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我啊。”

“不要脸。”阮萌气得反复戳开微信关掉微信,一时找不出反击的方法,最后只好头一别,转向车窗外去。

“你看过了吧?明明看见了却不通过,太过分了啊。”

“你不是说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朋友有什么好聊的?”

“不想和你做朋友是因为喜欢你。”

“每次说到关键问题就知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会儿说因为尴尬恐惧症,一会儿说因为自己很困惑,一会儿又说什么喜欢我,诶?”阮萌突然石化了,“诶——?喜欢我…”

“是啊,”薛嵩被她前面一顿劈头盖脸的牢骚弄得哭笑不得,“我喜欢你,虽然你智商着急了点。”

阮萌脸上的表情消失了,过了半晌,换出了有点忧郁的神色:“我应该怎么回答?”

“‘我也喜欢你’怎么样?”

“但是我不喜欢你。我想过这件事。前不久我看了一部电影,爱情喜剧。男主角最后和女主角分开了,他说我不喜欢她,我只是喜欢她这样女孩喜欢我。那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我了解这种感觉,”阮萌莫名有点哽咽起来,“我也并不是喜欢你,只是喜欢‘学校里的大众情人喜欢我’这种桥段。”

薛嵩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信。因为我起初也不信我会喜欢你,人有时候不是那么了解自己,很多行为都无法解释。你那么讨厌自己寝室,却会用四楼417室做开机密码,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也不喜欢我,薛嵩,你喜欢‘冤家相爱’这种反差。”

阮萌没有再说下去,沉默了大约三十秒后,她突然拉住了薛嵩的手肘。

[二]

薛嵩垂下眼睑,自己手肘处的衣料被抓得出现了一点褶皱,从阮萌那个方向斜刺进来的阳光像一束琴弦,能够清晰地看见其中一线一线的通路。接着巴士驶进隧道,视界突然完全暗下来,他在黑暗中转过头向阮萌的侧脸望,并没有神情变化,淡然得有点不像阮萌。

阮萌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更像刚才那束温暖午后的阳光,而不是眼下这片黑暗。有哪里不对劲了。

“我也并不是喜欢你,只是喜欢学校里的大众情人喜欢我这种桥段。”

薛嵩一刻也没有怀疑这句话的杀伤力,就像他一刻也没有相信过它的真实性那样坚定。阮萌是个非常倔强、一点不肯吃亏的人,她懂得攻击对手的软肋,从最初那句“原来你也就这种程度而已”开始。

会特别介意的原因,大概是心虚吧。

薛嵩把阮萌的手从衣服上拿下来,换自己的手握住。手心贴合在一起互相传递着温度。

“你说得没错,我也就这种程度而已。我不擅长的事多得很。我甚至事先考虑过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可能会说‘阮萌?原来我搞错了,她喜欢女生’或者‘阮萌的前男友乘飞机撞山了,她还是很怀念他’之类的。”

阮萌重新笑起来,但是她把手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执着地再一次揪住他手肘处的校服。

“仔细回忆,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真的很快乐,发自内心地快乐,好像无时无刻只要听到关于你的事就会不由自主笑起来。转述给其他人听,他们却多半不能领悟,经常很诧异‘这有什么好笑?’。我就知道了,真正好笑的大概是我,抓着你正常的平凡的细节对别人津津乐道的我。在乎的人就会变成这么滑稽的样子。

“在你生日前一个月就开始不时提醒自己千万别忘记那个日子,很苦恼该送什么给你才显得不那么矫情,最后想,啊,就送蛋糕吧,反正你不会拒绝吃的。蛋糕又显得太随便了,完全和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不相称,要不要亲手做一个蛋糕以示隆重呢?我真的这么想过,连自己都笑了起来,我可是个男生啊。那么就买个贵一点好吃的蛋糕表示诚意,又担心你感到心理负担,所以给那个月内过生日的另外两个同班同学都先送了同样贵的蛋糕,被问起来的话我连说辞都准备好了,‘我就是这么热情的人啊!对大家都一样!怎么能唯独忽略你呢?’可是你看我万事俱备,最后也只不过做了一场轰动炫目的节目的场外观众,连蛋糕都没有成功送出去,因为你吞了虫子之后一直犯恶心,我猜拿出蛋糕只能自讨没趣。

“一路狂奔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去帮你买止痛药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眼里简直是超能英雄,好像再跑几步就会有高科技盔甲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朝我飞过来。但是现实正好相反,会让人更多次、不间断体会到失落和失望,显得更可笑,每次半张着嘴面对失败的样子就像傻瓜一样。”

阮萌听见他的声线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原来也许是一个黑洞,后面是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可贵的是那个世界没有屏障,一目了然。

温暖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上再度穿出来。

男生停顿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寂静被远处嘈杂的环境音衬得格外令人心旷神怡。他长吁一口气,换了一种不那么沉重的语气:“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啊!很奇怪,对吧?大概是因为明天开始会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吧。我竟然觉得暑假挺讨厌的了。”

阮萌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首先,今天还没结束。其次,你还没见识到最奇怪的部分。”她平静中带点无奈地说下去,“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待会儿下车时偷偷拉紧我的手,提醒我注意脚下,把我像正常人一样领到班级队伍里集合,等老师清点完人数后带着我拦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好吗?”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突然看不见了。”

“什么?”男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果然没反应,不过他还是没能理解这个事实,“什么意义上的‘看不见’?”

“各种意义上的看不见。就在刚才我说‘冤家相爱’那几个字的时候,突然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等一等说不定能自己恢复,可是等到现在也没好。估计不太可能自愈了。”

“怎么会这样呢?你眼睛疼吗?”

“转眼睛时有点。我现在严重怀疑戚可馨或者王琼中的哪个买了巫毒娃娃给我下咒。否则我怎么会上次被告白吞了虫而这次被告白又瞎了?像我这样的长相,应该是纯爱剧女主,不应该是搞笑剧女主,对吧?我的人生路线不应该总是这样急转直下的啊!”

阮萌听见耳侧传来男生的笑声。

“我算是服了你了,出了这么严重的状况,你就一点不恐慌吗?还在搞笑。”

“很严重吗?像我这样的长相,又被疑似男主的人告白了,我应该有主角光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到底有什么事能阻止你自恋啊?”男生是用笑腔问的。

“应该没有吧。我可是每天都忍不住亲镜子里自己的人呢!”

“你要听真话吗?你的长相其实比较像女配,不是特别像女主。”

“就算我变成现在这样,你也不放过任何跟我吵架的机会吗?”

“所以冤家可以相爱吗?”

“不能。”

[三]

排除一路拌嘴的细节,薛嵩也算顺利完成任务,照阮萌说的把她送到了医院。途中问过她“为什么不直接报告班导师当场叫救护车?”,阮萌的回答是“懒得声张”。薛嵩都快忘了自己当初指责“不出风头活不下去”的那个人是谁了。一年时光,一个人怎么变化这么大?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决定不想了。

医生的诊断是“急性视神经炎”,据说诱发原因是扁桃体发炎。

阮萌瘫坐下去:“肯定是被诅咒了。一般人会因为扁桃体发炎突然瞎掉吗?”

薛嵩这次倒是赞同地点点头:“闻所未闻。不过,你确定是突然瞎掉的吗?考虑到扁桃体发炎的时候你连自己发烧都没发现。”

医生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写病例:“不会突然出现症状的,肯定有好几天视力下降了。经过医治,恢复的话也是逐渐恢复。”因此,收她住院进行冲击疗法。

通知家长后,就没薛嵩什么事了。毕竟是没办法用“是班长”之类的鬼话糊弄住的对象。

事后转告陈峄城,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人真是得了‘被告白倒霉综合症’啊!我好想去看她,我们去看她吧。”

“出院时去看吧。”

“不过我更关心的是告白,阮萌什么反应?”

“阮萌说她前男友死于空难,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真的假的?!”

“真的。”

薛嵩看着手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从加了阮萌微信,她就再没有更新过相册,该不会是把自己屏蔽了吧?

[四]

由于薛嵩在班委群里说了阮萌生病的事,副班长和学习委员等几个女生商量了一下,结伴去探望过阮萌一次。班导师也去看过。于是到出院这天,薛嵩和陈峄城的出现就显得不那么突然了。

刚进门时阮萌的妈妈还在,女生指着陈峄城介绍说是死党,阮萌的妈妈热情地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放心地出去给她买零食了。

“所以你现在还能吃零食?双目失明什么的难道不是吃多了添加剂造成的?”陈峄城吐槽道。

“你别瞎诊断,根本没关系。”

“但胖肯定是吃这个造成的。你最近有没有照过镜子?”

阮萌没回答,直接抽出枕头砸他。

“视力完全恢复了吗?”薛嵩问。

“还没有,医生说视力要恢复到1.0可能需要两三个月。不过没关系,据说恢复的视力取决于发病之前的视力。”

“可我记得你以前是近视眼,怎么可能恢复到1.0?”陈峄城哪壶不开提哪壶。

阮萌瞪了他一眼。男生马上举双手投降:“杀伤力不减。”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视力暂时恢复了,以后还会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如果在马路上突发失明可是很危险的。”薛嵩一脸严肃。

阮萌不以为意:“让我自己来担心我就够了。”

“好,那我来担心点跟我也有关系的,我们俩的事怎么说?还能恢复到失明之前吗?”薛嵩刚说了个开场白,陈峄城就识趣地立刻站了起来,扬着拇指指了指门外:“我去找一下洗手间。”

“出门右转走到尽头再左转。”阮萌告诉他。

男生又做了个感谢手势,一闪就不见了。

“当然可以恢复到失明之前,就看你怎么想了。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很…梦幻,有时开心有时忐忑有时怦然心动,但我不想跟你交往。”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才刚一起度过了一年。如果现在就开始交往,接下去的两年做什么?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然后觉得没激情,开始吵架,闹分手?情绪波动那么大,总会影响学业,到最后考不上理想的大学,又反过来把责任全部推到对方身上,从此反目成仇?我觉得生活中有你挺好的,但我不觉得到了要为你改变人生轨迹的地步。”

等阮萌把话说完,薛嵩已经完全出神了,许久才深呼吸回到现实:“你想得真远。”

“没错。我是个一贯头脑发热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计算过一遍。”

过半晌,男生忽然笑起来:“你都不像我最初认识的那个阮萌了。”

“最初认识的?无法直视那个吗?”

男生微怔:“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陈峄城当然会告诉我。而且本来就是我让他去问的。”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把话说绝。”

“说得不错啊。都失明了嘛,当然无法直视啦。”是她故事重提,提了之后立刻觉得斤斤计较没意思,又灵巧地转了个弯。

“好吧,这个暂且搁置不谈。明天有空吗?我记得你说过想坐江上游轮…”

“等等。我没有说过。”

“你写过。”

“…你怎么知道是我?”

“字里行间全是你,明显得快要从屏幕里爬出来了。”

“可是我不能去。明天爸妈都在家,肯定看着我。”

“后天?”

“后天也不行,我表姐结婚。很早就定下来让我当伴娘。”

“你当伴娘?那你表姐长得该有多好看!”

“你说对了。”

“但是结婚应该不会花一整天的时间吧?”

“中午酒席,但是起码三小时才能结束吧。然后从酒店赶到江边至少也需要一小时,而江上游轮晚上是不开放的。赶不到。”女生耸耸肩表示遗憾。

“我们打个赌吧?赌婚礼会不会在三小时内结束。”

阮萌抿嘴笑了:“你应该知道关键不在这里,其实主要是我并不想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已经对游轮失去兴趣,只不过是不想和我一起去。但我就是想打个赌。我觉得婚礼会在三小时内结束,而你会在停船之前赶到。”

阮萌用略带同情的目光凝视他:“你应该知道这是由我控制的,是我决定的事,我不想见你只要走慢点就好了。你都已经输了还赌什么?”

“是啊,已经输了。可是你听说过吧?赌徒输红了眼才会下更大的注。”

可能是视线模糊的缘故,这时阮萌眼中的薛嵩和往常反差很大,他脸上挂着笑,但又并不在笑,一派天真的神色,却又好像内心笃定。阮萌想起了在走廊上一脸冷漠地说自己头发颜色感觉很热的薛嵩,相比之下眼前这个薛嵩倒显得有点可悲,不,是特别可悲。可是阮萌不仅得意不起来,反倒有点难过了。

[五]

婚礼用时没到三小时,宾客们离场散去,身为伴娘的阮萌还帮着打扫了战场,最后准备回家时一看时间,全程用时两小时四十分钟。女生对着手表兀自笑了笑:“说了吧,这是由我控制的啊。”

可是下一秒她又改变了主意。既然不紧不慢没有特地追赶时间,也没有超时,不如就去一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听天由命试试看也不错,反正双休日的下午不可能不堵车,能准时到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阮萌对父母撒了个小谎,说和女同学约好了逛文具用品商店。父母念在她住院半个多月也闷得慌,就放行了。

起初她是转身回酒店化妆间准备卸妆换装的,可刚进电梯又改了主意。便装的凉鞋和裙子那么日常,在学校晚自习都能穿,每天想见就能见到的形象并没有什么亮点。可是伴娘裙却不同,这可能是十八岁成年前唯一一次让薛嵩看见自己穿礼服的机会,虽然不太可能乘上游船,但肯定能见到薛嵩。有点想让他见识一下自己与在学校时反差巨大的形象。

穿什么鞋又是个头疼的问题。穿着伴娘裙换成跑鞋显得不伦不类。可是原本的高跟鞋并不太合脚,撑过整个婚礼已经磨出了两个水泡。阮萌想了比较折中的办法,还是穿着高跟鞋,打车去。

预计得没错,双休日下午的中环到处都是黄色拥堵,广播里不断播送着“某某路段发生追尾”“某某某路段发生多车追尾”的消息。这倒也罢,在精神卫生中心门口堵了将近二十分钟动都没动,算是一个哲学意味的隐喻吗?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刚畅行了两个路口,又堵了长队,司机师傅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平时这里也不太堵啊。”他挠挠头,还在为自己选错路线的失误懊恼。

纹丝不动地等了一会儿,路况广播终于送来了令人遗憾的消息,前一个路口发生了超跑相撞的事故,现场发生火灾。

“啊,难怪刚才看消防车过去了。”司机师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在车流量高峰时间段开着超跑出来撞车。”

“现在都是有钱人开超跑,可是光有钱没有技术也不行啊,跑车又不是什么人都能控制的…”司机师傅开始絮絮叨叨,阮萌只觉得他的声音越飘越远。

车窗外天色已经明显暗下去,看来是赶不上了。

虽然一开始是打定主意不上游轮的,可是最终因为客观因素没赶上却反而有了失落的感觉。

阮萌听见前方依稀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她眯起眼,往远处望去,天空灰了一角,浓烟上升到阮萌所在位置能看见的高度已经失去了本质的重量,变得轻盈稀薄,只像有人在窗口点了一支烟。

关于过去的回忆也是如此,无论当初的情感多么浓烈,经过时间稀释,也变得既轻又薄。阮萌攥紧了丝质的伴娘礼服裙,想起刚进校时为了引人瞩目每天换两三次衣服的日子,那时候在穿衣镜前360度摆着各种pose的自己在室友眼中是多么可笑,而后来也有过精心挑选每天穿着的时候,却不是为了成为众人焦点,只为让一个人看见时眼前一亮。

与其说是因为没赶上游轮而失落,不如说是没能给薛嵩展示穿礼服的自己而有点遗憾。

司机师傅跑去前面事故现场看了看,回来说:“还有得弄了,车子碎片落了一地,打扫起来都要好一会儿。还好人没事,一个小年轻,还在坐在马路边傻笑呢。”