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会意,走出楼侧吩咐卫士让开道路,回身施礼:“请,南公子。”

南景麒缓步下楼,清风拂送飘逸衣襟,传来他一字一顿的语声:“双成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我只求图个心神安宁……不过下次见了公子,我们仍是敌人。”

银光眼送俊挺如松的背影,不甚唏嘘。他度量着南景麒已经离开扬州城门,才带人回到世子府。在他禀告南景麒话意时,他又发现,公子静如雕塑,微光流淌在他面容上,他无怒无哀形无所觉,彷佛已入禅定。

九月十八日,扬州。万条街巷燃放彩焰,处处红绸张舞,有如九天胜景。三五成群的民众不时互问安好,喜气洋溢直上眉梢。

世子府邸内,盛势之浩大达到了空前。

彩衣奴仆竞相穿插往来各个府院,脚步匆匆疾带风声,相比较外间人声鼎沸、热闹繁杂的局面,世子寝居显得寂静而清凉。

满室红色漫目,风入纱幔,袅袅飞卷,除了生动的潮红绸结,空气里没沾染上一丝喜气,清冷犹在。

典雅轻柔的大床上静静躺着新娘子。

冷双成身着霞帔,脸色苍白,眉鬓经过粉饰,如洞庭秋波一般深邃。

“一描眉,缤纷落尽谢清辉……二点唇,花开盛景尝欢悲……三绾发,海角天涯相伴随……”花碧透一边低低地哼鸣,一边细细地给冷双成装扮,手腕轻颤个不停,“双成,我们百花谷有个习俗,女儿出嫁时,当妈妈的就要替女儿绾发穿衣,庆祝女儿嫁作他人……可是,你身上新添这么多伤痕,胸口还破个窟窿,我怎么补也补不干净……”她抹了一下眼角,低声道:“姐姐无能,无法为双成做什么,今天就尽我所能,把双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露夕悄悄站在一旁,看了会咬唇说道:“姐姐别哭,今天是大喜日子……夫人上了妆真好看,就是没醒过来,身上还带了这么些伤……”

碧透轻掠她一眼,道:“露珠太不懂事了!双成不管是否遇见公子,一直在尘世间摸爬滚打,有了痛苦也往肚子里吞,从来没见她笑得轻松。好比这次荒玉祸害中原,双成明知道会被引发寒毒,还忍着剧痛奔赴无方七星,像是没事一样……我看她吃尽了各种苦,现在却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眼泪就没办法停下来……”

露夕紧捏衣衫角,嗫嚅:“可是……万一,万一夫人永远不醒来,公子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

碧透垂下眼睑,慧睫上浅刷一层雾气:“你小瞧了公子的决心,这些天来,你难道看不见公子是怎么过的?公子每天不吃不喝,呆呆望着夫人的脸,我有时候进去关窗子,还看得见公子眼珠一动未动,像是搁了多年的木头雕刻。”

她想起每日透过窗格看到一个静止不动的侧影,委实心痛难言:“老天怎么不开眼啊!”

世子府阁正厅宽阔明亮,当中稳据三位红袍老者,鹤发童颜,神情矍铄,仿似神龛中走下的老神仙。

面目最为慈祥者是太子辅掌,常太傅。他偕同另外两名老臣,一早就来到世子府邸参加婚典,听闻风声后,手抚白须不住叹息。

廊柱下或立或坐一些衣饰彩烈的人。银光、洞庭水家水芊灭、御厨安颉、红衣程香、灵慧公主,一个个面色忧戚,丝毫无欢喜之态,紧张地盯视着大厅正门。

影漏摇晃出阳光色彩,吉时已到。

八格扇门外,轻轻绰绰奔过一条人影,提裙迈进:“世子请各位列席。”

“慢着,花总管。”常太傅朗声道,“时辰已到,怎么还不见世子踪影?”

花碧透咬咬唇:“世子临时改变了主意,请各位随我来。”

猩红地毯洒落纷纭花瓣,香扑云天。一干人等顺着花瓣雨路朝出走,均觉惊诧。走出府门后,只见扬州处处风行红绸,节节饱满如菊。

府阁外停驻身披彩绸的马车,众人乘坐三辆相继离去,花碧透服侍三位太傅上了最先一辆,晃晃悠悠行了一阵,车厢外突然传来嘈杂人声,如潮轰鸣。

常太傅侧耳倾听,仔细捕捉到了几句:“世子今日不是大婚吗?他站在城楼上做什么?”

“世子怀里抱着的是谁?”

常太傅回过头,神情严肃:“花总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碧透转眼看向车外,忍了许久,最终缓缓流下泪来:“世子请天地为证,请扬州所有子民为证,他此生愿与夫人生死相依,永不相离。”

人头攒动,一片黑鸦。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人海里翻滚阵阵浪花。

秋叶依剑孤落落站在扬州古城城头,俯瞰底下潮水般人群。他站得如此高,仿似和天上的白云连在了一起,那白云裁剪着吉服袍底,空荡荡卷起丝线缀饰,拍打着他清俊当风的身子。

冷双成黑发垂落,双眸紧闭,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过了这么久,她仍旧如孩童般沉睡,面色苍雪,不含一丝痛苦。

除去了凤冠,霞帔依然鲜红如火,丝绣牡丹随风跃起,朵朵流光溢彩,像是盛开在两人身上。只是没了满头珠翠的陪伴,一袭火红嫁衣在阳光下泛着光辉,宛如隔世的恋人,相对哭泣,美丽而凄伤。

身后传来厚重脚步声,随即而来一道惊慌的嗓音:“王妃尚在昏迷,世子执意举行婚礼,已然于礼法不合,吉时又到,世子现在人前实行拜礼,实属荒天大谬!请世子三思啊!”

秋叶依剑岿然不动,面朝人海没有言语。

常太傅拱手作揖再谏,秋叶依剑身躯一动,仿似清醒了过来:“常太傅,请。”他仍旧笔直伫立,冷漠说道:“请报时宣号。”

常太傅惋惜一叹,静止不动。秋叶依剑侧颜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大喜之日,我不准任何人触犯霉头。”

常太傅仍是叹息:“早已听闻世子独断专行,能为王妃做任何事情,如今看来,宫中传闻应是不假。”叹息一止后,又问:“世子可是考虑清楚了?”

秋叶依剑并未理会老太傅两次语及不尊,只是说道:“绝无虚假。”

他挪出两步,立身门楼隙口,运力冷冷一喝:“肃静!”神情威严,身姿凛然。

语声滚滚响和,如同暴雨连珠,顷刻盖过人潮,奇迹般让民众安静了下来。

秋叶依剑临风而立,再次唤道:“太傅,请。”

众人仰目,静寂看向高楼城头。

常太傅轻缓襟袍,交握双手唱道:“建隆五年九月,南府秋叶世子完婚,册立民女冷双成为正妃,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慢着,太傅。”秋叶依剑突然截声道,“不能免除拜礼,请为内子重新宣号。”

常太傅见他言辞诚笃,微微叹气,无奈地连声唤道:“擢民女冷双成为世子妃,现施行周公大礼……一拜天地!”

秋叶依剑抱紧冷双成,恭恭敬敬地双膝落地,大幅吉服散开如蒲,映红了流云天际。他低头俯身一拜,无半丝停滞。

“二拜高堂!”

秋叶依剑起身,轻轻跃起,一阵清风拂开了冷双成嫁衣,滚荡如花。他立于临空垛口,面朝扬州民众弯腰一拜,深深地伏下了身子。

万人惊呼,常太傅亦然惊愕。

秋叶依剑抬起面容,冰霜眉目万里雪化,突显墨黑水花,他的眼眸里微起波澜,像是泪水雨滴:“冷双成,记得你曾经劝我不得骄横无礼,要体恤他人,可惜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原来你流落民间,看得比我通透,深知天地为大的道理。”

他抬起冷双成腰身,在世人前低下脸庞,闭眼贴近了她苍白面容:“冷双成,一切都可以依着你,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两人连袂飘拂,仿似一体而生的斑斑鹿鸣。

许久,常太傅才在门楼后悠长一叹:“夫妻对拜!”

九月十八日,酉时,风起。

“砰”的一声仿似约定,扬州古城四处散发五彩烟花,冲天火花涌起,姹紫嫣红开满了橘红天幕。火丛银花亮耀天际,盛放之下,整张幕布已无点滴缝隙。

秋叶依剑低唇,流连在冷双成面目上:“好看吗,冷双成?三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进入青衣营,看到碑文上立少夫人的遗训;三年后的今天,我还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风声清幽,呜咽不停。

………………………………………我是忠诚的分界线…………………………………………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秋叶依剑不闻世事,在扬州世子府里又开始一日复一日地等待。

期间开了什么花,他不知道;草木换了几次容貌,他不关心。他一双眼眸唯恐不够,总是牢牢盯在冷双成面容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有风入府阁,吹拂起冷双成衣襟,他更是连身扑上,努力寻找她生还过来的气息与痕迹。

如此地欺骗自己。

恍若隔世。

直到来了一个人,药王前辈。

从行辕离开后,他曾一度云游天下,偶然听闻南府世子迎娶昏迷中的王妃,想到还欠冷双成一个承诺,他不由得从境外赶回。

药王仍是白袍宽袖,银须白发,一双黑眸洞悉人心。惊现房阁时,仿似带来一片光风霁月。

秋叶依剑过了好久才察觉房里多出一人气息,他微微动了眼珠,冷漠道:“前辈有何见教?”

药王双眼如泉温润,平声说道:“世子倒是镇定,明白夫人这病怪异,也不请御医诊治……”

秋叶依剑转过脸去:“她既然说回到我身边,就一定会醒过来。”

药王径直走向床帏,白影绰绰似流云飘逸:“听见外面传闻,老朽返身赶来,可否让老朽替夫人诊诊脉?”

“请。”

药王搭住冷双成手腕,静默片刻,眉目舒展开来:“世子,夫人当真没有骗你。”

秋叶依剑双眸盛光,木刻面容掠起了笑纹,迤逦扩散:“此话怎讲?”

“数月前在青州行辕,老朽曾在暗中见过夫人,当时夫人一头银丝,发泽干枯如草。今日再见夫人,察觉夫人银丝褪色,慢慢有回黑趋势,正是印证了寒毒裹身、血脉倒行逆施,所经之处必定牵发变化的道理……”

秋叶依剑静静听着,心里忐忑难平,只怕这阵天籁之音有如幻听,片刻随风散去。

药王仿似心知肚明,继续解释:“夫人如果全身腐败,那才是毒素倾入五脏六腑、离归天不远的迹象。眼前寒毒只流转在夫人血脉中,运行一周后,如同牛犊反刍草料,最终会被夫人以寒息制约强压下去,于性命无丝毫损伤。”

秋叶依剑喜极而笑,不断抚摸冷双成面容,等他惊觉要称谢来人后,抬起头,房阁里徐风缓缓,光线回转,早已没了那道白色身影。

日子又过了很久,冷双成犹坠梦境,深深沉睡,无声而无息。

多少次金银轮盘交替而过,眼看着静默的人毫无动静,秋叶依剑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白天他仔细替她宽衣沐浴,喂养护体花露;晚上他紧紧躺在她身侧,强撑着眼帘注视她的侧影,唯恐遗漏了一丝轻微的拂动。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抓住你最踏实。”秋叶依剑支起头,侧躺在冷双成身畔,说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所以不对任何东西上心……十二岁成人礼,我得到了上古神兵蚀阳,开始对剑有兴趣……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一切变得索然无味时,老天又让我遇见你……冷双成,我们早已注定要做纠缠,如果你不醒来,我宁愿下黄泉陪你……”他苦涩地说了许久,最终强撑不过,右手揽住她的腰身,并肩沉沉睡去。

月朗星稀,清风不兴,床幔间撒落轻忽凉薄的影子。秋叶依剑面色苍白凝雪,眉目犹未轻展舒缓,清瘦的脸颊显得伤痛难平。不知沉睡多久,颈项间透来一丝凉意,两根冰雪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俊秀耳廓,一个低慢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仿似惊乍了春寒:“秋叶,还疼吗?”

(第四卷完)

祝所有看文的读者朋友幸福。

祝双成和秋叶幸福。

祝无方里存活的人幸福。

卷外

1.西岭千秋雪

我的家乡在荆湘,宋境西侧,祖宅正对荆湘门户五岭山,每次推开窗格,迎面拂来清冷山风,夹杂竹叶晨露的清香,岿然墨色穷极云天一线。

我自幼时起便住在西侧房阁之中,看惯了山岭上千秋不化的白雪。

山尖若有雾,肩脊负雪,明烛苍穹。飘荡雾带承袭白雪的冷漠,一抹晶莹漫透云烟雾霭,历历夺目。

面对冷漠的西岭,时常令人怀念轻灵秀雅的烟雨江南。

小童天真无忧,在绿野荆湘慢慢成长。每日练功完毕,他总要偷偷跑去后山玩耍。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蹦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黑白两色,看起来憨态可掬。

“是什么?”我仔细看了那只小兽半晌,仍是未得要领。

小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少爷。”他喜滋滋地不住抚摸:“皮毛顺手,仪态又憨透,你看,它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讨宝的模样,哑然失笑:“是很漂亮,配我们家小童刚好。”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荆湘国的祭礼司仪,平素见多识广,通常事物难不倒他。果真,他细细瞧了两眼后,笃定说道:“这是驺虞,古来罢战所用的义兽,哪里来的?”

“后山。”小童大声回答。

父亲点头,背手朝外慢慢踱走。背脊突弯,鬓发霜染,他的身上已有岁月的痕迹。我知道他总是忧心荆湘国政,眉眼常常难以舒展,今日看到这具佝偻的身子,我这才察觉他的焦虑竟是如此之深。

“父亲,还在为朝政动荡烦忧吗?”我追上前问道。

父亲看着我,眼带霜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批老臣逃脱不了操劳的命运。”他顿了顿,抬首看向巍峨群山,又说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为国君鞍前马后奔波数十载,到了你这里政局偏偏动荡不定,哎,难哪!”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父亲言下之意。他多次吐露心声,希望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留他一人在诡变风云中颠簸,这样至少能保全李家一点血脉。

可是我不想怯弱隐退,我得做些什么。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叹口气未再劝阻,只说道:“景麒,我知道你不甘平庸,总想趁家国没落前拼死一搏,也罢,这次就让你去试试,否则你难以信服父亲的推断。”

我微微苦笑:“我不是不信父亲的话,荆湘国力衰微难逃鲸吞厄运,这点我也清楚。只是荆湘生我育我,如同再生父母,我不甘心看她一点点落入敌手,所以我想尽力挽救,哪怕是肝脑涂地。”

这次交谈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父亲忧劳成疾先行病逝,我祭奠完父亲后守孝两年,暗中操兵训练。

午夜,窗棂外霜天清寒,月色愁眠。我执挑一柄白兰灯盏,一如既往地来到剑室,准备孤灯秉照一宿苦练。

伏虎器架上恭呈寒光凛冽的长佑,青辉流泻,时常在夜色中微微嗡鸣,仿似一位不甘心沉沦的武士。

长剑破鞘,虎啸龙吟。

今夜无星,剑室有人。

一位白衣男子静默伫立于长佑架前,身姿挺拔,凛然如九五之尊。透过窗格,我看到了一张俊美无瑕的脸。

我这处府邸密布大小数十暗桩,他竟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出现在最隐蔽的剑室,这份武功之强,令我暗自惊撼不已。

我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可是室内已空无一人。长佑轻枕一地清辉,仍旧寂静沉睡。

仿似刚才那道白衣只是一个幻影。

我环视四周,一切如故,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冷漠,浑然天成地冷漠,如同西岭千秋不化的皑皑白雪。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白衣人惊现剑室,原来是为了引我出手。

——来人容貌俊美、气质独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出入荆湘,符合这些特征的,只能是汉朝南府世子秋叶依剑。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唤人盗取了长佑,原来是想作为诱饵,引诱我

追击。

听闻中原有位娇媚入骨的美女,叫做静如夫人。她的花名刚刚传到荆湘,国君就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幽州云胡客栈。

我百般阻拦仍是改变不了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因为在落雁塔的梅林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初一。

初一如同草丛间跃出的麋鹿,机灵敏捷,带着草叶特有的清寒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护住了我的安危,不惜与辟邪山庄反目为敌,仅仅为了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紧迫,不容我细细思量。

高塔之上,还伫立了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秋叶依剑的剑气纵横天地,冷漠强大一如外界传闻。初一拼命带离我逃出险境,在梅林里被生生洞穿了肩胛,他羸弱地扑倒在泥土里,我抱起他,看清了这个少年的面目。

眉目淡漠,即使忍受着剧痛,修长的眉尖蹙在一起,微微抖动。

他的面容是呆滞的,区别于我见过的所有丰神俊朗的少年,晨间的雾萦绕在我们头顶,我惶恐地呼唤他,那张淡漠生死的脸触目惊心。

“初一,初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直在苦苦追问这个问题,初一无法回答,只看向了远处高塔。

秋叶依剑像尊冷漠的雕塑,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想必他的身影也被牢牢地刻在我和初一眼里。

而且我不知道,落雁塔的生死连弩,拉开了他和初一后半世的传奇。

小童曾高兴地跑到军帐中,告诉我南朝发生的一件大事: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年去挑战了辟邪少主,先是忍受蛊毒诈死,再成功地盗出了龙纹剑。

我闻声大震。为这位少年的勇敢,也为了他的隐忍,究竟是什么蛊毒我无从得知,但是能想象毒发时的痛苦,他竟然硬生生地忍受下来了!

如此震撼,让我短暂忽视了龙纹剑的下落,而当我揪心家传宝剑不能历经杀戮时,初一来了,带着满身草木清香,平静自然地站在我面前。

仿似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仿似他没经历过任何苦难。

我鲜少后悔,但是这一次相遇让我饱尝悔恨的滋味。初一要求我闭上眼睛,我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股淡淡的冷气流转在我的轮廓周围,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这只手掌的颤动和痛苦,它压抑而疏离,正如它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我不果断地拉下这只手?那么他以后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即使执以兄弟之礼,我也应该留下他,而且还是在他落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原来,父亲教导的君子品行,在感情方面也会有缺憾。

荆湘政局已成定势,孤注一掷后,我没能挽救她的腐败没落,被迫下野。

我时常坐在青松下仰望苍穹,默然注视西岭终年不变的冷漠,小童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一直在想初一。为什么他能毫无目的对我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他的疏明大义看起来不像是儿女私情。他不敢看我,总是和我隔着几步的距离。这几晚噩梦连连,梦中一直有个青衫少年拉着我飞跑,满林的梅花香扑满面……”

小童不解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小童,我决定了,如其在这里苦思焦虑,不如动身去中原找初一,偿报初一的恩情。我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希望初一是个姑娘,如果她还是居无定所,我一定要带她回来,待以兄妹之礼;如果他是个少年郎,我一定要和他结拜,日后肝脑涂地回报。”

每夜梦醒,我细细回味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道青衣巍巍的身影。

我最幸福的时光终于来临,红袖楼之围后,我和小白、双成三人曾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已经得知初一的一切,还和小白一起唤她“双成”,她并没有拒绝。

小白棋术极高,京师的茶馆民舍已无对手,他天真无邪,从来不怀疑别人的动机,每日白天出去厮杀,晚上回来找我游玩。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双成对万事万物都很淡漠,没有挑拣、没有另眼相看,比如饭菜粗糙不堪,小白常常拍着筷子笑话我,双成却微笑着斡旋,面色如常地吃完;比如店铺里购来的衣衫,小白摸摸自己的白衣,笑眯眯地拒绝换洗,双成却无任何异议换上长裙,俊丽的容貌让我们眼前一亮。

“双成真好看,做我娘子吧。”小白大叫着扑上去,趁机拉扯双成的脸颊。

我微笑看着,心里艳羡不已。小白说出的其实是我心底的渴盼,可是我不能开口。双成随小白口风,亲切自然地唤我“南景”,但在礼节上从来不逾越半分,而且从来不给外人可趁之机。

她低敛而自持,我永远碰不到她的衫角,永远触摸不到她的手指。她纵容着小白的胡闹,约束着自我的言行。

一天,小白晃悠悠地回来了,瘪着嘴不大高兴。双成放下笤帚,迎了上去:“小白,怎么了?”

“外面的高手都杀不过我,往往下了几步棋就弃子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