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双成这才知道市面上流失的贡品是这胖子拼死盗出,瞧他手腕足踝旧伤累累,估计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不是九死一生难以逃出狼谷。既然代掌门已来,冷双成也不好多方查问,言谈之中她察觉李铭远果然对江湖典故知晓不多,显然是平素修关门纪森严,铁剑门弟子无法下山游历的缘故。

六月夏风穿过古镇,清减几分熏暖,多了清爽如丝的淡雅。李铭远转视一眼街头,眼色岿然不动,口中却赞叹一声:“好马。”

冷双成心中一凛,缓缓回头。

青石街面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沉寂厚重如一潭碧水。三三两两的行人已躲避檐下,噤声不语。仿似在淡素如烟的街巷上注入一股雪雨,霎时间空气变得清冷见骨。通体雪白的骅龙步伐稳健地缓步行来,额前一抹嫣红在阳光下深沉显眼。

冷双成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右掌抚上前额,黑发散落遮掩了半颜,默默地饮下一杯茶盏。李铭远似乎有所了悟,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继续端坐饮茶。

可是外面动静不容人忽视。

骅龙稳当停驻街面,踏雪乌蹄笃笃两声,再也纹丝不动。汉白玉雕柱晶莹如月,黑檀车辕尽显简约霸气,李铭远堪堪掠过一眼,便隐约断定来人身份不低,他抿下一口茶。

远处阳光下银衣卫士如林直立街头巷尾,鲜衣铠甲,怒马峥嵘,一簇簇闪亮锋利的箭矢口冲霄汉,显赫森冷,众银衣少年稳踞马身,眉宇间冰雪连天,端的是气势不凡。

车门被随从恭敬分开,两根苍白修韧的手指轻划车幔,如同锦黑丝绒上镌刻出雪白优雅的兰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俊美至极点的容颜。

24.为难

冷双成没有回头,她仔细打量李铭远的神色。面前的少年气度沉稳,能透露的讯息仅是寥寥。

她心存侥幸,希望秋叶依剑在她改变装扮、洗去气息后,不是那么笃定地一眼认出。但她转念一想,传闻不见外人不喜出行的秋叶公子能出现在此处,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含混过去。

李铭远的瞳仁如同聚集了山峦凉雾,面沉如水,左手抚住杯缘,右手五指缓缓扣起。冷双成心里暗叹一声,平稳说道:“公子勿惊,来人是我家公子,容我先行告辞。”

李铭远长身而起,心下虽诧异,仍是恭敬地施礼作辞。冷双成微笑着还礼,微微一躬后转向了街面。

午后的清风吹过秋叶依剑墨黑发丝,深拂他冷漠如昔的眉眼。冷双成看他竟是身着黑色朝服,一路凛冽缓缓行来,如同破冰裂川,心里不由得一突。

众人虽不识秋叶依剑服饰冠品,但见他孤高无攀的身影、银衣卫士的排场,心里明白几分均是匍匐下拜。

李铭远第一次见到如此冷漠的男人,俊美无匹、气质华贵,夏风无法撼动他孤鸿般身影,容颜虽是令天地万物失色,眸中的浩瀚深邃却是牢牢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目光直穿过来,瀚海波澜不兴,隐隐透着冰凉刺骨的寒意。

他心中一凛,依然不动声色地回望。

秋叶依剑双手垂落,捻纱蔽罩微微盛风,飘逸优美。黑色衣襟衬得他面容雪白,墨眉朗目,他双眸紧盯李铭远,不曾移动半分。

冷双成本待下楼,秋叶依剑却丝毫没有停步回身之意,她看了眼他的脸色,顾虑他为难李铭远,当即拦住他上得二楼的身子,眸含警示之色:“公子。”

秋叶依剑冷冷看了她一眼,雪颜黑衣,气质凛然难犯。冷双成见他仍要如冰前行,遽然拉住他的手腕,加重语气唤了一声:“秋叶!这位公子是我邀请的朋友。”

李铭远一直静立不动。

“冷双成,”秋叶依剑冷漠吐出三字,眼聚锋刃直视李铭远,“你的朋友我应当会会。”

冷双成气结,秋叶依剑又冷冰冰地意有所指:“既是用剑之人,想必剑术造诣独到。”

“夫君!”

冷双成大喊一声,更是拽住他手腕不放。她回视一眼街巷匍匐跪拜的茶客民众,冷声说道:“李公子乃世外隐居剑客,不识你世子身份,并不是缺了礼数。”

李铭远听闻此句后,眉目不动拱手施礼,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受了他礼节,冷冷说道:“夫人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我礼数不周么?”手臂并不挣扎。

李铭远难得微微一笑,回道:“原来冷公子不是公子,而是世子嫔妃,恕在下眼拙,徒惹贤伉俪笑话。”冷双成脸面大窘,她见李铭远从容不迫,隐约猜测出她与秋叶依剑暗潮汹涌的对峙,满心困顿又无法解释,只得右手做了个延请手势,恭送他先行离去。

李铭远看到了冷双成的尴尬与为难,眼前这个男人冷漠不动,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冷戾如同雪后冰峰,锋利地割裂了空气。而且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应是一双握剑的手。

这个人被唤作秋叶,又是世子,当今世上符合这个身份的,只能是师傅告诫的天下第一剑客,秋叶依剑。

他虽然不识世务,但秋叶依剑的传说他不比外界之人听得少。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秋叶依剑莫名的杀气,铁剑门门规森严,又恃冷双成处处礼让,作为回报,他也应该避其锋芒,选择安静离去。

但是显然有人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李铭远稳健行过冷双成身侧,微微目视以示告辞,转身欲行。

秋叶依剑的左手一直隐于袖中,此刻却突然出手。

仿似掠过一阵微风,那股迅疾轻忽无声,准确无误地袭向李铭远背后。

李铭远心存警惕,背部一直向外不露丝毫破绽,他看不清秋叶依剑的动作,但能听声辨位,微风轻起时,两脚滑行,斜月般掠过。

冷双成也同时出手,她身形急退,衣衫震得轰鸣,左手顺势拉住秋叶依剑退后一步。

铁剑依然,人依然。

李铭远知道这招赢得侥幸,如果不是冷双成阻挡一下,背后无名必定被人夺去。如果铁剑被人夺去,铁剑门也无颜在江湖立足。秋叶依剑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这人果然不容人小觑。

冷双成眸含歉意,再次顿手延请:“李公子,请。”

李铭远一步一步沉稳下楼,冷双成一直注视秋叶依剑苍劲隐匿的左手,窥探到缓缓蜷起时,连忙闪身正对他的脸庞,转移他的注意力:“公子身穿朝服,又带了卫队,这是为何?”

秋叶依剑不语,冷冷盯着她。

楼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覆薄冰,稍稍不慎,一触顷刻即成汪洋大海。

冷双成想了想,明白事出有因,平静地唤了一声:“秋叶。”

秋叶依剑听她称呼已变,目光褪了点晨露的晶凉,说道:“为了面见沿途官员调动军队。我将兵力暗中北调,堵防燕云十六州。”

“为什么?”

秋叶依剑任由冷双成握着手腕,面色冷漠回道:“还记得古井一役辽军副帅?”

“耶律保?”

“正是,当年此人力劝其叔不得入城,耶律行天执意不听,被你点火炸死……”

冷双成马上截住了他的话音,急切一喊:“怎么算我杀了他?”

秋叶依剑大言不惭地冷笑一声:“不是你害的又是谁?”

“好吧,好吧,”冷双成叹口气,凝视着他蓄满隐怒的双眸,“算我不对,你接着说。”

“你做错的事情多得很。”秋叶依剑双唇形如紫月,抿成一线,趁势发作起来,冷漠无情地说道:“爱与人同游,不喜欢呆在我身边。乱穿男人衣服,带了男人私逃,到处抛头露面没个端庄模样。”

冷双成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笑了笑:“还有么?”秋叶依剑俊颜一凛,就待伸手抓人,冷双成快他一步,将他抱了满怀。冰绡云雾般的绯红蔽罩扑在她面容上,凉润清爽,传来飘渺冷香,她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秋叶依剑的背脊,闷声说道:“接着说吧。”

秋叶依剑回搂冷双成腰身,将唇扎向她黑发、脖颈,吻了会先嫌恶一声“一股子药味”,嘴唇却久滞不休到处啃咬:“耶律保既然没死,以他的野心,不可能不趁东瀛蛊乱中原时落井下石。”

冷双成赞叹不已:“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到,看得远。”两手并未放松。由于冷双成故意缠住秋叶依剑,银衣卫士没获得他的成令,只能放任李铭远通行。冷双成穿过他脖颈黑发,目视李铭远坚韧的背影,多留恋抱了秋叶一会,又问道:“带这么多人出来,又想干什么?”

“虚虚实实,让密宗的人看不清我调兵动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石山必经之路只有这条,我赶了两天推算路程……”后面却没说出进了范围距离后,放出蓝色蝴蝶忍耐辛劳辨认路径的事情。

冷双成初见秋叶依剑时,心里就有些芥蒂,眼见已将风波停息,打定主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茶香四溢,饮后两腮留蓄甘甜,令人齿颊生香回味不已。冷双成见李铭远安然远行,沉默斟满一盏香茗,细细啜饮品尝。她的眼光穿透蒲柳烟飞的空气,落在极远的地方。“如此人物却未尽其才……”想来也让她扼腕叹息。

秋叶依剑目视冷双成临栏伫立的背影,突然清楚了她在看谁,不禁冷冷说道:“古剑无名想必你也认识,难怪相谈甚欢,不思归还。”

“铁观音香高味醇、回甘悠久,亦能清热降火,公子要不要也尝尝?”冷双成背对秋叶依剑,嘴角轻带一抹微笑。

秋叶依剑容颜更白,他冷冷一笑,道:“冷双成,呈口舌之利算什么?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冷双成微叹一口气,见李铭远已经远去不显人影,走回来放下杯盏,笑道:“记得。我还记得你的脾性,无论我说什么,你一律当成大风刮过去。”

秋叶依剑冷笑:“有些话我偏生记得,就怕你厚颜无耻说过即忘。”

冷双成笑得眉眼弯弯,尽管易容改变颜面,但那笑容如同九天弦月,为单调无星的丝绒夜幕增添了清丽之美。“这就奇了,素来只有眼前举世高峰,何来冷双成厚颜无耻之说?”

秋叶依剑见着她笑容,微微一怔,尔后沉脸不语。冷双成细瞧了眼他的脸色,见俊颜冷漠双唇紧抿,估量着又把他气得差不多了,正对他眼睛认真说道:“我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正是担忧你的想法,所以才连夜赶路,想早点回到你身边。”

秋叶依剑脸上的冰雪稍霁,墨玉瞳仁紧盯了冷双成薄唇,眼神专注而炽烈。冷双成走上前,牵了他的手指,正容说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想你此刻在做什么,休憩还是生气?只要看到白影儿一闪,我就在想那个人是不是你?等到月亮亮堂堂地照在山谷里,我还在想这时你也睡了吗?”她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秋叶,我一直在想你。”

如同冰川化雪、海峡退潮,秋叶依剑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容颜上的阴霾随风消散,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追逐那两仞薄唇。冷双成由得他亲了亲脸颊,神色平静,在那晶凉的唇渐渐温热时,她突然掐住他的手掌,带了十成内力重重一捏,沉声道:“痛么?”

秋叶依剑唇色凝成淡紫,俊秀双唇微不可见地颤抖,面容上冷漠不变。冷双成转过身躯,微微仰视他的眉目,冷澈见底的双瞳直对墨玉瞳仁:“你仅仅是右手生疼,你不曾想到八客自毙我眼前时,我的心像是被你撕裂了一般!”

秋叶依剑迅如流星地咬向她嘴唇,啃噬得口齿有了苦涩,才松口冷漠说道:“你是要一头狮子吃草么?”冷双成叹息:“既然你是我的夫君,一定要体恤我的心情,不可处处为难别人,不可骄横无礼肆意而为。”

秋叶依剑冷冷地抽了手掌,左臂带风将她圈在胸前,发狠说道:“只要有男人近你身子一尺之内,我一概杀光。”冷双成面色一白,正待出声责劝,秋叶依剑却单臂箍了她腰身,双唇清凉如雪地四处飘落,含混说道:“你不逃离我,会生出这多事端?”

冷双成挣扎着避开脸颊,松开了他手掌,极力推拒他的胸怀。秋叶依剑眸色冷冽,渐渐抽去了温柔之色,变得冰霜风刃带了犀利,他一眨不眨地紧盯住冷双成躲避的侧脸,冷冷道:“冷双成,为什么不敢看我?”

冷双成沉默地转视角落,不言不语。

秋叶依剑掐住她的下颌,直望到那片瞳海深处:“我从未活得如此卑微、小心翼翼,由得你对我放肆无礼,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伤我的心。我不怕告诉你,自你逃离后,我不眠不休昼夜奔波,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后面的隐怒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被他牢牢按抑在云层里,没有淋漓倾泻,只因他不忍伤害怀中之人。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眷念一吻:“你还见过比我更傻的男人么?”

冷双成凝视着这张面孔。从来没有和风煦丽、柔情蜜意,只会用乌黑冷亮的瞳仁紧揪了她的眸光,或是欲言又止或是霸道凌厉,他的眼睛,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瀚海无波,隐隐约约颤抖着无力承担的隐痛。

她伸出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庞,将额抵在他下颌上,深深地叹息一声:“这叫我如何是好。”秋叶依剑双眸微亮,意欲紧箍冷双成腰身,未曾料到她先行一步退开怀抱,萧索说道:“走吧,青州之事还少不得你主阵,路上也容我细细思量。”抬起头又无力一笑:“我知道你担心我,忍不住跑了出来,我心里其实很感激,多谢你的挂记。”说罢,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去。

25.妥协(上)

姹紫嫣红的花卉紧簇街畔,蜻蜓斜飞,蝴蝶翩然,镇上鸟语明艳如剪,赏心悦目的风光缠绵入眼。风拂过金线缠绕的流苏车幔,遣散不了静默不语之人的眉尖轻愁,冷双成沉默地靠首于车壁,怔怔细听骅龙后暴雨连珠的马蹄声。

秋叶依剑伸指揩了下她白皙的脸庞,说道:“还是这个样子我看得顺眼。”冷双成清洗了药物,露出她原本容貌,听闻秋叶依剑言语后,仍是萎顿不动。秋叶依剑皱皱眉,弓起手背,以修韧手指反复摩挲她的脸颊:“在想什么,说句话!”

冷双成冷漠格开他的手掌,木讷说道:“你真的想知道?”秋叶依剑容颜一变,眼色深沉,冷冷道:“你还没说,我已经知道了。”冷双成紧阖双唇,神色凝重空盯前方,过了会索性挪到车辕角落,歪歪斜斜地靠坐休憩。

如同被抽取了骨髓的人偶,她没了生气没了精神,什么都没有,甚至不顾及虎视眈眈的公子在身侧,礼数、防备、恼怒一切被她抛掷九霄云外。

秋叶依剑瞧了她这模样,冷笑一声:“想必和别人在一起,就变得逍遥快活了。”冷双成想起李铭远,眉目也岿然不动,闭了眼死不吭声。秋叶依剑冰刀子一样的眼光冷冷剐过来,上上下下地扫视她周身,她仍是纹丝不动入睡。

死寂之中,秋叶依剑森森开口:“你那点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千方百计地想离开我,混迹街市逍遥自在地生活?”

冷双成不语,呼吸平缓。

秋叶依剑瞧着她呆滞面容,又恨声道:“乱跑乱蹿像匹脱缰的野马,这样你就高兴了?”

冷双成听他说得不成体统,心里只是冷笑,面色不变,到了最后突然睁开眼睛,冷冷盯着他。秋叶依剑也冷冷回望,目如乌墨,分外清冷,气势上比她更胜一筹。

“有毯子么?我冷得很。”冷双成说道。秋叶依剑眼神凛冽,锋利如刃,直直撞向冷双成眼根心底。冷双成仍是不怕死地一笑,嗤笑有声:“明明是大热的天,和你在一起,冷飕飕的让人受不了。”

此语一出,秋叶依剑就是有天大的涵养也忘了,那把无名之火嘶嘶直涨,他冰凉容颜抓向了冷双成。车厢尽管铺张奢华,然空场有限,冷双成根本无处可避,一招过后就被他抓住了双腕。

“心真是越来越野。”秋叶依剑冷冷道,将她双手反剪于身后,看了看车内四角,扯过内壁纱幔先浸了茶水,再捆绑她的双腕。冷双成冷眼旁观,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笑意,冷声讥笑:“除了会欺辱我,你还能做什么事情?”秋叶依剑直盯住她眼睛,“唰”的一声抽紧了绳索,面容上冷漠一片。冷双成吃痛微蹙眉头,忍住了不出声叫唤。

“对你,我已经极力忍让了,今天就让你看看真正的男人能做什么。”

秋叶依剑冷漠说完,提起冷双成腰身,分了她双腿,将她放置在自己双膝上。冷双成一见小个坐姿,一刹那间脸庞红透无边,胭脂染霞掐得出水来,她难以置信地死盯住秋叶依剑瞳仁,咬着牙一字一字说道:“无耻至极!你放开我!”

秋叶依剑摸了摸她脸颊,微微一笑,哗地一下拉开她的衣襟。细细打量她白皙如雪的皮肤半晌,眼光专注,神情高深难测。

青紫已褪,一片雪白无暇。

清凉的风抚摸了冷双成袒露的上身,秋叶依剑的眸光又过于锋利,她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别这样,我很害怕。”冷双成的发丝拂落在秋叶依剑雪白脸庞,参差的额发抵在他俊秀侧颜上,她伏低了身躯簇簇发抖:“不要是你来伤害我,我承担不起。”

秋叶依剑看出她的异常,果决地将她翻转腰身,搂在了自己怀里。他一面掩住她的衣襟,一面吻了吻她的眼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冷双成含糊其声,嗓音颤抖不成字句:“八岁……万花楼……”还未说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秋叶依剑猛然惊醒过来,他搂紧了她的身体,恨不得揉碎镶在胸口,慢慢晃动:“不碍事了,你休息下。”

轻轻颠簸中,冷双成放松心神,靠在令她心安的胸怀松弛睡去。秋叶依剑设法解除了她的束缚,默默地替她松血化瘀片刻,又执握她手掌放置指间摩挲。两条秀挺如峰的眉紧蹙似云,最终沉寂面目缓缓说道:“我答应你就是,只要你不离开我。”

睡梦之中,不知冷双成梦见了什么,嘴角浅浅地掠开了笑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泛滥到另一个人的心里面。

灯如花,夜如水,小小轩窗对着月明,清风徐来,月移树影。冷双成临窗凝坐,左手轻执白色单衣袖口,右手端握一枚徽州银豪,在雪白宣纸上运笔作画。雪腕如月扬明恽,灯晕柔和,映衬一条淡浅痕迹。她视而不见这丝伤痕,稳如寒松地涂抹。

秋叶依剑浴后身带清新走过长廊,远视窗前人,深幽眸光紧衔那一抹光亮。黑发如墨披散脸庞,乌黑额发下是她清霜眉目、薄暮双唇,月华剪了她沉静的侧影,急风回舞在斑驳窗棂上。

清醒后的冷双成恢复了冷静,要求下榻客馆,取来纸墨。

秋叶依剑一直走向她,迎着尺束微光。冷双成静执笔墨,身上沉浸着一层稳笃如山的影子,仿似一名文雅秀士化身将才,不慌不忙地临场点兵。

宣纸上寥寥几笔却是清晰流畅,粗细得宜,勾勒出暮暮远山、萧萧盘谷。秋叶依剑走进后看了一眼,语声微扬:“难得冷双成文雅片刻,更难得冷双成将字法融入画墨。”

冷双成不理会他褒贬夹杂的言辞,对他心性早已熟识无余,平静落笔等待风干,斟酌着准备开口。

秋叶依剑伸出两指轻点宣纸一角,修长的指节将它缓缓挪移方向:“我只看出了字体,看不出地形,这是哪里?”

冷双成微微一笑,看着画幅:“公子真是聪慧,我将父亲教导的字体拆入画笔,树如屈铁、山如画沙,正是隶书笔法……”秋叶依剑突然伸臂揽住了她的腰身,手中带劲箍得她咳嗽一声:“有话直讲,少灌迷魂汤。”

冷双成心底的笑意如雨前茶一般涌上眼睛:“此处是白石山的狼谷……手别乱动,我有事要禀明。”

丽景烛晕,池月渐眠,秋叶依剑面临淅然静夜,心不在焉地环拥冷双成,将她拖到双膝上坐好,冷淡说道:“简要说完,我要安寝了。”

冷双成颜面一窘,钳住他游走的手掌,探身关了轩窗。回视时,薄云光线落在秋叶依剑容颜上,眼敛疲色,瞳仁雪冷,有些倦怠的苍白。冷双成明白他确实昼夜奔波,养尊处优的人吃了些苦头,心中软和下来,亲吻下他面颊,起身站好。

“数日前的那局棋路我还记得,你可是将孤独公子所辖两地拟作靶子?”冷双成微微弯腰,直盯着秋叶依剑墨玉瞳仁,眼神无比认真。

秋叶依剑确有此意。青龙镇、七星山庄不是他最终圈套收网密宗之处,但他却吩咐赵应承下达死令:孤独凯旋这两战不能输,否则以国法处置。

若胜,最后的壁垒无需他出动;若败,他能除了眼中钉,同时诱捕密宗残党入包袱,江宁府。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圈了冷双成双腿围在膝边,冷漠道:“无稽之谈。”

冷双成未挣扎,见他冷漠自持的模样,紧握了手心半天,最后发恨地揪了下他垂落耳畔的头发:“那日问你,你避而不答我就留了意。想你为人也不安妥,会没这番祸心?”

秋叶依剑眸色寒冷,肃然道:“再谈论他,下次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秋叶。”冷双成心里暗暗苦笑,脸上却是温暖如春。她抚了抚他的耳畔脸庞,微笑说道:“除了你,其余之人我均是以礼相待,视作宾客,难道你还不放心么?”秋叶依剑冷漠而坐,容颜如暮雨残云,泛着幽冷之光:“还给你一刻时间,再不说正事永远没机会。”

语含警告,宣示他不乐于谈论其余男人。冷双成只觉海潮般的酸涩涌遍四肢百骸,对着这样的公子,她有时颇有些无可奈何,心里却抑制不了对他的眷念欣喜,如同茶楼上的无可措手。

缓缓吧,因为他每次终究都退让了一些。冷双成告诫自己,拉起他的左掌,学着他平日细细摩挲,抽空在图形上指点:“狼谷里有众多尸骸,男女老少均被人拉进狼群葬身,骨骸时隔日久,可见极早便有人清理了周边村落……”

“讲重点。”秋叶依剑打断她,手掌朝她身上游走。

冷双成忍不住掐了一下,凝声道:“密宗用冰蝉丝杀了村民,为了严守狼谷底有铁矿的秘密。狼谷地势偏低,深凹如盘,常人进去就不易出来……”

“里面可有最近新死的男子骨骸?”秋叶依剑插问一句。

“有,可以看出两三日前才死,树枝上散落着银色衣衫布帛。”

“我说怎么没消息传回来。”秋叶依剑冷漠道,“原来都被杀了。”冷双成惊愕,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是哨羽。”

冷双成怔了怔,但她实在是无力去思索除了梳雪以外的问题,一时没有动作已被秋叶依剑发觉,他冷漠问道:“狼谷地势险阻,你如何知道种种情况?”

“我幼时在山上生长,知道一条狼群进出的捷径,探查地质的手段你也知道,我就不多说了。”

秋叶依剑听闻她提及沉痛往事,手掌静止不动一刻,尔后又矢志不渝地抚了上去:“看样子密宗的人还留在了谷中。”

“是,我猜测有地底加工场之类的地方,因为旧尸骸中惟独没有青壮男子,极大可能被控制着做了苦力。”

冷双成一面说着,一面皱起了眉头,左手在背后悄悄蜷起如环,伸出长指划拉纸面,留下一枚深沉的皱褶。她想起了吴三手,想起了满目疮痍的残骸坑底,心中一根冰冷的刺破土而出,如同荆棘吐绽针叶,丝丝仇恨蔓延至眼睛。

那个白骨粼粼的坑底,婴孩的颈椎骨分明和后脊是分开的,孩子痛苦时,不知他的爹娘在哪里?是否痛彻心扉地看着这幕惨剧,直到没了呼吸?

她觉得真恨自己,这一切她只能先忍着。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一个人……”冷双成没藏住心思,喃喃失声。

秋叶依剑听到此处,抬起头来,黑眸紧揪了她的心脏:“难为你了,冷双成。”冷双成垂下眼睑不语,长长的卷睫微微抖动,面带隐忍之色。

秋叶依剑瞧着她这模样,将她圈在怀里,慢慢抱起:“当时站在白石山顶,怕是忍耐许久吧?依你往日血性,一旦探寻到密宗动静,肯定会一头撞进去。还好没这么冲动,要不又得让我担心了。”

冷双成笑了笑,有些不自然:“握着拳站了一个多时辰,后来才发觉大风吹得脸颊生痛。”秋叶依剑吻了吻她脸颊,看着她眼睛说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我真的怕你背着我做些危险之事。”

眸色深幽清亮,透过黑曜石般瞳仁泄露了太多感情。冷双成看着他冷峻雪白的脸,墨如刷漆的眼,心里怦怦直跳,只觉喉舌干哑一片,趁着沉溺瞳海之前,她撇过脸默不作声。

除去设计出逃那晚,秋叶依剑哪里见过冷双成害羞的样子,一时心奇轻笑不断,把先前的隐患也放置一旁,冷双成心下稍安,搂着他的脖颈悄声道:“秋叶……”

秋叶依剑“嗯”了一声,细听胸前人小鹿撞怀的心跳,侧过头亲了亲她黑发。冷双成迟疑极久,收紧了双臂,贴近他秀气耳廓,一看,还是原来咬过的那个。心底的温泉之水脉脉涌荡,她吞吐着说了一句:“秋叶……我真的一直……在想你。”

26.妥协(下)

冷双成双颊红晕,慧睫轻抖,薄唇浸染烟丝醉软的柔和。她白袖交握,紧紧搂着秋叶依剑颈项,云霞敷面微颤个不停,委实羞赧难言。

清香袭人,不同于飘渺沁脾般清凉,而是穆穆清风的冷疏自然。冷双成沉迷暧昧气息里,不禁怔忪着枕于他颈侧嗅闻,回神时便看到秋叶依剑墨黑双眸,忍笑微睇。“你……”她遽然惊醒,不发一语展袖紧钳了他修洁玉华的脖子,颜如渥丹再也不敢回头。

秋叶依剑轻笑着拉开她的手腕,普一松手,她又似藤蔓缠上,腕白肌红,发力紧贴着他胸口,不透一丝风声。“还怕我么?”他想起骅龙里抖簇委屈的场景,向后抚上她凉晶的双手,纠缠安抚地拉下。

冷双成双眸幽深,褪去往日碧水寒潭的冷静,凝视他黑发上的灯影。她偷窥一眼他的笑脸后,再次合身扑上,圈抱着白中泛红的脖颈。“放开我,听话。”秋叶依剑低笑不断,两手不停,冷双成更是默不作声地死拽着。

“也罢。”秋叶依剑邪佞一笑,雪白的容颜稍稍破开一点浮冰,两手巧妙翻转,冷双成毫无防备的下肢被他提起,划开稳置在他双膝上。

骑坐!

“轰”的一声春雷碾过,冷双成红潮脸颊上深如紫玉,已经没有一方透白肌肤。她慌乱地松腕逃身,秋叶依剑知她甚深,早已圈搂了她的后腰,紧攥不放。

“痛啊!”冷双成皱眉叫喊,身子扭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