凉月色下,冷双成白衣犹在,长身隽永如杨地笔直伫立。淡淡的月光投射下来,她的中衣上反折莹莹光亮,那种光晕,不是月色能够照亮的,而是她长剑上催发出来的寒气。“今日看来,不打败公子的左手剑,我和小白就无法脱身。既是如此,在下便以离别剑法讨教公子的绝世剑招。”

宇文小白沉默立于冷双成身后,也缓缓地扬起了清泠泠的龙纹剑。

“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么!”突然,远远街角的禁军结阵被撕开了一道缺口,一道鲜红的人影径直冲将过来,口中大呼:“秋叶依剑,千万不要动手!”

秋叶依剑看见那条人影,冷漠容颜微微变色。他看到了程香大惊失色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慌乱,心下一动,左手蚀阳果然没有出剑,只是抵挡。

冷双成听出了程香的惊慌嗓音,叹息一声,那语声说不出的苍凉,似是一名老者穿透千年时光,茕茕行立于寂寞河畔,不知在找寻遗失的什么珍宝。

“我在替两个人完成多年的心愿而已!一个是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萧先生,一个是我自己。”冷双成萧索地开口,仿似当日的萧乔那般寂寥。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月光如匹练般倾泻出去,逼得惊疑不定的秋叶依剑身形退了几步。

正是秋叶依剑这一下迟疑,让冷双成看到了街面上逃生的时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冷双成低喝一声,拉起宇文小白迅如流星地闪身扑入夜色。

程香红影晃动,截住了秋叶依剑发动的身形,冷冷说道:“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秋叶依剑转过冷彻双眸,冷漠回道:“我只记得冷双成这个名字。”

程香一怔,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像片紫色浮云呼的一声飘向了夜空。

34.重游

扬州百年古城,地形磅礴大气,似是一个四平八稳的的将军,寂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冷双成与宇文小白并肩掠起,鹰起鹤伏,身形迅速无比。

但显然还有人比他们更快,更熟悉地势。

三月初一夜,风起东北角。秋叶依剑抬首目视一眼,呼的一下跃到了白色纸鸢之上,紫衣纷飞,飘飘然如凌虚御风而行,但他的身子却如同杨柳轻絮,悠悠立于纸鸢背脊,轻拂之间不曾凋谢。

冷双成回头一看,脸色大变:“小白,去南街找南景,我们分开跑。”

宇文小白今夜杀得兴起,想是这般你追我赶让他深觉有趣,笑眯眯点头道:“好。”

冷双成早已点了左手穴位止血,当下脸色有些苍白。她不发一语首先朝扬州城外那座山林里扑去,用了她所有功力,只求逃离秋叶依剑的追击。

秋叶依剑牢牢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双臂一展,轻轻地像片叶子落下,掠向了城外。

绿柳成荫,苍茫月色也阻挡不了它婀娜多姿的美丽倩影,风入林间,抖动柳絮漫天飞舞,散发着一股靡霏香气。秋叶依剑尾随至此,目视四周动静,口中缓缓说道:“你出来……我不会再伤你。”

没人回应他,只有头顶寂寥悬挂的明月。

秋叶依剑将蚀阳倒转,背于左臂之后收起,又运力唤道:“我……我不大记得一些事情,但是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出来让我再看一眼,出来!”

柳林里静寂无声,只闻一句一句的“出来”“出来”在夜空中回荡。薄纱般的夜雾在树梢上慢悠悠地飘动,晚风吹拂,阵阵清凉。月华如水,映照迷蒙柳色,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秋叶依剑立于孤寂月下,月光透着四周靡靡绿荫,将他紫衣身形拉成了一方剪影。他伫立了极久,不闻四周其他声息,尔后转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冷双成低敛眉目,嘴唇苍白,她紧贴在一棵茂盛柳树上,动也未动。

窗外急风骤雨未减,空中挂着莹白的水晶帘。廊外的美人蕉似乎不甚娇羞,大雨倾盆之下沉沉地低下了头。

秋叶依剑立于雕花镂空的朱红窗前,眼光探入了茫茫雨幕。远方屋檐的琉璃瓦上溅起的水珠,如同滚入玉盘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跌落于尘土。更远处的烟雨楼在密密厚厚的雨珠冲刷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烟。

房内熏香袅袅,随风冉冉飘散。

今日是建隆四年四月初一,本是朝政上传闻的秋叶世子自纳采、问名之后,正式向灵慧公主纳征、请期(下聘礼、约定婚姻日期)的日子。府内总管吴算早已三日前下令沐浴斋戒,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这些秋叶依剑都清楚。

片刻之后,秋叶依剑收回目光,冷漠走至书案前,执起八宝金龙架上的银豪,开始落笔。

“臣秋叶伏惟启禀圣上……定于新正初一亲迎。”文书上的字他念得滚瓜烂熟,礼书上已有吴总管为他拟定好一切,只需他核定日期落款盖玺。

秋叶依剑执笔运腕,在描金暗红礼书上落下“初一”二字。他初写之时面色冷漠如常,似乎仅仅只是在书写一个小篆,待写成之后,抬腕至最后一横,惊呆了。

风吹动纸张哗啦啦地翩飞,空中氤氲着沉香的余韵,银豪上的香墨一点一点地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厅内仍是那般苍白安静。只有汉白玉狮子纸镇蹲在案上宣纸一角,沉默地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似乎对这个从小到大长成的主人心事,了然于胸。

秋叶依剑不知伫立了多久,放下滴着墨泪的笔,左掌蓄力向案上一拍,转身走了出去。

江南呢喃春雨,来得急也去得快。清新雨水使古朴城镇焕然着一股亮丽安静的气息。那飞甍参差的琉璃瓦,那钟鸣鼎食的朱红大院,那寂静悠长的小巷,那纯青色泽的大理石街道,无不迎接着涤荡万物的洗礼。

空中回荡着余散萦绕不去的微香,室外笼着一层透明飘渺的青雾,天晴雨霁,天地显得开明。扬州世子府邸东阁,散落如花的墨迹,凌乱细碎的书案,震飞一旁的婚书,房内装饰保持着主人离去时不变,只是多了两条静默的人影。

“仅书‘初一’两字,就回想起所有往事,这一切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神算子弯身拾起那张帖子,沉声说道。

灵慧面色一白,似是忍耐许久,才心有不甘说道:“可见世子对冷姑娘爱意附骨之深。”说完后又重重地叹息一声:“人算不如天算,天意使然,又岂是你我能枉意为之。”

神算子沉默不语。

灵慧看向他,道:“冷姑娘依言离开扬州,不知所踪。所有知晓二人纠葛的人都被我们隔离疏远,安师傅又将世子记忆封杀,催送到两年以前,初一没有出现的时候。按理说,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但照现在看来,世子愤然离去,看似想起了前尘旧事……”

神算子也是一声叹息:“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灵慧抬首奇道:“总管何出此言?”

“公主有所不知。”神算子转视窗外,沉沉说道:““已获叶府安厨证实,公子于数月前曾嘱咐安颉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后,吴算便知原来是公子一手推动造成所有事。”

“总管可否明示?”

“‘无论总管要你做什么,你一概照办。’”神算子凝声说道:“公子对安颉就是说了这句话,尔后才发生了铁塔比武事件。”

“总管意思是?”

神算子转过身来,说道:“公子知道我的心性,猜测我会逼迫安颉对他施法,竟然不阻不拦……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才察觉那卷条幅是公子故意假手银光让我看到,让我误以为公子急欲娶初一为妻,推着我一步一步进入了他的计策。”

灵慧猛地站起,花容失色,失声说道:“他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